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高峰回家的路上,鄭瑞駕車拐進僻靜區域,在老居民區的小巷中,她緊貼路邊停下,頭靠著座椅閉上了眼睛。
這種下班后突然困得睜不開眼的狀況,已持續了半年多,每一次,鄭瑞都會在半路找地方休息片刻。似乎是睡了一個小時那么漫長,突來的驚醒讓鄭瑞有一點兒慌張。在黑暗中,她打開手機,原來離她蒙眬睡去才過去10分鐘。她趕緊駕車回家,車子轉向高架橋后,可以看到右側分隔帶上的月季葉片染上了一部分古銅色,此時正值秋天,一種中年人頗難忽視的秋意涌上心頭。在2022年,正是下班途中這股悄然襲來的秋意,讓已經做了7年電話銷售及售后服務的鄭瑞起了去參加司法考試的念頭。
這個念頭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對,婆婆反對得尤其厲害:“考什么法考,人家學法律的大學生都不見得考得過,你一個學工商管理的,不是給自己找堵?我看人家寶媽考證,都考育嬰師、保育員、家庭教育指導師。”鄭瑞直截了當地反駁說:“我可不是‘人家寶媽’,我考什么證,當然是考慮了很久的。”
丈夫小宋見鄭瑞面色不快,趕忙拉自家媽媽的衣襟。鄭瑞婆婆輕輕打掉兒子的手:“她要考的這證書可比人家寶媽的證難考多啦。就算考出來,誰想雇用一個三十幾歲的人當實習律師?”
鄭瑞溫和平易又無比堅定地說:“考試難,說明這個證的含金量高。我想換工作,不想困在格子間里,這不是我要的生活。”講完,她還別有深意地看了丈夫一眼,幽幽道:“孩子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孩子,我當然應該管家務、管孩子,可我也需要家人的支持,尤其是現在要準備法考。”
自從鄭瑞懷孕后,婆婆每天早上提著菜來兒子家“做服務”。反觀小宋,生活與單身時光沒有多少區別——娃娃白天由媽媽帶,等晚上媳婦一進門,就由鄭瑞接手,小宋一周起碼有兩三次與同事一起聚餐、玩劇本殺。因此,小宋一開始對老婆硬磕法考這件事也是不樂意的,這意味著他要接過很大一部分育兒責任,他再也不自由了。
小宋暗中希望鄭瑞是三分鐘熱度,但他顯然錯估了妻子的毅力。多少次兒子哭著拍打書房的門,鄭瑞卻在里面一聲不吭,或者隔著門板高聲背書。小宋從拗口的法律文本中,從妻子反復念誦關鍵詞的急迫中,讀懂了她急于擺脫困境的心氣勁。
鄭瑞之前反駁過“孩子只要媽媽”的說法:“這難道不是你袖手旁觀導致的?所有的育兒書都在強調父親介入育兒的重要性,媽媽帶出的孩子通常敏感、文弱,有分離焦慮;爸爸承擔一部分育兒責任,可以很好地避免這些弱點。”
現在,小宋記起了鄭瑞的話,他抱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的兒子去洗臉,去勸慰。他不得不學會從兒子零碎含混的表達中,猜測他的需要;他不得不一遍遍搖著彩色搖鈴,轉移孩子的注意力;他也不得不學會耐下性子,把同一個故事講上好幾遍……很多事情,一旦親歷,才有可能打破固有思維,學會換位思考。
小宋學會帶孩子之后,孩子哭得打挺、死活要媽媽的階段很快就過去了,剛學會走路就開始飛奔,剛學會抱球就開始拍球、踢球。小宋借機提議:“爸爸帶你出去玩,讓媽媽好好在家看書好不好?”孩子興奮又熱烈地點頭,乖乖伸過腦袋,等著小宋給他戴上防風保暖的小兔子軟帽。小宋忍不住親昵地擼了擼他的頭,孩子的柔軟發茬觸及小宋的掌心,癢酥酥的,一股熱流忽然涌上心頭:不知不覺中,孩子竟與他這么親了。
法考當然沒那么簡單,2023年法考,鄭瑞差2分沒通過。婆婆嘆了口氣,剛要說話,小宋趕緊打斷她:“鄭瑞在法學領域是零基礎,光靠聽網課,一年就能考到只差2分,已經很了不起了。”鄭瑞婆婆不解道:“為啥要這么辛苦去考證?三十幾歲突然用功起來了。”
小宋笑著解釋:“鄭瑞也是在外面闖蕩了這么多年,做的全是銷售和售后服務,工資幾年不漲,聲帶都講得嘶啞,電話那頭發火的人越來越多,她才慢慢覺得,要是不想等著被淘汰,就要嘗試下新的領域。”
2024年夏天,小宋說服家人支持鄭瑞辭職,全力備考。兩個半月的沖刺時間里,每逢雙休日,小宋一大早起來,把妻子的早飯和午飯都做好后,自己背上大包,帶兒子出門,通常到下午三四點鐘才會回來。鄭瑞有點愧疚,問道:“你會不會覺得我太執拗?”
小宋突然抬手,把鄭瑞頭頂心一根耀眼的白發拔掉,誠摯地說:“你要是不夠堅決,是沒法說服我和媽媽來幫你的,那你就沒法從困住你的環境里出去。所以,第一件事情是要狠得下心來啊,要是你不堅定,孩子一哭你就動搖,這好幾千個知識點,你如何記得下來?”小宋直白地表示,鄭瑞要考證,也是逼他從袖手旁觀的狀態里走出來,明白自己在這個家的責任。盡責任,當然得蛻皮,很痛苦的,可蛻皮之后,人才會成長啊。
2024年11月30日,鄭瑞終于通過了國家統一法律職業資格考試。12月9日,她在網上廣發求職貼,意外地得到了回復,最終成為一名見習律師,上班的律師事務所離家只有五站公交。
兩年的考證經歷,讓鄭瑞意識到,小宋是靠得住的愛人,既是她的“帶娃搭子”,也是她的羽毛球搭子、學習搭子、心理減壓搭子。她永遠記得看書看得頸椎不適時,小宋拉她一起去打羽毛球,舒展肩膀與頸背;她永遠記得,最后的沖刺階段,小宋不僅在吃飯的間隙冷不丁翻書,抽查她總是記不清楚的知識點,還講各種搞笑段子,逗得她哈哈大笑,讓她緊繃的神經得到舒緩;她永遠記得,小宋帶著孩子來送考,讓兒子跟媽媽擊掌,以稚嫩的口氣喊“加油”……兩年考證,甘苦自知,鄭瑞明白,在這段破釜沉舟的路程中,丈夫是她最可靠的“同盟”。她很幸運,她從來不是一個人在奮斗。
摘自《莫愁·時代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