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靖宇（外一首）

一

餓瘦的群山在風雪中奔跑。飛機猙獰

不放過一粒糧食

風，用機翼的刀

把天空刮得比空壇子還干凈

萬物悄無聲息。唯有一面旗幟還活著

而鮮紅在胸膛里招展

比旭日還要蓬勃

此刻，將軍懷揣的黎明

正在被篦子一樣密集的刺刀，一步步逼近

猛虎在一朵朵雪花之間行走。飛機

恐嚇他的祖國

裝甲車一條道、一條道地碾出的集團部落

成為大地的病灶

而糧食封鎖在無窮盡的貪婪中

包括麻雀和它弱小的飛翔

鐮刀，犁鏵，與所有的鐵被封鎖

包括勞作

柴火被封鎖，火苗被封鎖，炊煙被封鎖

包括光明

而猛虎，在一朵朵被封鎖、被餓瘦的

雪花中行走

蒼鷹在一層層的烏云之間穿行。機槍

不停地掃射他的家園

從祖國遍體的彈孔中綻放的花朵，舉目

皆是哀傷。風，是哀傷的白布

大地裹滿悲慟

江河仿佛大地流出的淚水

即使冬日，雪橇

也是它越走越遠的哭泣

包括冰面下追隨的魚群

蒼鷹在一層層的烏云之間，注視著

那么多的哀傷

成為天空唯一的哀傷

群山和他餓得只剩下鋼鐵、意志和胸膛里

將要呼嘯而出的子彈

二

必須詛咒叛徒，還有惡犬發出的

吠聲。一根卑鄙的藤蔓

在背叛全世界的雪都壓不住的傲立

風吹不動，將軍的挺拔

便是整個森林的挺拔

一攤無恥的泥濘，在背叛一條

將要入海的大河

冰封不住，將軍的偉岸，便是大海發出的

正義的咆哮

一根媚骨，披著衣冠

用變節，背叛自由

用出賣，背叛良心

密營暴露，行蹤暴露，和棉花長在一起的

傷口暴露

饑餓的胃暴露，胃里的草根暴露

胃里的樹皮暴露

胃里的棉花暴露

拄著木棍的羸弱暴露

槍支暴露，子彈暴露

用憤怒射出的彈道和槍聲暴露

地形圖暴露

圖紙上給舊山河定義的新生命暴露

飛翔暴露

一只鷹在陽光中的理想暴露

將軍的名字在鋪天的雪景中暴露。從此

群山的孤獨便有了可以敬仰的高度

警衛員懷揣的紅印章，在找尋食物的

途中被暴露

犧牲作為一種信念，被饑餓的風

舉過頭頂。四周皆黑暗

連雪都開出黑色的花朵

只有印章的火苗，在刻畫祖國與人民之間

無法切斷的血脈

萬物凝滯，只有一種屬于

楊靖宇的將軍紅，在闃寂中

穿越著所有的邪惡

一聲被凍出來的鳥鳴，把印章的血

啼在祖國的雪地上

餓瘦的血，成為印章上刀刻出的靈魂

超越時間的飛翔

三

像一只黑色的耳朵，在逼仄的地窨子里

竭力傾聽生命中

自己一次次點亮的光芒

整個世界的白色，都堆積在

最后一夜的門外

河南的槐樹，用花瓣一路鋪到東北

至濛江，至三道崴子

至地窨子深夜里都不能泄露的一縷火苗

誰看見過沒有光亮的火苗，如此潔凈

默誦著信念的堅定

像是羽毛受損的蒼鷹

用如炬的目光，在俯瞰自己全部的

飛翔

把所有雪的寒冷攥在手心，祖國

如此蒼白

像一滴落在曠野的眼淚

連暴風都無法吹動。眼睜睜地，望著她

落成地上已經沒有體溫的傷心

風縫制的手套

已經接不住那么多雪化作的悲痛

而你，是積攢這些悲痛的人

把所有雪的寒冷背負身上，祖國如此沉重

像是被寒潮刮成黑暗的哭泣

連眼淚都流不下來

所有的淚水，都凍成冰

讓人目睹山河破碎時疊在一起的哀傷

風在空中，已經無法拾起

深陷在痛哭中的腳印

而你，是收撿這種哀傷的人

一枚皎月從身披著一切白色的山崗上升起

黑暗被凝成一座地窨子。將軍

是黑暗中心，最敞亮的

一枚印章上

躍出的刀痕

一切的邪惡、貪婪、懦弱、兇殘、卑鄙

將倒在正義的刀鋒下

唯有紅色在飛揚，即使

黑暗比白晝還長

狼群一樣的饑餓，從形同虛設的門涌進

欺凌羸弱的祖國

和她回家路上的兒子

連雪片都成了狼群驅趕來的罪惡

連糧食這個詞都封鎖在凍土黑色的夢境中

連樹皮都在慚愧

連草根都在慚愧

連空中劃過的鳥鳴都在慚愧

狼群在吞噬所有活著

抑或死去的糧食

此時，單薄夾襖里的棉花，死去又活來

不僅包扎彈片咬過的傷口

還要支撐一種叫作楊靖宇的悲壯

胃用六天五夜蒼白且寒冷的空

透明成一輪皎月

天地可見，這滿月是一切悲壯中的悲壯

是濛江一切正月中最崇高的正月

從此，濛江和它的每一位后人都將終身

懷揣

一片今夜的月光

一片印有楊靖宇身份的月光，而東北

從今夜開始，生發出，漸漸的明亮

四

被雪地上行走的朽木出賣。老鼠一樣的

猥瑣

正在捆綁正月的每一個出口

巨大雪片狀的通緝令，把時間

堵得喘不過氣來

飛機殘暴地恐嚇每一棵站立的樹

每一陣轟鳴，都把空氣

逼到天空的懸崖上摔死一次

眾鳥沉寂，凍成冰做的影子

那么多純樸的飛翔，被鋼鐵劃破成哀歌

每一次俯沖，都在轟炸向前奔跑的生命

至黑暗的邊緣

雪花是天空機翼陰狠的鐵片，劃破的

小尸體，那么多的白

像是祖國的哀嘆

每一棵站立的樹，都是敵寇眼中威猛的

將軍

雪的時針緩慢地停下，樹枝

被子彈的尖叫瘋狂咬斷

只有喘氣的風箱

在山林間回響。餓癟的風箱，崇高的風箱

受傷的蒼鷹在密林中翻飛，樹枝們

讓出天空的白紙

只有展翅，才能解放這紙失血的白

“中國人都降了，還是中國嗎？”

所有的鳥在時間的遠處聆聽，風把紙上

的字

念給他們

受傷的蒼鷹用胃里的草根、樹皮，還有

破棉襖上帶著體溫的棉花

用子彈的復仇飛

敵寇和狼群一樣的子彈撲了上來，100米

巨大，而嶙峋的鐘擺，握著拳頭

發出怒吼

遮蔽太陽的烏云，一團團

被捆在天空上

罪惡比狂風還龐大。將軍飛翔的旗幟

在密林中閃光，如同

自由的種子

將在犧牲過的雪地上發芽

敵寇和狼群一樣的子彈撲了上來，50米

死亡是一枚掉在雪地上的扣子

把上天和大地

連成一本碩大的書

時間在里面孵化正義。槍聲越密集

鳥鳴們打開書的手越堅定

天色暗淡，唯有將軍像一面旗幟一樣招展

成為祖國這本書不屈的封面

敵寇和狼群一樣的子彈撲了上來，20米

左臂擊傷后流出的血，凍成血珠

敲打冰冷的

雪原。右臂還在用手槍射出的意志

飛

……突然，蒼鷹收攏最后的展翅

隕落在那么多擁抱他的

無辜的雪片上

大地的鐘聲被敲響

人們帶著鐮刀、鋤頭、鐵鑄的犁鏵

還有冬眠的動物

聚集在冰凍成的火苗旁

饑餓裸露出的空氣、水、土、石頭、鳥鳴

和一個個的人名

在一起哭泣

而整個世界，都是他最后目送的那粒

復仇的子彈

而每一棵樹，都是大地在雪紙上

寫給將軍的挽聯

楊靖宇（1905年2月13日—1940年2月23日），河南省確山縣人。1932年，受命到東北組織抗日聯軍，任抗日聯軍總指揮政委等職。1940年2月23日（農歷正月十六），楊靖宇在冰天雪地、彈盡糧絕的情況下，孤身一人與大量日寇周旋，戰斗幾晝夜后，在濛江縣（今吉林省靖宇縣）犧牲。

魏拯民

一

密營餓了。貓頭鷹叫聲的勺子

把天空掏得一干二凈

雪被餓死在門口，堵在密營中的火堆

連白天都不敢喘氣

崗哨與崗哨之間的信號，餓倒在

冰縫擠出的

水滴中。死亡那么軟

一片雪，可以掩埋

所有空無一物的咳嗽

糧食餓了。集團部落的怪獸

趴在餓死的田野上

草根、樹皮，就連棉花都在奔跑

它們的身后

是比冰還寒冷的刺刀

油燈熄滅，冬天一次比一次暴戾

連一絲殘喘的光

都不放過

胃被撞擊，被一捧捧

來不及化為水的雪，涂得蒼白

饑餓在饑餓中昏迷

無數的睡眠

餓成，一絲血都沒有的糧食

連饑餓自己都餓了。魏拯民說出的

話，跌倒在密營的眼眶中

要多少年，才被春天扶起

長成一棵紀念碑的莊稼

二

冬天來臨。貓頭鷹的叫聲凍成，一枚枚

死去的鋼針

把山谷中蠕動的風，扎得遍體鱗傷

而風的尸體，和它透明的

哀傷，覆蓋著密營

用歌聲呼吸的人們

蜷縮在雪原廣闊的哀愁與寒冷中

冬天來臨。樹枝壓斷時骨折的聲響

是山谷發出的唯一嘆息

像是魏拯民，寒冷的刀刮過他寫的字

迸發出的火星，清脆

如同山谷是他胸膛急促的音箱

是他那句，用頑強

站立著的口號

冬天來臨。凍傷的大地，用唯一活著的

密營，想要救治

那一星叫作魏拯民的火種

可是，白晝已經被凍成了長夜啊

雪片的刺刀，不停地扎進眼瞼

一種活生生的冷

讓殘疾的大地無法動彈

江河凍成痂，連水都僵死在邪惡中

冬天來臨。用密營療傷的魏拯民

拄著火苗餓瘦的拐杖

天空已被凍空，而他

是寒風中挺立的，醒著的，那棵

冷杉

三

肉體中的江河被冰封，百靈鳥

穿著帶病的衣衫

帶血的嗓音

趴在雪地

用紅色抽搐，像是風吹動的飄帶

已經沒有藥物，可以抵抗

追逐歌聲的箭了

紙一樣的臉頰在密營暗處，月亮般

蒼白，照耀自由的時間

唯一的光

想要撕碎至暗

螢火即將點燃臉龐

病毒的螢火，比寒冷還陰沉

正在焚燒整個天空

想把大地燃成灰燼

而魏拯民的名字，即使只剩下漢字的

骨架

鋼鐵般支撐在荒原上

親近他的松鼠

像是被劃燃的火柴

干裂的嘴唇，松樹的皮一樣，裸露在

雪片的刀下

藥，死在時間，被捅成窟窿的

路上

被封鎖的藥，中彈的藥，隨夕陽隕落

天空、山巒、江河、奔跑的森林

都墜入黑暗

而魏拯民停止跳動的心臟，重生為藥

雪原廣闊

那只從密營中躍出的松鼠

正在提醒春天

魏拯民（1909年2月3日—1941年3月8日），曾任東北抗日聯軍第一路軍副總司令，楊靖宇犧牲后，魏拯民接替指揮第一路軍。長期的艱苦斗爭和惡劣的生活條件使魏拯民身患嚴重的胃病和心臟病。1940年冬天，病情加重，在密營中休養的魏拯民，由于敵人的嚴密封鎖，饑餓，寒冷，缺少藥品，進一步加重了病情。1941年3月8日，魏拯民在樺甸縣四道溝抗聯密營中病逝。2014年，魏拯民被列入第一批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體名錄。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