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樊迎春
討論:林 霖 余詩懿 王語婷 曾沛怡
陳心彤 張 蕊 杜思語 姚 莉
樊迎春(本期導讀,評論家,北京大學文學講習所講師):
鄧一光《人,或所有的士兵》是一部以二戰時期香港保衛戰為核心事件的長篇小說,作家的敘述聚焦于“被遺忘”的戰爭和人,將人性、人道、戰爭、民族、國家、身份、認同等宏大復雜的話題熔于一爐,以厚重的體量和豐富的參考資料突破紀實與虛構的界限,縱橫捭闔之中將故事落腳于真實且卑微的人的恐懼與軟弱。主人公郁漱石曾是接受過東西方不同教育的高級知識分子,也曾是不忍不甘的青年軍官,但戰爭以及戰俘營中幾年的非人生活將其徹底異化,鄧一光通過他的經歷、描述與被描述向讀者呈現戰爭與所謂宏大歷史的暴力與荒謬。作為戰爭小說中“非典型”人物的郁漱石是鄧一光歷史觀念的文學實踐,他活在法庭內外不同人物的講述中,也活在自我的記憶與懺悔中,他的形象的建構既構成鄧一光刻意為之的“新歷史主義”,也在豐富文學史中的角色群像,在叩問既往作品對于歷史認知與對人的想象的貧瘠。
今年恰逢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在我們為和平與正義歡慶的時候,重讀鄧一光這部作品可能有著更為實在的意義。如果八十年前我們的先輩在為“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拋頭顱灑熱血,今天的我們,尤其參加本次作品討論的、出生于2005年之后的中文系大一學生,該如何回望和認識已經遠去的血與淚?他們大都還沒有讀過“三紅一創、青山保林”等社會主義革命歷史小說,也還沒有開始接受從傷痕文學發端的新時期文學史的教育,他們讀過不少唐詩宋詞和明清小說,多少讀過魯迅、沈從文與張愛玲,他們可能還讀了不少外國小說,寫過一些現代詩歌,在這個時候將《人,或所有的士兵》拋擲給他們,是一次冒險,也是一次有趣的觀察。他們或許并不能完全理解這部小說的獨特與可貴,也可能無法充分意識到其中潛藏的隱微卻巨大的藝術層面的突破與創新,然而,他們在面對真正的“當代文學”,他們是真正的“當代人”,在他們還無法用相對學術或理論化的話語闡釋作品時,他們直觀的即時感受更為真實和可貴。先輩的精神當然永垂不朽,但更為重要的,是作為“當代人”的他們對郁漱石這另一個“歷史人”的觀察、審視,以及“擁抱”,是作為和平年代的知識分子的他們對戰爭年代的“所有的士兵”的共情、追憶,以及“悲憫”。對經歷戰爭的人來說,救贖不知何時才能真正抵達,但文學永遠在以書寫的方式尋找救贖,哪怕只是救贖的可能。在這樣的意義上,郁漱石以及今天閱讀他的大一學生們,完成了跨越時空的關于精神困境的對話。
林 霖(北京大學2024級學生):
鄧一光的《人,或所有的士兵》以20世紀的抗日戰爭為背景,通過對戰俘郁漱石的審訊與調查,串聯起了不同國家、不同身份的人對戰爭的切身感受?!胺ㄍリ愂觥薄胺ㄍネ庹{查”等模塊交錯呈現,讓整部小說如同一部厚重卻銳利的紀錄片,記錄著每一個人的自白的同時剖開他們的內心,將其中被戰爭搗毀或重塑的部分呈獻給觀眾。小說很少記錄激烈的戰爭畫面,最為沖擊的場景都是人物的心理自述。這種獨特的紀錄片視角與故事發生機制,將讀者置于“陪審團”的位置,使讀者能夠在閱讀中窺見審判的真相及其背后的人性糾葛;以郁漱石為主調、輔以其他人的視角的形式讓小說既擺脫了全知視角缺少張力的缺點,也同樣避免了多重限知視角引發的雜亂與缺乏立場。
小說以生命的角度解讀戰爭,又通過戰爭剖析了生命。郁漱石背負著個人、家族、國家的種種矛盾,卻變成了一個近乎“本初”的人:他沒有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沒有對權力的向往,不再要求文明的人際交流與生活形式……戰爭激發了他內心近乎原始的恐懼,恐懼又驅使著他在無數次抉擇中捍衛了自己的尊嚴。戰爭也暴露了人性陰暗的一面,如試圖出賣同伴的李明淵、以折磨戰俘為樂的日本管理方?;蛟S對作者而言,選擇戰爭這樣一個宏大的背景是為了更好地洞悉人性的善變與復雜:戰爭不只是改變了一代人,戰爭創造了一代“新的人”。
余詩懿(暨南大學2024級學生):
鄧一光塑造的主角郁漱石,是一個被戰爭撕扯得面目全非的普通人。作為戰俘,他被推上法庭,被迫接受命運的裁決??伤约阂舱f不清為什么要站在這里,“我不知道為什么辯護,為什么站在這兒接受審判”。這正是戰爭中最殘酷的真相:個人的聲音被淹沒,在歷史長河中微不足道。郁漱石是戰俘營里各種勢力夾縫中的異類,生存的本能和道德底線不斷撕扯著他的內心,他表面上執行日軍的命令,暗地里又想方設法為同伴們多要一口食物、逃過一些毒打??墒牵藗冎豢吹剿麨槿哲姽ぷ?,卻看不到他內心的抗爭。故事的結尾,郁漱石留下遺言“我背叛了自己”“我堅持不下去了”。戰俘營里長期的極端生活摧毀了他對善惡世界的感知,為了生存做出的每一個選擇,都在深夜里啃噬著他的良知。郁漱石不僅失去了自由,更可怕的是,長期的折磨也讓他失去了信念。郁漱石的死是必然的。在戰爭與歷史的碾壓下,像他這樣的“小人物”注定無處可逃。他們的命運就像戰俘營里悄無聲息死去的老文一樣,被歷史輕輕帶過,沒有人記得他們曾經怎樣痛苦地掙扎過。
王語婷(北京大學2024級學生):
小說中郁漱石的形象不同于傳統的悲劇英雄人物,他憂郁、孱弱、多病,與傳統的“男性氣質”保持謹慎的距離。他因自我審判而痛苦,這種痛苦的審判卻出于他對生命與美好的眷戀,他無法容忍自己墮落為“非人”,而此種堅持,已讓他從被審判者的位置調換到了審判者。他審判著國家的謊言與罪行,審判著戰爭對暴力的默許與鼓勵,審判著恐懼重壓下模糊不清的人性底線。但是無論置身哪個位置,他所感受到的都只有痛苦,他無法享受審判者的勝利,他的脆弱與恐懼是出于近乎孩童一般的天真,如同一張白紙,對黑暗無所適從。
或許,郁漱石不僅僅希望找到加代子,也希望找到“媽媽”。這個“媽媽”,不是他的生母,而是如“媽媽”一般堅韌柔軟的存在與歸屬。他被國家視為背叛者,他也將國家視為背叛者。他試圖擺脫無限的審判,而尋找是他和絕望斗爭的唯一路徑,只要還在尋找,他就可以堅持著對人性、對美的天真期待。這種意義上的尋找未必是一場悲劇。遺憾的是,他還是在法庭上的受審者,他的無限眷戀與天真被指控為罪行,受到戰勝者的審判,他的尋找注定中斷。
曾沛怡(暨南大學港籍學生):
生在和平年代的我們,從影視劇中看到的戰爭,總會將其視作一種與己無關的藝術作品;讀《人,或所有的士兵》,看一個普通士兵的講述,尤其作家以一種法庭文件一般的形式講述出來的時候,才真正體會到戰爭的殘酷。戰爭讓日本士兵獸性肆虐,隨意踐踏生命,享受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感,對待戰俘像馴服動物一樣打罵。郁漱石因為不愿下跪被日本士兵狠狠抽打,使得他疼痛得難以站立行走,卻還要被強迫繼續勞作;更有戰俘因微小之錯就被當眾處決,尸體被隨意丟棄,像是丟了一塊不要的碎布一樣,輕飄飄的。戰爭使疾病肆意散播,肺病、腳氣、長膿包,也讓人的精神麻木、絕望。小說中有個細節,一個曾經作為大學教授的戰俘,見日軍就點頭哈腰,甚至會偷偷舉報同伴換塊餅干……戰爭將人變成魔鬼,人之為人該有的德行全然喪失。
另外,作為來自中國香港的學生,也通過閱讀這部小說,真正了解到二戰時期香港保衛戰的相關歷史。《人,或所有的士兵》,是小說,更是歷史。
陳心彤(北京大學2024級學生):
鄧一光這部小說的歷史信息熵極高,敘述密度堪比一些真正的歷史專著。歷史以一種神經質的方式流溢,仿佛作者本身也是帶著熟稔的恐懼寫作,每句話都不敢后退,懼怕轉彎,只好維持著最低水平的勇氣一直向前延伸。作者轉入戰俘生活寫作后,郁漱石從暗處走向更暗處。行文中的修辭越發沉默,郁漱石的描述里只有剪影一般的壓痕。
存活是人類的最低需求,而意義是最大的陷阱。他人構建的地獄中,虛無和恐懼連環逼供,郁漱石的溫良卻成了他獨屬的救主。曾染血的雪白之人,在罪人簇擁中,在無所有中,面對不可抵御的痛苦,依然能以人道的慈懷之眼悲憫此身外。李明淵的背叛、同袍的異化都不曾讓他動搖,這種超越性或許源于他對戰爭本質的清醒認知:當戰爭這浩大的顯微鏡架起,他已將自己放逐至絕對疏離的觀察位。郁漱石默認自己走入了一個絕對陌生的世界,他不再推究真正的對錯,也不保留噬人的仇恨,這個世界是戰爭開啟的,也理應隨戰爭終結。他抱著這樣渺然又高遠的希望,如芥川龍之介筆下攀爬蜘蛛絲的罪人。
初次得知書名還云里霧里,合卷時我卻覺得,不是人或所有的士兵,而是士兵或所有的人。小說最終完成的并非戰俘敘事,而是關于普遍性困境的寓言。當作者將“士兵”與“所有的人”并置時,慈航之光的隱喻便突破了時空界限——我們未必會成為士兵,但在不可知的戰爭中,誰敢擔保自己不佝僂于馬靴之下?這種恐懼不再屬于某個特定陣營,而是來自對暴力本質的漫長丈量。
張 蕊(北京大學2024級學生):
究竟什么是正義?我們為什么而活著?《人,或所有的士兵》突破了多數小說的視角局限性,每一個敘事者,都在以自身的視角觀察這個世界,對于戰爭有自己獨特的理解。每一個人的立場不同,對于戰爭正義與否的判斷也不同。究竟什么樣的標準才能讓所有人認同?好像并沒有這樣的標準。但作者那句“遠離戰爭,不論它以什么名義”似乎給這個問題提供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思路:為什么一定要去定義一場戰爭的性質?不管是什么樣的戰爭,帶來的都是實實在在的傷害。作品中時常會描述戰爭時代難得的溫情美好令人淚下的場景,但是當我們面對戰爭帶來的傷害的時候,這些溫情卻顯得無能為力。面對戰爭帶來的苦難和創傷,任何判定都是沒有意義的。
在代際傳承的過程中,主人公郁漱石無法在父親和母親各自的民族產生巨大矛盾時做出所謂的“正確抉擇”,他也因此產生了民族認同和人生追求的困惑。郁漱石有著自己獨特的價值判斷,他不會因為其他國家侵略了自己的國家而盲目地憎惡那個國家的人民,他也沒有把家人寄予他的希望當作自己人生的唯一選擇。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作者通過描述郁漱石人生中面臨的矛盾沖突,展現了許多歷史評價的局限性。歷史是由人構成的,所謂的歷史敘事,也是不同人生的記述與留存。而我們能做的,就是超越片面的既定的敘事,在盡可能貼近歷史真實的同時,感受我們與世界與他人的聯系。
杜思語(北京大學2024級學生):
鄧一光敏銳地抓住了戰爭中人性畸變的問題,用冷靜的敘述來剖析這種異?;男睦頎顟B??謶秩绻R一般,在它的映照下,道德約束變成扭曲的形狀,人性中的惡被無限放大,同理心和共情力被縮小到幾乎看不見。但作者敘事的口吻始終克制,只將恐懼帶來的無數丑陋不加修飾地袒露在讀者面前,像紀錄片的鏡頭,直接呈現著戰爭最真實的一面。如果說恐懼是把人異化成士兵的催化劑,那么溫情就是讓士兵重新擁有“人”的特征的強還原劑。恐懼像如影隨形的幽靈,不僅追在郁漱石的背后,用陰惻惻的目光注視他掙扎于血緣、家庭、身份、責任的種種“錯位”之中,還靜靜潛伏在所有人的背后,在他們精神最脆弱時猛推一把,使他們徹底墜入墳墓。絕望的逼近、生存的渺茫、群體的麻木失語,這些戰爭的副產品將人逼成木偶,而殘留的善良、陳舊的希望、思想的倔強不屈,這些帶著溫度的字眼,撐著戰俘們挺過了恐懼的寒冬,也讓整個故事有了牢固的人情支撐。鄧一光以手術刀般的語言,揭示了戰爭中的一切行為都是恐懼的不同臨床表現,又將不泛濫的溫情藏進書中,以這種氣若游絲的溫暖,還原了人性在戰爭中的變化和堅守。
姚 莉(暨南大學2024級學生):
《人,或所有的士兵》這部小說開辟了戰爭敘述的別樣視域,它將觀察視角從前線的漫天硝煙和無情炮火中轉移,把更多的關切放置在敵后的戰俘營中,展現了一段被忽略的歷史。盡管在戰俘營中沒有子彈與炸藥的威脅,但是士兵們所面對的現實,卻比直接的戰爭更為殘酷。非人的虐待,持續的饑餓,把人的一切磨滅。他們失去姓名,失去感情,甚至連對死亡的恐懼也被抹除,只剩下冰冷的數字編號,代替著人本身的存在。這樣的他們,還能被稱為人嗎?人如果不再有恐懼的事物,將成為被恐懼的惡魔。死亡在他們的眼中,不是地獄的宣判,而是解脫的圣諭。
郁漱石在法庭上的辯白,始終想要表達的,便是抗拒死亡。恐懼并不是可恥的,相反,這是成為人的證明。在戰爭中,唯有沒有恐懼,才是合格的戰爭機器。但是當戰爭停止或者結束之后,又如何重拾最基本的死亡的恐懼,從而得到生的力量?成為士兵之后的人,還能重新成為人嗎?在他們走投無路之時,恐懼也能成為某種力量,但可惜,士兵們已無法重新擁有恐懼。作者用別樣的角度剖析著恐懼的本質,表現恐懼對于人的意義。被戰爭巨輪碾壓后的郁漱石,還保有著人的意識,他明白,活著,才是對戰爭最深刻的譴責。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