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唐代人口南遷推動了江南地區的經濟繁榮與文化發展,使其逐漸成為人才薈萃之地。彼時,寺院林立,詩僧群體活躍,其創作在題材、意象等方面均深受江南地域特征的影響。江南獨特的氣候環境、經濟形態與人文傳統亦滲透于詩僧的詩歌之中。透過這些作品,可以窺見江南文化的詩性表達。本文以唐代詩僧作品為研究對象,通過分析其詩歌中的江南意象與地域文化的互文關系,探討江南文化如何經由詩僧的筆端實現詩性表達,最終形成獨特的美學范式。
二、江南文化的構成
(一)自然風光的詩性建構
江南的自然風光是詩僧構建詩意世界的現實基礎。會稽山的空蒙煙靄、天臺山的赤霞疊嶂、錢塘江的奔涌怒濤、太湖的萬頃澄波,共同凝練為“詩畫江南”的審美典范。這種自然風光與周邊的人文建筑空間相互交融。寺院建筑所營造出的禪意空間,與自然風光相映成趣,最終形成了“物境一禪境一詩境”相交融的獨特文學表達體系。這種體系并非簡單的景觀描繪,而是將自然之美、人文之韻與內心感悟深度融合,賦予自然風光更為豐富的文化內涵。
例如,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中明確提出:“若乃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略語則闕,詳說則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監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此觀點深刻地揭示了自然山水是文人創作靈感的重要源泉。在江南山水間進行創作的詩僧,其創作方式與普通文人有所不同。普通文人往往是感物吟志,借景抒發內心的情感與志向,而詩僧則更傾向于審視和感悟自然山水。以靈澈的《天姥岑望天臺山》為例,詩中寫道:“天臺眾峰外,華頂當寒空。有時半不見,崔嵬在云中。”詩中描繪的“半不見”的峰巒,既是對天臺山云霧繚繞這一真實自然景觀的生動摹寫,又蘊含著超越表象的哲學觀照。這種觀照并非刻意為之,而是自然景觀對詩僧內心禪悟思維的悄然啟發,體現了自然與心靈的深度對話。再如皎然的《奉酬袁使君高寺院新亭對雨》,其中“浮煙披夕景,高鶴下秋空”一句,以簡潔而精妙的筆觸勾畫出一幅秋日暮色圖。浮動的煙靄如輕柔的薄紗,緩緩披覆在夕陽的余暉之上,營造出一種朦朧而夢幻的氛圍;孤高的鶴影從寥廓的秋空翩然垂落,給畫面增添了一份靈動與超逸。“浮”與“下”這兩個動詞的運用,巧妙地形成了空間縱深感,使讀者仿佛身臨其境,感受到秋日暮色中的動態變化;“煙”的氤氬縹緲與“鶴”的清峻孤高相互映襯,構成了一種虛實對照的美感,在蕭瑟的秋意中透出一股超逸的禪意。這種禪意是自然風光與詩人內心感悟相互碰撞后所產生的一種審美意境,進一步彰顯了江南自然風光在詩性建構中的獨特魅力。
(二)禪林經濟下的勞動活動場景
唐代江南寺院經濟的高度發展,為詩僧群體的創作活動提供了重要的物質保障。寺院通過田產經營、商貿活動等方式積累財富,形成獨特的“禪林經濟”模式。這種經濟形態具有雙重性:一方面,它維系著寺院的日常運作;另一方面,其創造的剩余財富為詩僧的文化創作提供了物質支持,使他們在相對優渥的條件中得以專注于精神探索與藝術實踐。禪林經濟的發展深刻影響了詩僧的書寫視野,他們突破傳統山水禪悟主題,將農耕、制茶等活動場景納入詩歌,開拓了新的題材。
例如,皎然在《對陸迅飲天目山茶因寄元居士晟》中,詳細描繪了采茶、烹茶的過程。詩中,“日成東井葉,露采北山芽”一句生動呈現了采摘茶葉的時間與地點;“文火香偏勝,寒泉味轉嘉”一句則細致刻畫了烹茶環節,以文火慢煮,茶葉香氣愈發濃郁,用寒泉沖泡,茶味更加醇厚;“投鐺涌作沫,著碗聚生花”一句將烹茶時茶湯泛起泡沫、注入碗中似花綻放的景象生動地展現出來,讓讀者仿佛身臨其境,感受到采茶、烹茶的樂趣與雅致。
再如,齊己的《耕叟》把目光投向了勞動人民的辛苦生活:“春風吹蓑衣,暮雨滴箬笠。夫婦耕共勞,兒孫饑對泣。田園高且瘦,賦稅重復急。官倉鼠雀群,共待新租入。”這首詩描繪出耕叟在春風暮雨中勞作的艱苦環境。
三、詩性表達的雙重路徑
(一)內容選擇的地域影響
詩僧對江南文化的詩性表達,首先體現在詩歌內容選擇的地域影響上。江南地區獨特的風景、動植物、地名常常被寫入詩中。例如,皎然《往丹陽尋陸處士不遇》中“叩關一日不見人,繞屋寒花笑相向”一句,丹陽為江南地名,詩中“繞屋寒花”表現了在江南濕潤氣候下植被的繁茂。寒山隱居于天臺寒巖,他在《杳杳寒山道》中寫道:“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澗濱。啾啾常有鳥,寂寂更無人。淅淅風吹面,紛紛雪積身。朝朝不見日,歲歲不知春。”雙聲、疊韻的密集使用,模擬了寒山冷澗中單調的自然聲響,如鳥鳴回聲、澗水滴落聲,烘托出孤寂之感。“淅淅風吹面,紛紛雪積身”一句,表面描寫雪景,實為夏季天臺山霧海的文學轉寫一一懸浮的水汽折射光線,形成“如雪覆身”的視覺幻象。
也有詩作描寫江南的漁村與舟楫生活。例如,齊己《江行早發》:“舟子相呼起,長江未五更。幾看星月在,猶帶夢魂行。鳥亂村林迥,人喧水柵橫。蒼茫平野外,漸認遠峰名。”“水柵橫”“鳥亂村林”直寫江南水村晨景,舟子夜航的辛勞亦為水鄉生活的縮影。再如,貫休《漁家》中的“赤蘆蓋屋低壓恰,沙漲柴門水痕疊。黃雞青犬花蒙籠,漁女漁兒掃風葉”,“赤蘆蓋屋”“沙漲柴門”生動地刻畫了江南漁村臨水而居、以蘆為材的建筑特色,地域風格鮮明。
(二)“濕潤美學”的獨特影響
江南獨特的自然氣候條件,催生出詩僧作品特有的“濕潤美學”。這種審美風格的建構包含多重內容。
1.意象層:地理符號的審美投射
詩僧從江南自然與人文景觀中提取核心意象,其作品中多出現“雨”“蓮”“茶”“霧'等意象,可以從中看到江南獨特的氣候特征與人文特征對于詩僧創作的影響。
其一,自然意象群,如“梅雨”。雨這一意象是中國古典文學與地域文化中極為重要的審美符號,蘊含多重文化內涵與情感維度。梅雨特指每年初夏長江中下游地區的持續性陰雨氣候,此時恰逢梅子成熟,故稱“梅雨”,其具有綿密性、朦朧性、周期性等特征。這種獨特的自然現象在文人筆下,形成了雨巷、石橋、烏篷船等經典意象群。梅雨意象在傳統文學中常常表達離愁別緒和羈旅孤獨之感。
在唐代江南詩僧群體的作品中,皎然在《送吉判官還京赴崔尹幕》中寫道:“江南梅雨天,別思極春前。長路飛鳴鶴,離帆聚散煙。”“江南梅雨天”直觀地寫出送別時令,綿密雨水與迷蒙水汽為全詩鋪陳了濕潤的基調,暗示離情纏綿難斷。“別思極春前”以梅雨勾連時間縱深:早春已萌發的離愁,至梅雨時節愈發深重,雨水之“綿長”對應思念之“延續”。“離帆聚散煙”借梅雨霧氣虛化行舟遠景,煙雨朦朧中帆影若隱若現,既寫視線阻隔的實景,又暗喻前程難測的惘然,增強了送別的氛圍。
其二,人文意象群,如“禪茶”。在我國,茶歷史悠久,并在漫長的時間里從藥用、飲用發展為文化符號。上古至魏晉期間是茶的藥飲啟蒙階段,《神農本草經》載“茶味苦,飲之使人益思少臥,輕身明目”,彼時古人對茶的醒神功效初步形成認知,左思《嬌女詩》“心為茶荈劇,吹噓對鼎”首現茶事入詩。唐代,陸羽《茶經》系統建構茶道,為茶文化體系奠定了基礎,書中考察了茶樹起源、規范了制茶工序、劃分了八大茶區等,并建立了“三不采”原則,創立了“精行儉德”的茶道精神,原文記載:“茶之為用,味至寒,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若熱渴凝悶、腦痛目澀,四支煩,百節不舒,聊四五啜,與醍醐、甘露抗衡也。”“精行”,指專注嚴謹的實踐態度,“儉德”,源自《周易》“君子以儉德辟難,不可榮以祿”,陸羽首將“儉”從道德范疇引入飲茶倫理。
詩僧皎然與茶圣陸羽為至交,兩人常互相贈詩,大歷八年(773年)兩人共居湖州妙喜寺,共建“三癸亭”。皎然在多首詩中寫到了“茶”,他在《晦夜李侍御萼宅集招潘述、湯衡、海上人飲茶賦》中寫道:“茗愛傳花飲,詩看卷素裁。風流高此會,曉景屢裴回。”展現了茶會的三重境界一一茶之清歡、詩之雅趣、禪之超然,表現了文人雅集的精雅。
詩僧貫休在《歸故林后寄二三知己》中寫道:“岸翠連喬岳,汀沙入壞田。何時重一見,談笑有茶煙。”唐末社會動蕩,貫休歸隱故林、思念好友,但他并未“勸君更盡一杯酒”,而是以茶代酒,表現了亂世文人的隱逸心境。
2.意境層:空靈禪境的生成機制
江南地理環境與詩僧的禪宗思想使詩作呈現出“清遠空寂”的意境特質:
其一,視覺留白。留白是中國古代文學的核心表現手法之一,其精妙之處在于以有限之言傳無盡之意,以精簡的文字營造深邃意境,形成獨特的審美張力。
江南獨特的云霧、煙雨、水汽等自然地理特征,為詩歌的視覺留白提供了環境基礎。例如,靈澈《天姥岑望天臺山》:“天臺眾峰外,華頂當寒空。有時半不見,崔嵬在云中。‘這首詩描寫了山峰在云霧中若隱若現的狀態,“半不見”“在云中”生動地描繪了山的高聳與云霧的繚繞,并留給讀者廣闊的想象空間,采用了虛實結合的寫作手法,表現了留白藝術的精髓。再如皎然的《溪上月》:“秋水月娟娟,初生色界天。蟾光散浦溆,素影動淪漣。何事無心見,虧盈向夜禪。”“蟾光散浦溆,素影動淪漣”兩句以月光在水面的分散與波動,表現了幽雅的溪景與靜謐的夜色,詩人并未直接描繪全景,而是通過光影細節引導讀者自行想象畫面,形成了視覺上的留白。
其二,聲景互文。江南的聲景對唐代詩僧的創作產生了深遠影響,如潮聲、鐘聲、猿啼聲等,使聲音與空間環境的相互滲透與呼應。例如,皎然在《送潘秀才之舒州》中寫道:“楚水清風生,揚舲泛月行。荻洲寒露彩,雷岸曙潮聲。東道思才子,西人望客卿。從來金谷集,相繼有詩名。”“雷岸曙潮聲”在聽覺方面描寫了水聲,與視覺方面閃爍著五彩光芒的寒露相呼應。再如貫休的《送僧之湖南》:“湘水萬余里,師游芳草生。登山乞食后,無伴入云行。宿雨和花落,春牛擁霧耕。不知今夜月,何處聽猿聲。”“宿雨和花落”描繪出雨聲淅瀝與花瓣飄落的細微聲響的交織,烘托出山野清晨的清新與空寂。“何處聽猿聲”以疑問句式虛化猿聲的具體方位,在中國古詩中,猿聲常與孤寂、羈旅之情相關聯。貫休以“何處聽猿聲”收尾,既含蓄地表達了遠行人行蹤的漂泊不定,又暗含詩人對遠行者的牽掛。
四、結語
唐代詩僧的創作,以獨特的禪悟視角完成了江南文化的詩性表達。他們筆下的自然風光、禪林經濟與濕潤美學,不僅是對地域特征的文學呈現,而且是將自然景觀、物質生活與禪意哲思結合為“物境一禪境一詩境”三位一體的藝術表達。這種表達既保留了江南文化的原生特質,又通過禪宗思維的淬煉,賦予其空靈超逸的美學特征。詩僧的創作實踐,不僅豐富了唐代詩歌的審美維度,而且為中國傳統文化中“詩禪互證”的哲學關系提供了范例,彰顯了江南文化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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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曾璇,女,碩士研究生在讀,長沙理工大學,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