一
尚寬富長得奇丑,眼睛、鼻子、耳朵、嘴……沒一樣長在該長的位置。
娘生寬富時,一切還看不出,白白嫰嫰的一團肉。爺抱在手里,喜上心頭。
“噢噢!一個崽喲,我尚家的種尚家的苗。”
放了長長一掛爆竹,歡天喜地地響。硝煙騰起老高,與天邊的云接上了,云飄過拂過擦拭得那輪日頭光亮如炬。
日子也過得飛快,也像煙云過眼,眼眨巴幾下就三年了。
“噢噢!”爺又叫了起來。
“你看你那么叫?”娘說。
“我早就想叫,忍了幾天,忍不住了!”
“忍不住你就叫?”
“看嘛看嘛你自己看嘛……”爺牽過小寬富,扳了兒子那臉讓女人看。
女人沒看,女人知道男人說的是什么。
“朝天鼻……豆粒眼……”男人說。
女人說:“我知道我知道,大嘴巴撇牙齒喲……”
“還胡七八糟地長,臉上東西各長各的,誰也不服誰,你看你看……”
“我不看,我天天看……”女人說。
男人長嘆了一口氣,在昏暗中拼命搖頭。
“你搖頭?”女人說。
“你看你生出個什么喲!”男人說。
“是你的兒子你的種,你怪我?”女人說。
“丑鬼怪神投的胎……”男人說。
“你的種……”女人噘了嘴大了聲音說。
“早知道按尿桶了……”那地方若生出個身體殘缺的嬰兒,就殘酷地按尿桶里淹死,男人說的就是這。
“你現在按呀,現在按也不遲。”女人說。
男人不說話了,耷拉了個蔫軟的腦殼。嘴上那么說,心口不一。就是當初知道,男人也不會把寬富按尿桶,人雖丑,但畢竟是自己兒子,自己的骨肉,鮮活的一條命,哪里下得了手?
這種話,尚寬富從三歲聽到大,耳朵聽得起了繭子,他覺得自己不該來這個世界上,他的臉,一直苦了。
二
尚寬富很孤獨。
尚寬富從小到大都一個人獨處,不是村里人不理他,嫌他長得丑不跟他交往。村里人都很善良,人家根本不會那么做。是尚寬富自己從小就躲人,不與人來往。
爺和娘時常泛起的那些對話,讓尚寬富覺得格外自卑,那些詞伴了尚寬富長大,心上自卑的老繭很厚。
“要擱別人長這樣,我也撇眼哩,我不嫌也不譏不笑,但我會撇眼……”尚寬富那時坐在井邊對了井底的那張臉說。
他看著水面那丑陋的臉,無地自容。
爺沒按我浸尿桶,我自己了結唄。尚寬富看著黑洞洞的井口想。
一了百了。他想。
但尚寬富后來對那井口搖了搖頭。我丑是丑,靜悄悄來,但不想靜悄悄走。
要死個轟轟烈烈,即使不能死個驚天動地,我也得死得有點響動。他想。
后來,他不去井邊了,他甚至不愿意去河邊塘邊,雖然河邊塘邊水起波瀾時看不真人臉,但尚寬富也不去。
三
尚寬富十六歲那年,保長帶了幾個人來到鎮子上。有一個是軍人,挎著匣子槍。
保長說:“日本人這些年欺負咱中國人,殺我們的同胞,攻城略地……譚長官是來招募人馬的……保家衛國……”
“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保長說。
“不是我說的喲,是委員長說的……”保長這么說。
場坪上很多人,保長和譚長官把鎮上人都叫到場坪上訓話。都是老人與女人,還有娃兒幺妹,鎮上青壯都跑山里去了,聽說保長帶人來抓壯丁,都躲得遠遠的。
保長那么喊了,可場下波瀾不驚,沒什么反應。
只有尚寬富站了出來。尚寬富舉了手臂,說:“我去我去……保家衛國……”他那么喊著,場坪上人頭都轉向尚寬富。
有人扯了他:“哎哎!你以為去趕酒席呀?炮子不長眼睛。”
“是有衣穿,有糧吃……你以為呀,會丟命的……”有人說。
尚寬富沒說什么,他當然知道當兵不只吃糧,是要上戰場沖鋒陷陣的,戰場上炮子不長眼睛,隨時丟了小命。可他覺得這是他唯一能讓人不輕視的舉動。
他看見人們那么看著自己,從沒有過這種情形。他想,人們會說他蠢他傻,腦殼進水。
但尚寬富覺得這機會千載難逢,腦殼沒進水,腦殼進的是油。
沒人知道尚寬富內心所想,這機會盼了很久,沒想到悄無聲響地就這么來了。
爺和娘眉頭跳了那么幾個,當然舍不得兒子走,何況一去,生死未卜,尤其做娘的,揪心哦。但兒子生來就那丑模樣,一直在人面前卑微低賤,爺娘也因了尚寬富,常在人面前抬不起頭。尚寬富當了全鎮人的面,亮亮堂堂一回,也給爺娘臉上爭了光。
尚寬富披紅掛彩,鎮上人都送尚寬富到碼頭。
族里老人說:“寬富娃兒吔!祖宗保佑你。”
有人說:“就是!菩薩保佑你,平安回來。”
尚寬富大嘴咧了,他覺得他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但沒人看見他臉上的笑,尚寬富是想笑,但他不知道他沒笑出來,他自打懂事起,就沒笑過,臉僵了。
尚寬富沒想到要回來,他心里跳著那些字,轟轟烈烈,驚天動地……
尚寬富加入了那股隊伍,人們稱之為川軍。隊伍上補給不足,軍服是粗布衣,一頂斗笠,一掛草鞋,人叫草鞋兵。尚寬富沒覺得有什么,什么兵不重要,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戰場上見。
尚寬富人丑,但隊伍上弟兄看他的目光,絲毫沒什么異樣。怎么和鎮上人看自己不一樣呢?尚寬富想想,后來想通了,恍然大悟,這里與別的地方不一樣呀,標致好看貌比潘安也好,丑陋難看不堪也好,都得走入槍林彈雨,難說就是一死,人死了,好看和不好看有什么區別?
尚寬富隨了隊伍行軍,披星戴月,風雨兼程。不記得走壞了多少雙草鞋,后來索性連草鞋也不穿了,光了腳走。
草鞋軍成了赤腳軍。
他們走到江西一個叫上高的地方。
他們要和友軍一起,在這地方與日本人決一死戰。
四
隊伍在林子里行進,周邊的林子里也有友軍的隊伍在移動,那是為了防空中敵機的偵察。
他們彼此看不見,可一切井然有序。
天陰了,欲雨不雨,清明前后,天氣就這樣,空氣有點黏稠,似乎花兒喜歡這種天氣,冬去春來,萬物復蘇,生靈們對身邊一觸即發的戰爭毫無感覺,該干嗎干嗎。驚蟄過了,先是梅花在枝頭拱著花骨朵,比葉還先現身,一夜的雨,就綻了零星的黃。然后是李花桃花,遲來幾天,就覺得讓人搶了風頭,開得張揚猖狂。尤其梨花,昨天還一樹的綠,一夜間就被一只神奇的手染個白白。正如古人詩里所寫: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后來就是油菜花了,從林子里往田壟里望去,一大片一大片的金黃。
遠處還有一些荷鋤扛鍬的男女,那是當地組織的“掘路隊”。他們要做的工作不是筑路,是挖路。他們挖好了戰壕,那些戰壕蜿蜒逶迤,延伸至遠處。現在他們挖路,把那些公路挖了,挖出坑坑洼洼。坑很大,日本人有坦克、軍車,那樣他們的機動和裝甲部隊就沒了優勢。他們在破壞日軍進犯的交通要道,阻止敵機械化部隊和重炮前進……
還有那些工廠作坊,都在忙碌做戰備物資,還有那些彈藥軍火,車載牛馱人扛馬拉,軍民齊心協力,想盡一切辦法正往前邊送。
山林深處,有人在那兒搭棚寮,那是為后方醫院做準備。開仗后,醫院就成了敵機的重要目標,得往林子里搬。
山腳下,有人在那兒挖著洞,那是防空洞……
一切表明,將要到來的是一場惡戰苦戰生死之戰。
五
其實那時候,大戰一觸即發。
尚寬富和弟兄們蹲趴在戰壕里,有日本人飛機在他們頭頂飛來飛去,大家并沒有什么驚恐,那是鬼子的偵察機,戰壕在松林深處,何況是個陰天,云層有些厚,天上那些眼睛看不到,飛過來飛過去是有理由的,鬼!他們不甘心,總想知道地面的情況。
隨它了,士兵們沒當一回事,貓在戰壕里抽煙說話。
軍情危急,長官們正在那座祠堂里開會。
司令長官講話,他說:“……綜合諸多情報,以上述敵情來看,簡直一如坦能堡會戰時德軍的調動情況。北上火車所露人槍,系迷惑我軍的假象,南下火車,車身沉重,必滿載部隊與武器裝備。判斷南昌方面之敵,必有向我大規模進犯的企圖……”
司令長官說:“……我給委座發了急電,說明了現在日軍頻繁調動的態勢。從情報顯示,日軍假裝北上,實為南下。偽造進攻臨川和鷹潭的假象,實際是對上高有所企圖!就是說,日本人想吃掉我們的第十九集團軍!”
司令長官說:“依照戰區長官的指令,我們將分列布置第一、第二、第三陣地線,以磁鐵戰術誘敵深入,根據戰況態勢的變化,做好反守為攻的準備。日本人想吃掉十九集團軍,十九集團軍還想關門打狗呢!”
于是,司令長官走向那幅地圖,繼續說道:“請諸位謹記委座的訓示:‘我不怕敵!敵便怕我!’此番惡戰在所難免,上高之后,再無陣地可守!再無后方可言……敵強我弱,但吾民族是血性之民族,將士是剛勇之將士……此役在即,諸位有必勝之信念必死之決心?”
全體軍官站立起來:“人在陣地在!”
羅長官說:“好!訓令有十。一、記著委座的訓示:我不怕敵,敵便怕我。二、記著戰區司令長官的訓言:苦斗必生,苦干必成。三、記著本總司令的訓告:軍人事業在戰場,軍人功罪也在戰場……”
六
尚寬富他們士兵不知道那一切,他們守在戰壕里,等待著上峰的命令。
他們抽煙,扯了舌頭擺龍門陣,以往,宿營時他們還忙著挑腳上的血皰,可現在腳板全走出了老繭,長了老繭就不生皰了。
那是個高地方,戰壕當然都挖在有利地形處,都是高地方。
從那兒能看見壟里的一切,很大的一片壟,即使是陰天,也能看出一大片的金黃,要擱晴天,那是金黃燦燦的一片。
那是油菜田,壟里種有油菜,一望無邊。正是清明時節,油菜花開得正盛,田角地頭,偶爾也有一株兩株的桃樹李樹,尤其山腳地帶,桃李密集,桃紅李白,就鑲嵌在一大片的金黃中,美不勝收。雖然天上云遮霧罩,但朦朧里那種春色更是撩人。
那邊,有人驚呼,然后是一串串的詞,在花香中跳蕩了。
哎呀呀!哎呀呀!美不勝收美輪美奐喲!
哇!哇!目不暇接蔚為壯觀喲,堪比仙境……
這些詞,當地農人和戰壕里的士兵當然說不出來,是出自一些女人的口。
很快,尚寬富他們就看見朦朧的金黃中有藍的或紅的斑點在蠕動。是些女人,她們穿了旗袍和各色衣服。尚寬富他們沒聽到她們的驚呼和贊嘆,但看見那些顏色。
女人朝戰壕這邊走來。
女人有的穿軍裝,也有的穿旗袍什么的,但人都很漂亮、洋氣。尚寬富和他的弟兄們眨巴了一會兒眼睛,眼珠兒就不動了,眼皮張得老大。
“吔!”有人小聲吔了聲。惡戰箭在弦上一觸即發,這么個時候來了群城里小姐?
“花里胡哨……”
“洋里洋氣……”
“游山玩水?踏青賞花?”
后來,長官告訴了他們實情。長官跟尚寬富他們說,人家哪有閑心游山玩水?那是上海勞動婦女戰地服務團。這些女人,來戰地,給將士們鼓勁,演文明戲、唱歌……當然,還洗衣、護理傷員什么的。
軍隊上下正為即將到來的戰斗如火如荼做著準備。有另一群人也在緊鑼密鼓,是這些大地方來的女人。她們除演文明戲、唱歌……洗衣、護理傷員什么的外,還在做另外兩件事。
有人提議每個將士都給家里寫一封信,寄一張照片。即將到來的戰斗血腥殘酷,日本人裝備精良,飛機、大炮、坦克……有情報顯示,日本人還準備動用滅絕人性的毒氣……
每位將士都知道自己面臨的處境,雖然有必勝的決心,但殺敵三千自損八百,槍子不長眼睛,咬住誰非死即傷。誰知道自己是不是八百中的一個?他們知道自己面臨的是什么,九死一生,命懸一線……踏入即將到來的血腥戰場,一只腳已經踏入墳場。沒什么沒什么,都做好了必死的準備。他們誦讀:“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們讀:“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他們也讀:“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
他們還讀誦了很多,他們抱了必死的決心與敵血戰。
司令長官說這很好非常好,他當然知道軍中士氣高漲眾志成城。他說好是說的服務團的這一倡議和行動。
將士們一封家書、一張本人的相片寄回家中,這場惡仗打下來,光榮了,戰死沙場為國捐軀,就是一封遺書一張遺照;活著,毫發未損完好如初,那就是一份捷報一張光榮照。
無論什么照,都掛家中顯眼的地方,光宗耀祖垂范鄉里……
七
輪到那個城里女人給尚寬富代筆。
他看見女人第一眼看到自己時,眼睛里掠過一絲什么,是那種剎那的錯愕驚悸,但很快強裝出一抹笑來,尚寬富看去,那笑像貼在女人臉上的一張紙。
“都這樣,誰都這樣。”尚寬富說。
“什么?!”
尚寬富也那么笑了一下,“這沒什么沒什么……”他想。
戰壕里架著簡易的桌子,女人坐在桌前,鋪開張信箋掏出那支派克筆。
“你想跟家里人說些什么?”女人說。
尚寬富看了看那紙,又伸長脖子盯看了那筆,他從沒看過那東西。
有人跟他說:“哎哎!尚寬富喲,人家問你想跟你爺你娘你家人說個什么。”
尚寬富“哦”了一聲。
“你寫你寫……”他對那城里女人說。
女人點了點頭。
“爺呀娘吔……”
“寫了……”女人說,女人念道,“父母親大人如晤:……”
“什么?!”
那兄弟說:“就是跟你爺你娘打招呼……”
“你想跟你父母說些什么話?”女人說。
“你寫,你寫……你就說,讓我爹娘放心,就告訴他們,臉是丑臉,但不會丟……”
“什么?”女人抬起頭,看著尚寬富。
“你照我說的寫。”
女人點了點頭。
“臉是丑臉,再丑也丟不得,不會丟……告訴我爺我娘,尚寬富不會丟他們的臉……叫他們放心,什么都可以不要,要臉,不丟臉。”
“就這?”
“就這!”
“沒別的要說的?”
“沒別的要說的。”
女人一臉的大惑不解,但她沒再說什么。她寫完那些字,讓尚寬富簽名。尚寬富說,我不識字,名也不會簽。就按個手印吧。尚寬富就按了個手印。他笑了一下:“簽不簽名多余的了,按手印我爺我娘也辨不出,也多余,但我爺我娘看得懂我的信。”
八
然后是照相。
也是個城里女人,穿著軍裝。有人認出這女人,說前天她來演出穿的是旗袍,樣子賽西施喲,今天一身的軍裝?
女人說她姓關。有人跟女人打招呼:“嘿!關小姐。”
“你們別叫我關小姐哈,我跟你們一樣,都是士兵。”
“啊哈啊哈。”男人們那么笑著。
“你看你們那么笑?”
士兵們還是笑。女人想,你笑由你們笑去,你們手里的是槍炮,我手里的是照相機。后來大家知道,關南鳳原是杭州一家報社的記者,日本占領杭州,關南鳳毅然加入上海戰地服務團參加抗日。她用那部照相機,記錄下軍民抗戰的歷史影像。
在戰壕的周邊,給隊伍上諸弟兄照相。照相機都是洋貨,叫徠什么卡,叫什么不重要,那東西能把人攝了出來,成一張照片。在那張照片上自己臉上五官和表情清清楚楚。
好多來自大山深處偏僻地方的士兵覺得一切都很新鮮。他們入隊伍前,甚至家中連半片鏡子都沒有,只從平靜的水面看過自己那張臉。就是井里,那水也不能說平平靜靜,看到的臉走了樣哦。
弟兄們很興奮。
“啊啊……什么都不缺?”
那弟兄把女人說愣了。
“我說你把我攝進那機器里我就在那紙片片上了?”
女人正在擺弄手里的照相機,一邊說:“你們看了報的吧?”
“每天有人送報來,有識字的弟兄給大家讀報,長官說報上有消息還有報道,能知曉天下事喲……”那男人說。
“當然也看報,報上有圖和畫,我們看圖片,不識字,圖還是看得出一二的……”另一個士兵說。
女人說:“那就是了,報上那些照片就是這么拍出來印上去的……”
“噢噢!”
然后是拍照,這工作做得有條不紊。很順利,天公也作美,頭天服務團的幾個女人還老伸長脖子看天,擔心第二天下雨,可沒想到竟然是個響晴暴日好天。
“好天氣,好天氣了。”女人們說。
“天公作美呀!”她們說。
長官看了看天,說:“是好天氣,但好天氣也利于敵人飛機出動。你們在前線要格外注意安全,小心日本人的轟炸……”
確實有日本人的飛機扯著轟鳴掠過高空,但還是前來偵察的,偶爾會留下幾顆炸彈,也是試探虛實而為。
隊伍都是晚上行軍,到陣地,都隱蔽在樹林里。
拍照進行得很順利,為了大家的安全,就是偵察機飛來,也會讓大家隱蔽到防空工事里。
女人的衣兜里,已經塞滿了用過的膠卷。
女人看了看名單,就剩一個人了。
“尚寬富!”女人照著名單念道,卻沒人應。
有人喊尚寬富的名,依然沒聽到應答。幾個士兵弟兄到處找,終于在一處防空洞角落深處找到尚寬富。
“你看你在這地方?你默不作聲蜷這地方?讓我們一番好找。”
“你找,你們找去!”尚寬富說。
“你這人?!誰得罪你了?大家好心找你,你看你像人家借了你米還的是糠,給人臉色看……”角落里有些昏暗,但來人還是看清了尚寬富那張臉。
“我沒有,我沒那么……”
“你臉色不好看。”
“我臉什么時候好看過?”尚寬富說。
“你看你,就你一個人了,人家都照相了。”
尚寬富說:“大家照大家照去,我不照!我不想照!”
大家勸,怎么都勸不動。
有人喊:“請長官來!去請長官來。”
連長來了。
勸,勸不動。
營長來了。
勸,也勸不動。
甚至團長也來過了,說了一大堆的好話,費盡口舌,但尚寬富一動不動。
有人說:“總不能叫師長來勸你吧?”
尚寬富說:“就是司令長官來了也沒用,你找天王老子來也是空的,我不照就是不照。”
大家很無奈,有人說:“怎么辦?”
師長還真的來了,大家覺得,師長來了,一切就會迎刃而解了。
“你看你?這是命令,軍令如山倒,你不能違抗軍令……你違抗軍令?”
“我這么丑一張臉,活著,沒人愿意多看幾眼,我自己都不想看……死了,不能讓我這么張丑臉留在世上吧?”
“男兒戰死沙場,是英雄好漢……”
尚寬富說:“我當然不怕死,沒想過做英雄好漢,我也是為死而來的……我給我爺我娘寫信了,我說臉是丑臉,再丑也丟不得,不會丟……”
“你看你說這不吉利的話……”
“我沒胡說,我就是那么想的,做不到驚天動地、轟轟烈烈地死,也得殺幾個日本鬼子讓自己死得值……”
“你老說死的事……你看你老說死的事。”
尚寬富哽咽了起來,尚寬富哭了。把大家都嚇了一跳。他們沒想到尚寬富會哭,且哭得那么傷心。
“你看你哭?我們又沒怎么你,你哭?師長又沒把你怎么樣,你看你哭……”幾個弟兄慌神了,手足無措。
九
他們把這事報告給司令長官,司令長官說:“尚寬富自己不愿意,那就算了吧。”
可關南鳳不同意,那女人說:“司令長官下的命令,服務團要不折不扣執行。”
“噢?”長官很響地說道。
“一個都不能少!”關南鳳說。
“可尚寬富不愿配合,你拿槍抵了他照相?”長官說。
關南鳳笑笑道:“總歸有辦法,我們想辦法嘛。”
長官和士兵們,都覺得這話有道理,他們想,就是,總歸有辦法,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然后,大家都在那兒絞盡腦汁挖空心思想,但他們還是搖頭,那么個倔人,能說得服勸得動?
辦法還是關南鳳她們上海勞動婦女戰地服務團的女人們想出來的。
關南鳳對那個戰地長官說:“何尉官,我們想出個好辦法。”
“哦哦!說說!”那上尉連長說。
關南鳳笑著把那男人扯到一邊,往僻靜地方去。
“哦哦,還挺神秘?要保密?”那男人說。
關南鳳點了點頭。
他們去了林子那角落,關南鳳把女人們想好的計劃說了出來。
那上尉連長眼就亮了,“好好……”連說了幾聲好。
“你說你們把照相機藏好,藏在尚寬富和他們兄弟常待的地方?”
“是呀。”
“找個與尚寬富關系好的弟兄和他說話聊天?”
“就是,就是!鏡頭對著尚寬富……”
“偷偷拍下來。”
“就是,乘他不防備,偷偷拍了。”
“好主意!”
一切按部就班,那照相機隱藏得很好,天衣無縫,尚寬富對一切,渾然不覺。
也是個大好晴天,偶爾依然有轟鳴聲穿透云層。三個弟兄坐在那兒抽煙,關南鳳也隱藏在一堆沙袋后面,那兒有個口子,鏡頭就在那口子里。關南鳳眼瞄了鏡頭,時刻準備按下快門,但她不得不耐心等待。幾個人抽著煙,總不能拍下尚寬富抽煙的鏡頭吧。
按事先安排的那樣,那個連長走到幾個人中間,他也投入了抽煙和聊天,連長說起那個笑話,也是事先想好的話題。
那笑話是精心挑選了的,說出來絕對讓人發笑的笑話。連長說起來眉飛色舞,這就更讓聽者忍俊不禁。
男人們都扔了手里的煙,哈哈大笑起來,尚寬富也被傳染了,扔了手里的煙頭,綻出一個笑來,就那會兒,關南鳳按下了快門。
十
照片在士兵們的手里傳遞,他們很開心,笑掛在臉上,說著話,笑語喧天。
照片和信都得寄往將士們各自的家中,送到親人的手里。但照片塞進信封之前,得給當事人過下目,要是不滿意,服務團會給他們重照。
當然滿意,很滿意。關南鳳的確算得上不錯的攝影師,總能抓住人臉上那一瞬間的表情。大家看著照片上的自己,心花怒放。
這事,尚寬富覺得自己攪和不進去,一切與自己無關,他在一旁默默坐了。
有人往尚寬富這邊脧望。
看我干什么?我又沒照。尚寬富想。
怪怪的,你那么看我。他想。
我沒照,不關我事。他這么想。
尚寬富獨處在戰壕的角落,他莫名地有點惆悵,大家都興致勃勃,可他沒法介入其間。
又有人往他身上瞄,目光意味深長。
怪怪的,你們都怪怪地看我。他想。
我沒照,沒我的事。他想著,有些百無聊賴,他掏出一根煙,摸了摸口袋,忘了帶火柴。有人湊了過來,是劉浪才。
劉浪才在尚寬富身邊坐了下來,摸出盒火柴,劃著了根,點燃了尚寬富嘴上那支卷煙。
“你看你,你也不謝我,只顧吸自己的……”劉浪才說。
尚寬富掏出煙盒,打開,讓劉浪才拈出一根。劉浪才點了,狠吸了兩口,把自己那張照片拿了出來。
“你看我笑得,都招了蝴蝶來……”劉浪才說。
“那不是蝴蝶,那是片樹葉。”尚寬富說,尚寬富沒說錯,快門按下那一瞬間,有片樹葉在劉浪才的身后飄飛,看上去像只蝴蝶。劉浪才其實想讓尚寬富夸夸自己,劉浪才一表人才,照片上更顯出英俊。但尚寬富最煩的就是這個,劉浪才的話刺激了尚寬富一下,但尚寬富沒發飆。
“怪,那幾個總用那種眼神往我這邊瞄。”尚寬富把話題扯開。
“噢!看嘛……看有什么?”劉浪才說。
“事出反常必有妖。”尚寬富記起了鎮上老秀才常說這么一句,現在他說了出來。
“有妖哩,反常哩。”尚寬富說。
“幾個弟兄老往我這兒看,怪怪的。”他這么說。
劉浪才詭譎地笑了一下。
“這也沒啥,你也拿出來大家看看嘛。”劉浪才說。
“什么?!”
“你的照片呀!”
“我沒照,我又沒照。”尚寬富說。
劉浪才臉上又現出了詭譎的笑:“我知道你照了……”
“沒有!”
“三可跟我說的,昨天我跟三可喝酒,酒一喝多,他嘴關不住了,就都跟我說了……”
“我根本沒照,我沒照!”
劉浪才又笑了一下:“人家偷偷照的,人家沒讓你知道,你不肯照嘛,人家就那么了……不信你去問關小姐,你問嘛……”
尚寬富飆起了身,風一樣往那邊跑去。
關南鳳還在另一處戰壕給士兵發放著照片,那活兒本來沒那么煩瑣,把照片攤地上就是,讓士兵自己認,能會錯,一個一個來。可大家都有些激動,爭先恐后,場面有些亂。
“大家別急喲,少不了你的嘛。”關南鳳那么喊著。
好在那個上尉連長趕了來,他接過關南鳳手里那包。關南鳳這才擠出人群,才一出來,就被尚寬富堵住了。
“我的照片……”
關南鳳愣了一下,沒吭聲。
“我知道你偷偷給我照了相,你們偷偷的……”
關南鳳蒙了,她沒想到會泄密,更沒想到尚寬富會如此震怒,怒氣沖沖地找上她。
“拿給我!”尚寬富怒目圓睜。
關南鳳從沒見過這場面,她還算鎮定,她甚至朝尚寬富笑了笑。
“拿給我!”
“什么?”
“你們偷偷給我照的相,我說過,我不想把我留在世上,我說過的……”
“這是上司的命令,軍人以服從為天職……”
尚寬富依然怒火中燒的樣子,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他從肩上把槍弄了下來,很響地拉了一下槍栓,槍口直直地對了關鳳南。
“給我!”尚寬富怒吼道。
邊上弟兄都嚇壞了,尚寬富從沒這樣過,尚寬富一直很溫順平和。
“尚寬富,別這么!”有人說。
“你看你,你瘋了?”有人說。
“嘖嘖嘖……”有人那么嘖著。
尚寬富依然固執己見,槍口一直對著關南鳳,氣氛萬分緊張。連長擠進人群,“尚寬富!尚寬富!”連長那么大聲喊著,試圖過來制止尚寬富。
尚寬富朝天空開了一槍,連長的步子和手勢戛然而止,像截木樁立在那兒。
關南鳳擺了擺手,她說:“好吧,我給你。”
十一
女人帶著尚寬富去了那間屋子,鎮子上那間小屋被用來做了暗室。尚寬富從來不知道什么叫暗室,也不知道暗室是用來做什么的。他沒管那些,進了那門,尚寬富看見屋子里亮著微弱的光,光是紅光,屋內影影綽綽。但尚寬富還是看清了屋子里的一切,屋梁下面橫著很多繩,但上面晾的不是衣服,卻懸了很多像布條樣的東西。開門的瞬間,擁進些風,那些“布條”晃動了。
關南鳳撩開那些“布條”走進桌邊,她打開一只匣子,從中找出一張照片。
“給你,這是你的那張。”女人把照片交給尚寬富。
尚寬富接過那照片,舉了,在微弱的光里看了看。
“這不是我。”他說。
“是你,當然是你,不會有錯!光線不好,你看不清,去屋外看,外面亮堂。”關南鳳說。
尚寬富到了屋外,屋外光線很好。尚寬富捏了那照片看了又看,嘴里跳出的還是那句話:“這不是我!”
關南鳳愣住了,她看了看尚寬富的眼神,看得出尚寬富不是開玩笑。
“不是我,這哪是我?”尚寬富說。
“我又沒騙你……”
“不是我!”
“你看嘛,你仔細看嘛,怎么不是你,我能騙你?”關南鳳有些急,她不明白尚寬富為什么會這樣,分明是尚寬富的照片,尚寬富咬定了說不是他。
關南鳳沒轍了,她只有求救于連長和尚寬富的那些弟兄,她把那些人叫了來。
“哎哎!你看尚寬富說不是他。”關南鳳說。
連長拿過照片看了看,有片刻的猶疑,可很快他就確定了是尚寬富。連長對尚寬富說:“怎么不是你呀,分明就是你尚寬富嘛。”
“不是我!”尚寬富說。
照片在各個弟兄的手里轉了一遍,大家都那么認真地看了會兒,說:“沒錯!是你尚寬富哩。”
尚寬富還是搖頭:“不是我!我沒那么好看。”
眾人又把照片看了一下:“你笑了嘛!”他們真實片刻的猶豫,也是緣于那笑。那笑確實讓大家覺得那臉有些陌生。
“不是我!”尚寬富說。
“就是你,你仔細看一下,你笑了,就好看了嘛。”三可說。
“你再細細看一下。”劉浪才說。
尚寬富還真就再端詳了一番,一臉的疑惑,還是搖了搖頭。
關南鳳終于找到一個讓尚寬富無法置疑的“證據”:“你看你左邊耳垂上這痣,你耳朵上有顆痣……這不是你是誰?”
尚寬富重又拿過照片,他貼近了看了又看,是呀,那顆痣雖然不那么顯眼,但確確實實在那地方。沒人有那顆痣,不是他尚寬富又是誰?
“這真是我?”尚寬富說。
“不是你是誰?”
尚寬富又捏了相片舉到眼邊看了又看,搖搖頭,又搖搖頭。
“你看你還不信?鬼打你腦殼,妖迷你眼睛?”
“那是我!怎么就是我了哩?”尚寬富說。
“呵呵……”尚寬富咧了嘴,笑了起來,但笑得有點傻。
“你看你,不是這么笑的,”連長指了尚寬富的相片說,“你該這么笑……這么笑好看。”
“一點不比別人差,哪兒差了?”有人說。
“就是,就是,你相片上笑得多好,不丑,你笑出了花,哪兒丑?”關南鳳說。
“這真是我了!”尚寬富說。
眾人點著頭:“是你尚寬富,當然是你嘍。”
尚寬富看看關南鳳,又看看連長,再看看眾弟兄,哇一聲號哭起來。
尚寬富突如其來的哭聲,讓眾人驚愕不已。
后來,尚寬富抹去臉淚對關南鳳說:“關小姐,給爺娘的那信我能補幾句嗎?”
關南鳳說:“還沒寄走哩。”
“就兩句,你幫我補上。”
“你說!”
“你幫我跟我爺我娘說,笑就不丑,開心就不丑,我以后會經常笑,笑笑地活著,好好活,討個婆娘,生一堆娃兒,孝敬他們給他們養老……”
關鳳南說:“我都記下了,放心,我會把這些加進你的信里的……”
十二
十天后,日本人集結數萬大軍,出動飛機和坦克,大炮自不必說,氣勢洶洶分三路向中國守軍陣地進攻。
中國軍隊頑強抵抗,無數次擊退日寇的進攻,敵方的炮彈如冰雹似的傾瀉向中國軍隊的陣地,他們甚至施放了毒氣,中國將士萬眾一心,拼死血戰。雖說傷亡慘重,但依然拒敵于陣地之外。
那天,敵坦克發起輪番沖擊。尚寬富所在連隊死傷大半。尚寬富抱著炸藥包沖向敵人的坦克。不料腹部中彈,身受重傷。
他被抬去了戰地醫院。
軍醫看了傷情,搖了搖頭。他無奈,深知尚寬富傷情不可救治,已經回天無術。
尚寬富彌留之際,朝軍醫眨著眼,目光里流露出急切的哀求。
“你說,有什么話你說。”軍醫說著,將耳朵貼近尚寬富的嘴邊。
尚寬富艱難地吐出了一個字:“臉……”
“臉?!”軍醫沒想到那傷員說的是這個字。
“臉……”尚寬富又說了那個字。
軍醫說:“你的臉很干凈,我們給你洗了臉……”
尚寬富努力地用盡全身力氣笑了一下,那個笑臉凝固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
責任編輯:朱亞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