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A8[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7608(2025)05-0095-08
恩格斯在《“德國農民戰爭”一八七〇年版序言的補充》中指出:“社會主義自從成為科學以來,就要求人們把它當做科學著待,就是說,要求人們去研究它。必須以高度的熱情把由此獲得的日益明確的意識傳布到工人群眾中去,必須日益加強團結黨組織和工會組織?!边@也就意味著,在科學社會主義理論和共產主義運動之間,必然需要存在一個“實踐主體”,它的作用是將科學社會主義理論傳播到工人群眾之中,負責啟發群眾的共產主義意識,組織引領工人運動將工人自發的經濟斗爭轉變為奪取政權的自覺性政治斗爭;而這個“實踐主體”也就是無產階級政黨[2。立足馬克思主義發展史和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詳細考證無產階級政黨的實踐主體性,對于我們進一步準確把握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性質、抵御錯誤思潮、筑牢馬克思主義信仰之基,至關重要。
一、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實踐中介的變遷:從組織同盟到政黨
從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來看,自1844年起,馬克思、恩格斯便著手參與組織工人團體,并自1847年起著重致力于政黨工作的開展。在《哲學的貧困》中,馬克思就以英國工人運動為例,強調“組織同盟”成立的合法性和必要性。第一,在英國,“組織同盟”不僅是法律承認的存在,同時也是現代工業和競爭的產物,這是無可爭議的經濟事實;隨著大工業的持續推進,同盟也將不斷進步和壯大。第二,在英國,“組織同盟\"有三種形式:一是與罷工運動同時進展的暫時性局部性同盟;二是經常性的同盟,即工聯,這些地方工聯已經發展成為全國職工聯合會,形成不小的人數規模,并且具備一定的組織體系;三是以憲章派名義逐步形成的巨大政黨[3]。
在馬克思看來,組織同盟的產生與工人的政治斗爭是同步進行的。同盟起初是為了團結工人(因為工人之間彼此陌生且存在競爭)以維護他們共同的工資利益而形成的聯合體,這一時期的同盟及其斗爭,實質上都是純粹的經濟斗爭。但隨著現代大工業的不斷發展壯大以及經濟活動斗爭形勢的日益嚴峻,資本家們也基于壓制工人這一共同訴求而經常性地聯合起來組成集團,工人同盟也從以前的孤立同盟組成聯盟,即工聯。對于工人而言,他們不只是維護工資,而且是開始維護工聯,甚至無償獻出自己的大部分工資去支援工聯。馬克思認為,工聯一旦達到了這一點,也就具備了政治性質。因為這時的工人,已經開始意識到自身的階級狀況,他們維護的不僅是經濟利益,更是階級利益。這實質上意味著工人已經潛在地聯合起來而形成階級,并且逐步從自發階級轉向自為階級。因此,這時的斗爭形式也不再僅是經濟斗爭,而是走向了政治斗爭[4]。資產階級歷史的形成過程同樣如此。資產階級也是從組織反對封建主的局部性同盟開始進行斗爭,然后形成階級,這是第一個階段,也是最為費時、艱難的階段;第二個階段是在成為階級之后,推翻封建主義和君主制度,從而奪取政權成為統治階級,“把社會改造成資產階級社會”5]。
馬克思對罷工、同盟進行考察,主要目的在于強調,無產者應當了解自己對于資產階級社會的整個政治制度和經濟制度的革命作用,激發自我的階級意識,即無產階級在成為階級之后,也會像資產階級那樣,把革命的矛頭指向資本主義,奪取政權,把資產階級社會改造成社會主義社會,“創造一個消除階級和階級對抗的聯合體來代替舊的市民社會”。這與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對無產階級發展階段的考察具有一致性[7]
盡管馬克思在《哲學的貧困》中并未詳細說明組織同盟的第三種形式,即政黨形式,但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恩格斯深人闡述了無產階級政黨的性質、目標和歷史使命。第一,無產階級政黨的目標?!盁o產者組織成為階級,從而組織成為政黨這件事,不斷地由于工人的自相競爭而受到破壞。但是,這種組織總是重新產生,并且一次比一次更強大、更堅固、更有力\"8]。無產階級在成為階級之后,組織成為政黨與奪取政權具有內在一致性。政黨實踐的目標是奪取政權,這也是政治運動的最終目的,但這一過程是曲折前進的。第二,無產階級政黨的性質。馬克思從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對“共產黨\"的規范性進行說明。一是在理論上,共產黨接受著先進革命理論的武裝,對于革命運動規律和政治目標有著清晰的認識和把握。而對于無產階級而言,“工人們已經具備了作為成功因素之一的人數;但是只有當群眾組織起來并為知識所指導時,人數才能起決定勝負的作用”9。換言之,光有人數是不行的,革命力量的發揮還需要先進理論的教育和指導,而無產階級政黨所要承擔起來的首要任務正是這種對群眾的科學理論領導,以此來提升工人群眾的理論水平和階級覺悟,使他們能夠意識到自己的階級地位和歷史使命,進而自愿自覺地加入無產階級革命事業。二是在實踐上,共產黨因擁有革命理論的堅實支撐,能夠自覺依托完備的組織體系,開展各項政治運動,相較于其他運動,它更具有徹底性和持久性。因為就當時的工人運動而言,缺乏理論素養和共產主義意識的群眾在面對政治斗爭或革命運動的時候,傾向于采取自發性行動:一旦罷工等活動滿足眼前的、短暫的經濟利益要求時,他們就選擇暫停運動;面對眾人的政治活動時,往往又根據實踐的效力選擇加入與否;面對紛繁復雜的理論思潮,他們由于缺乏甄別能力,從而輕易地被各種鼓動所迷惑;他們內部結構松散、競爭導致的分裂等,使他們難以抵御當局的殘酷鎮壓。所以,馬克思、恩格斯特別強調政黨領導下的政治運動,以正確的革命理論武裝政黨,政黨通過統籌組織、精密安排,根據現實的政治形勢選擇合適的革命策略,能夠幫助群眾最大限度地減少運動的傷亡和損失,動員廣大人民群眾走向正規有序、有步驟、有目標的革命道路。
整體而言,組織同盟和政黨在工人運動中都發揮著實踐主體的作用,從組織同盟到政黨的政治主體變遷,也折射出社會運動向政黨運動的沿革過程。對于無產階級政黨而言,它是建立在階級形成基礎上的組織,具有階級性,它本身就是廣大工人群眾自覺聯合的最高形式,代表著無產階級的階級利益、訴求、力量,所以無產階級政黨和群眾之間具有一種必然的關聯性、本質的一體性。無產階級政黨在共產主義理論的深刻洗禮與塑造中,自然而然地成為先進理論的積極代表者與忠實踐行者。從這個意義來看,無產階級政黨完全不同于西方政黨傳統所強調的“中間媒介”。
二、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是無產階級政黨領導下的自覺的政治運動
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強調,“共產主義和所有過去的運動不同的地方在于:它推翻一切舊的生產關系和交往關系的基礎,并且第一次自覺地把一切自發形成的前提看做是前人的創造,消除這些前提的自發性,使這些前提受聯合起來的個人的支配”[10]。這句話不僅揭示國際共產主義運動要受客觀規律制約,而且凸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是人類自覺能動的實踐活動,是從自發性轉向自覺性的實踐過程。換言之,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是客觀歷史規律和人類自覺的實踐活動的辯證統一,它既合乎規律性又合乎目的性。
對于這一規律,恩格斯曾在《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中將其規定為“人們自己的社會行動的規律”1],并于1883年3月17日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中做出精煉總結。恩格斯指出,“正像達爾文發現有機界的發展規律一樣,馬克思發現了人類歷史的發展規律,即歷來為繁蕪叢雜的意識形態所掩蓋著的一個簡單事實: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等;所以,直接的物質的生活資料的生產,從而一個民族或一個時代的一定的經濟發展階段,便構成基礎,人們的國家設施、法的觀點、藝術以至宗教觀念,就是從這個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因而,也必須由這個基礎來解釋,而不是像過去那樣做得相反”[12]。顯然,這里所講的\"人類歷史的發展規律”是指唯物史觀。這一規律的揭示,不僅為人類把握歷史發展進程提供了科學原則,而且在人類物質生產生活基礎上為社會主義的必然勝利提供了理論支持,指明了人類社會未來發展的共產主義方向。
問題在于,唯物史觀如何為科學社會主義提供基礎?對此,恩格斯認為,唯物史觀堅持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不同于空想社會主義,他把社會主義“看做兩個歷史地產生的階級即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斗爭的必然產物”13]。因此,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存在的合理性及其必然的滅亡,就是社會歷史運動的客觀規律,而不再是某個天才的良好愿望或奇思妙想。如此一來,社會主義的主要任務不再是“構想出一個盡可能完善的社會制度,而是研究必然產生這兩個階級及其相互斗爭的那種歷史的經濟的過程,并在由此造成的經濟狀況中找出解決沖突的手段”14]。唯物主義歷史觀不僅指出了社會主義代替資本主義的必然性,提出解決問題的一般方式是階級斗爭;同時,也強調了研究政治經濟學的重要意義,因為經濟領域是社會歷史發展的最為根本的領域,馬克思正是通過對政治經濟學的研究發現了剩余價值,進而揭示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秘密。在此基礎上,恩格斯將資本主義社會生產方式的固有矛盾概括為社會化生產與資本主義占有之間的矛盾,認為這一矛盾表現為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對立,表現為個別工廠生產的有組織性與整個社會生產的無政府狀態的對立,并以周期性的經濟危機的方式爆發出來。如此一來,科學社會主義就是為了解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矛盾而提出的,它所提出的解決問題的辦法包括社會占有生產資料,消除商品生產、消滅階級、消除生產的無政府狀態,等等,最終是為了使人成為自然界和自身的主人。馬克思、恩格斯這種關于科學社會主義的認知,既不是狹隘的經驗認知、實用主義,也不是抽象意義上的思辨邏輯,更不是毫無根據的主觀幻想,而是從人類歷史發展的客觀規律出發,在深入考察資本主義生產和資本生產的現實過程中得出來的科學邏輯推論。這一推論也就是“無產階級運動的理論表現即科學社會主義的任務”[15]。換言之,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本身就蘊含著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的客觀要求,或者說,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是這一規律的實踐表現或實現科學社會主義的現實過程[16]。
但這是否就意味著: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在這一歷史規律的主導下就能夠自然而然地實現科學社會主義?這是一個時間自然延續的問題?對于這一問題,“經濟唯物主義\"往往基于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原理,教條式地認為這當然是一種自然直接性的轉向,認為只要物質生產力發展達到相應的程度,人類也就會自然擺脫自發性限制而達到這種自覺性。但歷史事實已然證明,真相并非如此,二者之間總會存有某種偏差,理論的必然性并不等同于現實的必然性。這種“抽象普遍性”的理解方式也正是對唯物史觀的嚴重扭曲,所以馬克思、恩格斯才會在后期不遺余力地對此進行深刻批判,并且,結合馬克思自其博士論文《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和伊壁鳩魯的自然哲學的差別》以來的哲學世界觀來看,他主張的哲學是一種理想與現實相統一的哲學,這種哲學所構想的世界是平等自由的現實個體所組成的有機聯合體,旨在通過人的自覺性實踐活動將這一理想世界變為現實。就此出發,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所探討的最終理想目標一一共產主義或自由人聯合體,它實際上是一種基于現實可能性而指向未來的理論預設,預設一種充分把握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的哲學的先行發展,即哲學在改變世界之前,就已經形成對現實世界徹底性的理解和解釋。這種意義上的哲學或理論一經形成,它便不再是黑格爾哲學意義上的純粹理論總結與反思,而是一種能夠塑造新世界的實踐動力。至于這一實踐動力如何轉化為自覺性的實踐活動,從《關于伊壁鳩魯哲學筆記》中對\"哲人\"在實體精神轉變為主觀精神的實踐中介考察,到《德法年鑒》中對\"無產階級”人類解放地位的把握,再到《神圣家族》中對“群眾\"歷史地位和使命的揭示,馬克思、恩格斯始終肯定作為主體的人的積極創造性實踐能力。正是基于這樣的理解,所以,馬克思在《lt;黑格爾法哲學批判gt;導言》中才會講道:“理論一經掌握群眾,也會變成物質力量?!盵18]
事實上,馬克思、恩格斯在早期的群眾運動中早已洞察,僅憑群眾自身的力量,所能催生的僅是經濟斗爭為主導、伴有初步政治覺醒的自發性社會運動。此類運動多以經濟利益為訴求,一旦利益暫時得到滿足,運動便戛然而止,因而常呈現零散、局部、短暫的特點。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這種自發性的社會運動最終都應當走向自覺性的政治運動,原因有兩個方面。一方面,經濟斗爭是基礎的保障。“工人本身雖然不能阻止工資下降(就價值來說),但是他們不會容許工資絕對降到最低限度,反而會努力爭取在量上分享一些增長的共同財富”[19]。經濟斗爭的全部意義在于將工資提升到與工人勞動價值一致的地位,這也是經濟斗爭所能達到的極限。但工人依靠自身力量,根本無法克服社會異化力量以及產業進步和經濟危機所帶來的不利局面,他們也就不可能實現工資與其生產所帶來的剩余價值產生對等。換言之,工人的工資水平總是低于自身所創造的勞動價值。因此,無論工人怎么進行經濟斗爭,但總體上看,他們所獲得的只是一種有限的利益,并沒有真正實現其勞動力價值。另一方面,經濟斗爭只是一種手段而非最終目的。盡管經濟斗爭能在一定程度上緩和社會矛盾,但從本質上講,它無法徹底根除私有制或資本主義社會制度。工人的解放只能寄托于推翻資產階級統治的政治斗爭。因此,立足人類解放視域來看,經濟斗爭最終都要走向政治斗爭。
馬克思、恩格斯認為,無產階級必須意識到自己的歷史使命,通過團結和斗爭,從被剝削的工人階級上升為統治階級,以實現真正的解放。在這一上升過程中,馬克思、恩格斯強調了三個關鍵因素:一是“共產主義意識\"的覺醒,它是標志無產者是否成為階級的標志,并且是區分群眾運動是“自發性”還是“自覺性”的標準;二是“階級”的形成,它不僅體現了無產者對自身社會本質屬性的認識,也指向了理論目標或政治目標的明確性,即奪取政權;三是“無產階級政黨”,無產者成為階級之后,階級組成政黨,政黨成為實踐中介。在政黨領導下,一方面,以往的經濟斗爭開始進入有序化、規模化狀態;另一方面,經濟斗爭開始轉向政治斗爭,關注的焦點問題也從以往的工資問題轉向政治權利問題,斗爭規模也從區域性擴展到國際性?!肮伯a主義意識\"要想傳播到廣大人民群眾中,就必須依靠無產階級政黨。換言之,無產階級政黨是共產主義運動擺脫自發性走向自覺性的實踐中介。
總之,馬克思、恩格斯所強調的共產主義運動,就是無產階級政黨所領導下的自覺性的政黨運動。它既不同于盲目無意識驅動下的自然運動,也不同于抽象經驗主義者所認為的僵化的事實堆砌,更不是唯心主義所主張的思維主體的想象活動,而是一種旨在通過人類自覺性實踐活動在現實社會之中實現科學社會主義理論的現實過程。
三、無產階級政黨擔負著向群眾灌輸政治知識的使命
立足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來看,馬克思、恩格斯關于無產階級實踐主體性的理論探索,在列寧這里得到了進一步的深化和發展。列寧在總結20世紀世界各國工人運動經驗的基礎上,結合俄國當時的具體形勢,深入分析了無產階級政黨、群眾在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地位、屬性、作用,提出了一系列重要論述。他不僅解釋了理論和群眾分離的原因,還從方法論角度為無產階級政黨實踐主體性提供了實踐方案。隨著馬克思、恩格斯的相繼離世以及資本主義發展的新形勢,以伯恩施坦修正主義為代表的社會改良思想逐漸盛行開來,他們關注資本主義發展的一些經濟特征,強調經濟斗爭而忽視政治斗爭和革命的必要性。從本質上講,這種思想是對馬克思主義理論本身的否定。而這一理論挑戰也使不少馬克思主義者認識到理論建設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例如,盧森堡等人立足傳統馬克思主義觀點對此作出反擊與回應,但是他們卻沒有真正發展馬克思主義理論,所提出的主張同樣具有局限性,并沒有真正實現維護馬克思主義的根本目的。而在理論上真正發展了馬克思主義,從而也在理論上真正駁倒了伯恩施坦思想的是列寧主義,它使作為階級戰爭和革命的理論(和實踐)的馬克思主義獲得新生,所以,尼爾·哈丁說,“列寧主義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
列寧曾在分析黨內經濟改良派問題時指出,他們的基本錯誤就在于崇拜自發性,在于不了解群眾的自發性和社會民主黨的自覺性之間的關系。在列寧看來,群眾的自發性高潮越增長,它對社會民主黨在理論、政治和組織工作方面的自覺性要求也越高[20]。這也就意味著,對于社會民主黨而言,它所要做的不是降低自己的自覺性而屈服、適應于群眾的自發性,而是要將群眾的自發性提升到自覺性的高度。列寧強調,必須通過社會民主黨對群眾的理論灌輸,將政治知識以及由其中介而形成的社會民主主義意識、政治自覺性灌輸給群眾,從而將群眾從工聯主義的意識水平提高到社會民主主義政治意識的水平。那么,問題在于:首先,群眾為什么需要理論灌輸?其次,理論灌輸的主體為什么是社會民主黨?再次,社會民主黨理論灌輸的具體方式是什么?
在《怎么辦?》中,列寧基于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和俄國19世紀60一90年代的工人罷工活動的考察指出以下兩點。第一,自發的群眾運動只能形成工聯主義意識。罷工運動本身是一種工聯主義的斗爭,只能是在一定程度上減輕工人所遭受的困苦,沒有徹底地消滅造成群眾困苦的資本主義社會制度,因此不能實現徹底的解放。所以,工人階級自身力量所形成的僅限于工聯主義的經濟改良意識,而非社會民主主義的革命斗爭意識。第二,工人本來也不可能有社會民主主義的意識。因為社會主義學說是“從有產階級的有教養的人即知識分子創造的哲學理論、歷史理論和經濟理論中發展起來的”21]。社會民主主義的意識也是由社會主義學說理論中介而形成的。這也就意味著,社會民主主義的意識自一開始形成就與群眾之間存在著鴻溝,它無法從群眾日常的政治生活經驗、經濟活動中直接產生,如果沒有一個中介的作用,那么群眾也就無法具備這一意識。
問題在于,為什么群眾一定要具備社會民主主義的意識?列寧給出的解釋如下。第一,工聯主義的斗爭是一種爭取經濟改良的斗爭,而社會主義的斗爭是一種爭取自由和社會主義的革命斗爭,它不是為了與專制制度達成妥協,而是為了推翻專制制度;前者要服從于后者,就像局部服從整體一樣[22]。第二,工聯主義的意識只能是社會民主主義意識的初級階段,“‘自發因素'實質上無非是自覺性的萌芽狀態”[23],社會主義意識才是保障革命運動獲得勝利的唯一基礎。第三,群眾運動的自發發展恰恰會導致運動受到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控制。自發性的群眾運動奉行的是與社會主義相異的工聯主義,缺乏明確的政治方向,所以,在列寧看來,它在組織和意識形態上存在著喪失自身獨立性、自主性的危險,而如果不加以干涉任其發展,這不僅會加強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對工人群眾的影響,而且會加倍地腐蝕社會主義意識,折損革命力量。正因如此,才有了理論斗爭的必要性,才有了要從外面向群眾灌輸社會主義意識的必要性[24]
列寧認為灌輸的關鍵在于黨?!吧鐣裰鼽h的任務就是要反對自發性,就是要使工人運動脫離這種投到資產階級羽翼下去的工聯主義的自發趨勢,而把它吸引到革命的社會民主黨的羽翼下來”[25]。它有責任提供給工人群眾這樣的政治知識。換言之,要通過無產階級政黨實現對群眾外在的理論灌輸,進而將群眾的工聯主義意識發展成為社會主義意識,由自發性的經濟斗爭提升到自覺性的政治斗爭。列寧強調,工人運動、社會民主黨和社會主義三者之間理應是一致的關系,其中,“社會民主黨是工人運動和社會主義的結合\"[26],它代表著整個工人運動的利益,為工人運動指出最終目的、政治任務,維護工人運動政治思想上的獨立性,而這些也正是社會主義給予社會民主黨的理論指導。各國的工人運動史也已證明,只有這種結合的形成,才能奠定工人運動和社會主義之間牢固的基礎。所以,列寧強調,社會民主黨的主要任務就是“把社會主義思想和政治自覺性灌輸到無產階級群眾中去,組織一個和自發工人運動有緊密聯系的革命政黨”[27]。由此可見,社會民主黨對無產階級群眾的理論灌輸,不僅能夠提升群眾的社會主義“自覺性”,而且能夠促進社會民主黨自身的政治發展、政治組織建設,還能帶領工人運動從經濟斗爭走向政治斗爭,進而實現推翻專制制度的政治目標。
也正是在明確了無產階級政黨所擔負的向群眾灌輸政治知識的使命基礎上,列寧從四個方面詳細闡明了無產階級政黨向群眾理論灌輸的具體路徑。第一,無產階級政黨所有人員都應當既以理論家的身份,又以宣傳員、鼓動員和組織者的身份,到“居民的一切階級中”去進行宣傳和鼓動。第二,黨要自覺地組織全面的政治揭露和廣泛的政治鼓動,向群眾說明“自己的社會主義信念和自己的民主主義要求,向大家解釋無產階級解放斗爭的世界歷史意義”,成為“人民的代言人\"[28]。第三,黨要重視革命隊伍的建設,主要涵蓋知識分子革命家的培養、工人革命家的培養和政黨領袖的培養。第四,黨要重視全俄報紙,在掌握輿論高地的同時,“挑選和訓練出一支由久經考驗的戰士組成的常備軍”[29]。除此之外,列寧還強調政黨工作的秘密性、策略的靈活性、組織的嚴密性、紀律的嚴格性等。
四、從無產階級政黨的實踐主體性審視理論掌握群眾的雙重維度
通過上述考察可以發現,無論是馬克思、恩格斯還是列寧,他們都強調無產階級政黨在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實踐主體性,并且,正是在無產階級政黨的領導下,馬克思主義理論得以深人群眾的日常生活,激發群眾的階級意識,動員和組織群眾,確保他們接受黨的領導,共同推進社會主義事業。而無產階級政黨對群眾的理論灌輸,一方面,要將群眾的自發性提升到政黨的自覺性層面,喚醒群眾的革命覺悟,通過專業訓練和長期教育,從群眾中選拔出一支既無限忠于革命又具備社會主義理論和實踐專業素養的職業革命家隊伍;另一方面,要持續不斷地解決和完善政黨自身的自覺性問題,建立一個始終以無產階級革命奪取政權為根本目標,集中統一、組織嚴密、紀律嚴明的職業化無產階級政黨組織。
這表明,無產階級政黨對群眾的理論灌輸,并不是一個單向度的\"政黨 - 群眾”的過程,而是一個政黨與群眾相互作用、彼此促進的主客體辯證統一過程,并且,理論灌輸本身也不是一個單向理論指導實踐的過程,而是處于理論和實踐的辯證運動之中,即實踐活動的成功與否離不開正確革命理論的指導,而革命理論自身也在實踐活動中得以不斷豐富和發展。由此出發的方法論必然包含以下兩個層面。
第一,要充分認識到自上而下的“灌輸論\"存在的必要性及其界限。馬克思主義理論自身所具有的特殊性質,或者說是其內容的特殊規定性,決定了“灌輸論\"存在的必要性。在馬克思、恩格斯那里就已經講得很清楚,哲學與政治是密不可分的,哲學是政治的哲學,政治是哲學的政治,實踐的最終目標一一共產主義,本質上就具備哲學理念性。但這種哲學理念性又并非意味著共產主義是一種遙遠的、抽象的、另行設置的存在,而是一種基于現實可能性的概念存在,并且,從認識論的角度講,哲學理念并非經驗意識的簡單累積,而是經由長期理論磨礪所鑄就,是從日常經驗意識向哲學深思的升華蛻變。這一觀點在哲學史上有著豐富的理論支撐。例如,亞里士多德就曾在談到靈魂的“理智德性\"(實踐理性和理論理性)的時候,強調教導灌輸的必要性。主體如果需要表現出一個有德性的行為需要三個條件:一是他必須知道這種行為,這里的“知道\"指的是他對于所做的事情的環境和性質是有意識的;二是他必須是經過行為自身而選擇的它;三是他必須是處于一種確定了的、穩定的品質而那樣選擇[30]。按照余紀元的解讀,這里的“知道\"和\"選擇\"實際上構成了德性的理智層面,“德性就是一種知道做什么并選擇去做的品質”,亦即“穩固品質”[31]。顯然,這種德性的形成與發展離不開長時間的教育與培養。同樣,黑格爾在關于精神意識形式發展的現象學中也作出了令人信服的論證,即有自我意識的精神的過程就是一個“教化”的過程,個體也正是通過“教化”而取得客觀效準和現實性。灌輸并非將群眾所未具備的因素強加于他們,而是借助與群眾具有同一性的理論,通過持續的理論引導和教育,激發并喚醒群眾本就具備但可能被遮蔽的“自我意識”或“潛能”,即他們對自身階級地位和歷史使命的認識,這才是灌輸的核心目的所在。就此而言,理論灌輸的過程也就是人的理性或自我意識的實現活動,這也是人的實踐的生命的活動。因此,對于普通群眾來說,還是需要經過一定的理論灌輸、教導才能逐步形成哲學思維,才能實現關于自身存在的自我意識,才能更為深入地、理性地理解共產主義學說??傊?,就共產主義的哲學理念性而言,“灌輸論\"并未過時,但這種特殊性質對“灌輸論”的應用和理解范圍也設定了明確的界限。
第二,在肯定自上而下灌輸的同時,也要充分重視個體自下而上的自覺認同。“灌輸論\"采取的是一種自上而下的灌輸方式,它過于偏重教育者對于被教育者的強力傳導,而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被教育者主動性的自覺發揮。特別是當前群眾個體的理性認知水平和理論素養有了顯著提升,面對群眾這一新的發展階段,我們更應深刻認識到群眾前所未有的創造力。因此,應該基于群眾這一認知主體,突出理論掌握群眾的過程論性質,從認知的主客體交互作用的辯證方式的立場上,審視馬克思主義理論掌握群眾的方法問題。換言之,“灌輸論”的教育方式必須有諸多認同相配合。意識形態造就的實則是一種個體的自覺認同或服從,通過意識形態的中介力量,使個體在政治實踐中能夠正確意識到自身與政治共同體之間的互相確證性(個體通過政治共同體確證了自己的政治身份、保障了自己的權利,政治共同體通過個體的服從和支持得以存在),然后在臣服一普遍承認一絕對保證的三重組合下,形成對政治共同體“原來如此”“事實就是如此”的自覺認同心理,從而產生“自愿”的實踐行為。
事實上,這里的認同具有以下兩個重要屬性。第一,它不是某一種單獨性質的認同,而是一種復雜的認同系統。經意識形態中介的個體在政治共同體中的自覺認同,同時涵蓋情感認同(對這一共同體生活的普遍認可)政治認同(對政治制度、機制等的服從)、身份認同(對自已政治身份的確證)思想認同(對政治一哲學目標或信仰的堅信)等,而每一種認同的背后都代表著共同體對個體某一方面的保障或滿足,它們的有機統一才造就了個體對共同體的認同。第二,它是穩固且持久的意識形態自覺認同,并非源于對個體物質利益的簡單滿足,而是植根于對個體自由全面發展權利的深切保障之中。盡管物質措施是基礎,但這種個體物質利益的滿足僅僅是生存層面的,很容易受到欲望的驅使和人性的波動影響,因而表現出極大的變易性和轉瞬即逝的特點,并且,考慮到生產力無限增長的可能性和這種增長是否必然帶來人的自由,這一理解的現實性就會受到嚴重影響[32]。因此,隨著政治環境的變化、外在強力作用的影響,以及物質需要的極大滿足,其原本的積極作用將逐漸消散,甚至轉而成為一種反作用力。群眾在運動中往往存在兩大訴求,一是利益訴求,二是權利訴求。而隨著政黨自覺的政治運動的開展,群眾也逐漸從經濟斗爭過渡到政治斗爭,其訴求也將會由單一的利益訴求過渡到權利訴求。
如果基于國際共產主義的最終目標,即“自由王國”的目標來看,這種權利訴求也是對人的全面自由發展的權利的訴求。按照馬克思、恩格斯的設想,在共產主義社會中,每個人都將會實現自由而全面的發展。因此,恩格斯曾說道:“由社會全體成員組成的共同聯合體來共同地和有計劃地利用生產力;把生產發展到能夠滿足所有人的需要的規模;結束犧牲一些人的利益來滿足另一些人的需要的狀況;徹底消滅階級和階級對立;通過消除舊的分工,通過產業教育、變換工種,所有人共同享受大家創造出來的福利,通過城鄉的融合,使社會全體成員的才能得到全面發展一一這就是廢除私有制的主要結果?!盵33]馬克思更進一步指出:這樣一個聯合體是“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生產能力成為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34]。由此可見,就最高理想和最終目標而言,馬克思、恩格斯始終強調的是每個人個性的自由全面發展,這種旨向不僅超越了政治意義上的權利,而且深入人類存在與發展的最高階段或狀態。也只有當共同體保障普通群眾獲得如此普遍性發展的權利,使他們在其中能夠最大程度地盡己所能,讓普通群眾有更多、更直接、更實在的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實現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時,廣大普通群眾才會真心自覺地去認同這一共同體,并積極參與到這種基于權利保障基礎之上的政黨運動之中。事實上,上述這種對人類最高發展狀況的追求與保障,也正是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的切實體現?;厥字袊鴮嵺`,中國共產黨始終堅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根本宗旨,踐行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發展全過程人民民主,保障人民的各項正當權利,在促進人的全面發展道路上取得了顯著的實質性成果。這也有力證明,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中國實踐,始終秉承著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而前行,始終在為保障人的全面自由發展的權利、最大程度實現共產主義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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