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水流深：張禎麒版畫藝術的美學建構與文化傳承

一、引言

作為中國版畫界的重要人物，張禎麒的藝術實踐始終堅持“靜水流深”的美學追求。本文以張禎麒版畫藝術為研究對象，從形式語言的張力結構、題材演進中的美學融合、藝術基因的代際傳承與當代轉化三個方面，闡釋其“靜水流深”的美學建構。研究發現，張禎麒通過動態場景的“懸置”美學、靜態畫面的紀念碑性建構及材質實驗，形成了動靜結合的視覺詩學；在北大荒到非洲的題材演進中，實現了地域文化與多元文化融合的形式突破。其藝術實踐對眾多當代藝術家產生了深遠影響，為中國版畫提供了探索的典范，彰顯了地方藝術在時代語境中的精神價值。

二、形式語言的張力結構：動靜之間的視覺詩學

（一）動態場景的“懸置”美學與心靈映射

張禎麒的早期代表作《獵歸》與《烏蘇里江晚眺》，呈現出獨特的構圖形式。例如，《烏蘇里江晚眺》中夸張傾斜的煙云線條，暗示著作者奔赴遠方后客居他鄉的生活境遇。畫面中江對面燈火輝煌的城市輪廓與前景漂泊的木船形成對比，此藝術處理方式借助刀刻語言營造虛實相生的效果，明顯區別于西方藝術直白的表現模式。

除構圖外，色彩張力也是“懸置”美學的關鍵。作品《打麥場上》整體以橙黃色調為主，表現豐收場景，在右下角以白衣搭鐵鍬的細節打破單調，這種在大色塊對比中嵌入靈動細節的手法，既契合當時對勞動美的表現要求，又以黑白輪廓線穿插的鮮活畫面，表現時代底色。張禎麒在日記中表示該作曾經歷三次修改，最終以腰鼓表演者的動態強化視覺焦點。這種在限制中尋找表達可能的創作智慧，本質上是通過色彩的冷暖對比構建動中有靜的“懸置”張力。

（二）靜態畫面的紀念碑式構圖與材質探索

張禎麒在《完達山的冬天》等靜態風景作品中，通過橫向地面與豎向樹木的構圖，構建起沉穩厚重的視覺結構。《完達山的冬天》以和諧的藍紫色調鋪陳山林冬景，伐木工人與機械、原木被塑造為鮮明色塊，錯落于縱向排布的林木與橫向延展的雪地間，以版畫特有的質樸厚重感，葆有相應歷史階段關于艱苦奮斗的群體記憶。

在材質探索方面，張禎麒突破傳統油印套色的局限，在《銀輝》中首創油水混印技法。畫面局部的光輪因木板尺寸受限，意外生成以小見大的意境，木板天然紋理與半透明色層的疊加，使有限的畫幅承載了無限的時空想象。這種以技術限制激發藝術創造的實踐，借助材質的獨特屬性，將物質形態升華為承載精神內涵的視覺語言。

（三）動靜呼應中的身體記憶與時代精神

在張禎麒的日記中，和勞動相關的記述曾多次出現，這種身體體驗被巧妙地轉化為畫面的節奏處理。《牧歸》中牛群的緩慢行進與牧人松弛的姿態，勾勒出勞作后身心舒展的視覺意象；《墾荒隊的傍晚》則以暮色中的麥垛剪影與勞動者的休憩動態，將集體勞作的宏大敘事與個體生命的鮮活印記交織呈現。這種處理以內斂含蓄的風格，結合具體語境，在留存藝術抒情本質的基礎上，兼具內在張力。

三、題材演進中的美學交融：從北大荒到非洲的多元文化實踐

（一）北大荒時期：集體敘事中的個體詩學營造

形式語言的探索是張禎麒藝術的“技法根基”，而對題材的篩選則構成他對文化思考的“精神脈絡”。在北大荒題材作品創作過程中，張禎麒探索出勞動場景的藝術化表達方式。《八月》以仰視視角將金黃麥浪與勞作人群編織成流動的色塊；《朝陽》則通過墾荒機械的剪影與初升朝陽的明暗對比，將工業題材轉化為和諧的勞動場景。這些作品以細膩的筆觸表達了個體的獨特感知，通過將個體體驗融入宏大敘事，彰顯真切的生活質感，使作品在時代發展過程中始終保持生命力。

這種將個體感知融人創作的特質，也體現在色彩運用中。相較于北大荒版畫開創者晁楣雄渾的色彩風格，張禎麒構建了細膩華美的色彩體系，在冷暖交織中勾勒地方情懷。《荒地通訊員》以高飽和橙黃與低飽和灰藍進行對比，通過人、馬、犬的互動細節，展現遠行者的溫情；張禎麒因有過在北方耕耘的經歷，在《寒林》等作品中以冷灰與靛青的刀刻肌理，凸顯了北方原野的蒼茫之感，其色彩語言依托本土媒介，將清寂意象轉化為“靜水流深”的東方美學表達，最終形成兼具開拓精神與傳統哲思的獨特藝術語匯。

（二）非洲系列：跨文化交融中的形式突破

1983年非洲行成為張禎麒藝術生涯的轉折點。在《非洲掠影》中，他創造性地融合了畢加索變形手法與中國水印技法，如《姐妹》《您早》等作品，以夸張的人體輪廓搭配水墨膚色暈染，借東方審美演繹非洲野性，達成其藝術目標。這種創作并非簡單地風格拼貼，而是通過簡化形象、強化神韻的處理，實現了從題材新奇到文化對話的形式升華。

非洲系列突破了北大荒時期作品的自然主義用色，如《日當午》以大面積橙黃與墨黑的碰撞表現熱帶熾烈的氛圍。這種色彩語言的革新實踐與當時我國藝術形式的革新同步，因融入水印技法而獨具東方韻味，既表現出藝術技法對固有風格的突破，又以跨文化實踐詮釋了中西藝術語言融合的可能性，這一探索成為20世紀中國藝術史上中西美學交融的典型注腳。

（三）晚期風景：精神境界的美學升華

20世紀90年代，張禎麒轉向去人物化的純粹風景表達。例如，《月光》《林月》表現了動物與自然的融合，《宿鳥》《花季》表現了大自然的空靈與靜謐。在《林月》中，樹木以垂直構圖聳立一一超越了地域特征，成為“天人合一”哲學觀念的視覺詮釋，刻痕技法則以獨特的載體屬性，將抽象哲思轉化為擁有具象物質質感的藝術表達。

四、薪火相傳：藝術基因的代際傳承與當代轉化

（一）技法傳承中的地方文化融合

作為北大荒畫派早期開拓者，郝伯義與張禎麒扎根北大荒，以畫筆鐫刻時代印記。郝伯義繼續張禎麒的水印探索，其濃厚綿密的水印色彩與張禎麒早期水墨韻味相呼應，以抽象的肌理處理，將北大荒的雄渾轉化為含蓄雅致的意境。這種傳承并非簡單模仿，而是根據題材特質進行創新。郝伯義將靜態構圖轉化為“雪落無聲”的動態意境，借肌理處理實現了藝術風格的突破。

海南畫家鄧子敬，在《山海雍和》系列中創造性地采用了色彩象征手法。其以墨藍與金黃對比表現海洋的張力，這種地方色彩符號的融合，與張禎麒《海戀》中帆繩白布、海天一色的抒情方式形成呼應。值得注意的是，鄧子敬版畫中融入了黎族織錦紋樣，與張禎麒非洲系列提取本土文化符號異曲同工，二者共同展現了地方文化視覺化的創作邏輯。

（二）美學精神的當代延續

第二代北大荒版畫家于承佑的《小屯之夜》等作品，延續了張禎麒日常場景意象化的創作路徑。《小屯之夜》以東北農村夜晚的生活場景為切入點，將張禎麒《打麥場上》的大眾歡騰轉化為個體溫情，其大面積的藍色色塊與張禎麒《新月》的冷色調共同表現出寂靜中的生機。這種轉化呈現出張禎麒藝術的核心：即使在日常場景中，也能通過構圖的節奏與色彩的韻律實現美學精神的升華。

王家儒的藝術創作脈絡與張禎麒存在隱性關聯。王家儒通過與張禎麒的藝術對話及對其作品的研讀，獲得了創作啟發，如在《椰林春早》中彌漫的朦朧光暈，與張禎麒《銀輝》里碎片化的光輪意象形成跨地域的視覺呼應，兩者均通過非完整光感的視覺敘事，將自然物象升華為帶有東方哲學意味的美學符號。同時，張禎麒“藝術家需要醉和夢”的創作理念，在王家儒的作品中轉化為以油畫筆觸重構海南地方記憶的視覺語言，體現了藝術精神的跨領域延續，共同構成了我國當代藝術中地方美學精神現代轉化的多元路徑，為不同地方藝術傳統在當代語境中的創新提供了典型案例。

（三）文化傳承中的形式突破與創新

張禎麒的藝術實踐為當代版畫提供了文化融合的典范。版畫家應天齊《西遞村系列》的黑白木刻具有歷史厚重感，在以地方符號承載文化記憶的創作路徑上，與張禎麒北大荒風貌的時代印記形成呼應。二者均以“地方符號的詩意轉化”為核心，區別在于張禎麒側重于拓荒精神的時代表達，應天齊則聚焦于歷史遺存的當代解構。二者均證明了真正的地方藝術并非本土符號的機械拼貼，而是要以地方原型為根基，再基于個人對生活感知的提煉與重組，實現從現實素材到藝術語言的創造性轉化。

新生代版畫家楊鋒《楊鋒墨彩世界》系列的凝固山水輪廓，與張禎麒《完達山的冬天》的靜態構圖同屬于內斂深邃的美學風格。這種跨越半個世紀的風格呼應，體現了張禎麒對版畫藝術的貢獻一在宏大敘事與個體體驗間尋找平衡點，這種“靜水流深”的創作心理，為當代版畫創作提供了參考。楊鋒作品中穩定的三角形構圖與張禎麒《完達山的冬天》的對稱式布局形成了跨時代對話，共同詮釋了“以靜制動”的美學理念，即在凝固的時空中捕捉生命律動，于抽象的形式語言里沉淀人文思考。

五、歷史定位與美學貢獻

張禎麒的版畫藝術以“靜水流深”的審美格局，在20世紀中國版畫史上樹立了獨特的藝術典范。相較于北大荒畫派常見的“宏大敘事”，其藝術的獨特性體現在三個方面：在形式語言上，通過動靜張力的視覺營造，將現實主義題材提升至詩意境界；在文化立場上，以集體敘事中的個體詩學，實現了時代背景下的藝術自律；在歷史維度上，通過從北大荒到非洲的題材跨越，探索了地方藝術的多元文化融合的可能性。

這種藝術探索與20世紀我國主流藝術形成深度對話：在中西融合的主題上，張禎麒構建了刀刻中的東方詩意；在形式與內容的張力中，其作品證明了即使在特定的創作語境中，藝術家仍然能夠通過形式創新實現精神超越。值得注意的是，張禎麒的藝術實踐對當代藝術的啟示不僅在于風格層面，還在于文化自主的創作態度。他并未簡單地將地方文化作為創作的標簽，而是以北大荒的生活體驗作為藝術表達的基礎。這種從生活到藝術的轉化能力，正是當下藝術創作者需要著重提升的。

六、結語

張禎麒以“靜水流深”的美學理念開創了北大荒版畫的細膩風格，通過“技法實驗一情感表達一文化融合”三重探索，為我國現代版畫提供了創作范本。其藝術實踐超越了個體風格，成為我國版畫界堅守藝術自律的精神象征，郝伯義、鄧子敬等畫家的傳承，正是對“藝術需承載生命體驗”理念的回應。

在藝術思潮不斷更迭的當下，張禎麒“靜水流深”的創作態度提示當代藝術家：藝術創新源于生活體悟與語言探索，而非追隨潮流。張禎麒的藝術創作印證了生活與藝術的相融共生一藝術家真誠地面對生活，其作品則會跨越邊界，成為人類共同的精神財富。這一從“地方體驗”到“人類共通”的轉化路徑，為我國版畫現代性探索及文化自主創作提供了重要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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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尹征，男，碩士研究生，廣西大學藝術學院，講師，研究方向：油畫創作與美術教學）

（責任編輯 王瑞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