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

如果世上真的有一顆如果，它會是什么樣的呢？

我猜它會是一顆沒那么飽滿的小胖果，翠青的皮上悶著幾點淡得發澀的杏仁黃，爆開的小口里卻吐出一瓣皎潤如乳月的瓢肉。每當我回想起從前點點，這世間便會落下冷露一滴，壓得這果子墜了又墜，連帶薄枝微顫，最終滑入水中。心水一汪，便起了皺。我在此起筆，想要撫平這綠痕點點，卻不曾料想鏡中之水怎可掬，但當時情景，的確浮現在眼前。

交了小組作業那天，借著朋友生日的由頭，我們幾人約好下午五點去吃一家火鍋的午市套餐，價格是一百三十八港幣一位。但是其中一人突然有事，我們便不得不把飯點推遲到七點鐘。心思細膩的壽星小窗私聊我：“如果是晚市的話會稍微貴一點，一個人可能要兩百多…你可以接受嗎？如果覺得貴那我們再換一個吃。”料想相似的話也一一彈到了其他人的手機上。答應下來的同時，我無可避免地想到了遙遠北方的那座小城。那里的市中心矗立著一座華美如宮殿的餐廳“浪味仙”。中學時，我騎電動等紅燈時常常遙望它家紅得扎眼的滾動屏，大意是說頂級豪華海鮮自助的價格是一百八十八元一位，四季品類不同。短短幾年，我再次回憶起這個價格的時候，對它附加的前綴，已經從“竟然”替換成了“也才”。那天晚上，兩兩相對，我坐在靠近過道的位置。餐單輾轉了一圈，最終回到原點，壽星詢問了大家后點了最便宜的一檔。墨西哥雞腿肉、澳洲黑安格斯牛、日本刺身、臺式香腸被成打地壘在桌子上，擠著瓶瓶罐罐的冷泡茶、啤酒、珍珠奶茶。每個人小啜一口飲品后都會立刻放回原位，生怕耽擱了幾秒后那半寸地方就會塞上其他吃食。酒到唇邊，先紅了三兩人的耳垂，又隨即暈開我們之間發燙發脹的喧鬧。“啪”的一聲，這種喧騰冷掉了。服務員拿著賬單走到桌邊，提醒我們距離結束還剩半個小時，我們需要一個人先結一桌的賬。蜻蜓點水般的沉默。我堅持把只蘸了一半麻醬的香腸夾到了嘴里。我的筷子晚放了一兩秒，剛好在對側女生環顧了一圈做出掏兜的動作后。插曲之后，我們狠狠加了三大盤肥牛，火鍋內重又升起一陣烹羊宰牛般的喧騰。分別后，我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才發現姥姥在我吃飯時打來的語音通話，再往上一條是半月前的轉賬記錄。

人離開故鄉就是第二次出生，需要浸潤在有別于母體的全新的季節、溫度、氣息和人事里。但總有一條無法割斷的臍帶，有的可以纏綿千里但足以繞頸致命，有的以殘血滋補，而自己卻只覺得甜罷了。

我在宿舍床上躺了兩天，滑著手機，絲滑地進人了一個招聘群。我撕開了生活的一個小角，鉆進了別樣的洞天。這里面的帖子大多在招短期的招待員、檢票員、理貨員等等，每日工作八到十二個小時，時薪六十到一百港幣不等。我的手指停止在一個帖子上：招某豪華酒店的宴會酒水招待，同時負責擦拭銀器。幾個錯彩鏤金的詞語在短短一則方塊信息里堆棧，使這份工作在我的想象中頓時珠光寶氣起來。我戳開了發布者的小窗，敲出第一句話：“請問不會粵語可以做嗎？”

粵語是一種迷人的方言，然而九聲六調繞弄我的舌頭，未被馴服的音節是一片片碎裂的鏡面，照見我的情怯。我可以聽懂一些零碎用語，遇到的本地朋友也都非常友善。然而，在組員初見的暖場閑聊中，我依舊感到一種尷尬。開口前的懸停總是驚心動魄的，我知道隨之而來的是一種非母語者的印痕。也有一些時候，我喜歡等待麥當勞的電子熒幕顯示出我的取餐號碼，然后從人群中鉆過，來到柜臺前說上一句“唔該”，舉起小票晃一晃，接過紙袋后再道一聲“唔該謝”。僅僅是一些簡短的音節就可以完成日常交互。這樣，我可以短暫地歸屬于這片土地。再有些時候，當我穿行于深水埗或旺角的市井中，新奇與落寞叢生。如果將深嵌于這座城市中的文化生活比作一家熱鬧的餐館，在我伸出一只腿大步跨入的時候，一道隱形的門陡然失靈將我卡住，留一半身子在門外。我可以聞到這間屋子的氣味，感受它的溫度和濕度，看見它的裝潢和排列，卻難以落座其中去嘗一嘗菜肴的味道，

發布者的回答干凈利落：“不能做侍應，但你可以洗碗。

在這座城市尚且處于淺寐時，我已經走了大半程，手機地圖的虛線收尾在半山的一所中學，我有五天的足跡需要與其重合。學校，應該比眾多招工的私人餐館安全些，但是到底是什么樣的學校，我心里也沒底。

這里的天空似乎總是很窄的，被細高的樓廈切成大小不一的方塊。有的樓角過于凌厲，將天劃一個細口，亂了日月。流光偷泄，化開在各樣寶藍透粉的玻璃幕墻上，燭淚般滑下來的一點兒，融在一條墨黑色坡道上。它把自己徑直甩到遠處的山腳下。

我踩上最后一級石階，向左轉彎的紅色便道上生出一棟寬大的房子。我幻想著自己像生氣的河豚一樣鼓起來，炸開所有柔刺。我總是需要一種強裝的支棱感推我跨過生活中或大或小的邊界。這次輪到我推開這座建筑的玻璃門。保安先生坐在白色柜臺后面，問我來做咩。“saiwun。”（洗碗）我微微得意于自己提早查了這個詞的用法，但不太滿意它在我口中的首秀。我期待著他拿出表單讓我填寫，然后彼此都以一句“唔該”行云流水般地結束這段交流。然而他只是繼續盯著我，專注地等著下句話。我只得懌懌又熟練地翻出有關工作信息的截圖，舉到他面前。

差一刻九點鐘，電梯載著我到了地方。這里是一個小但干凈的飯堂，松散地擺著十張左右的長桌。一個穿著襯衫、微胖且頭發茂盛的男人夾著疊檔向我走來，“早晨。”我把心從喉管咽下去，盤算著我的粵語詞匯量應當無法支撐這次對話，便直接露出尾巴，“您好，我是來洗碗的。”主管微微頓了一兩秒，要過我的證件，用普通話慢速向我介紹了一些細則。我系緊軟皮圍裙，蹬上防滑水靴，套了膠皮手套，隨后跟著他進入后廚。廚房是呈“7”字形的小小一間，門開在拐點。主管向忙碌的兩個人介紹我：“呢個系呢個禮拜瓈洗碗嘅阿妹。”正在切胡蘿卜丁的圓臉阿姨抬起頭來瞇眼笑道：“早晨。”我抿緊嘴巴，嘴角把兩邊的肉往上擠，同時向前欠了欠身。之后阿姨把視線收回到手頭的活上。我轉過眼去，望見寬大操作臺那邊有一個高大的背影，他沒有言語也沒有回頭，雙手拿大勺各攪拌一個窄而深的不銹鋼鍋，米香騰騰。

我的工作地是“7”字形的短橫，大概有三四平方米大。雙槽洗碗池里堆著扁長的托盤和蓋子，左邊高溫消毒箱暈著水汽，右邊地上擦著大的小的深的淺的不銹鋼方盆，水藍亮紅的塑膠筐里面攤著杯勺碗筷。我剛站定在洗碗池前，就聽到阿姨的聲音在切菜絲的一片喀察聲中升起，“原來系個阿妹啦！”驚訝、沙啞而歡快，像一塊略顯干柴而汁水尚存的魚肉。主管親手示范完所有工序后，我牢記在心，抓起海綿按住托盤就是一頓洗，自顧自享受著無需搭話的純粹勞動。我就像沙粒鉆入微微開口的牡蠣中，擁有一種潮濕的安全感。再之后，我逐一用浸透洗潔精的海綿裹住勺頭，輕輕一轉旋凈污漬。來吃飯的學生好像不算多，一共有三四十把勺子。過了十分鐘，主管搬進來一擦有濃稠番茄醬汗全方位掛壁的方盆。我一忙。主管見狀便挽了襯衫袖子，拎起一個最黏稠的方盆，“阿妹，我教你怎么洗這個。”他擰了開關把水放到最大，取下水管來猛沖，再用海綿細抹，最后一推把它送到消毒箱里。實在是麻利！我暗自贊嘆，開始照貓畫虎。

過了不到半小時，陸續有學生的聲音傳來。主管也開始穿梭內外。他放下一擦方盆的時候，我在吭嚇吭嚇鏟黑垢；他捧來一疊碟子的時候，我在死乞白賴扣殘渣。不一會兒，待洗的餐具就隆起一座山。我敏感地察覺到他視線的幾次逗留，給耳朵迅速戴上防毒面具以應對監斥。他又一次進來的時候，欲言終于不再止，“阿妹，不著急，慢慢洗。”

怎么是這句話？我心一顫，頓時蓄了一番新力。或許是精神太過緊繃的緣故，左耳“嗡”的一聲，開始長鳴。恰逢此時，平淡無奇的嗓音像一條灰頭土臉的小魚，混著水流聲突如其來地鉆進我的右耳：“等一下我教你怎么把垃圾桶倒到樓頂。”說話的人把一米多高、吐著各色廚余的大垃圾桶拖到靠近門口的位置。這是剛剛以背影示人的阿叔。連他這么大個兒的人都要拖著垃圾桶走，怎么讓我來做？然而我自覺這份工作來之不易，就算自己是一塊吸飽了水的嶄新海綿，被擰了一把后也只能滋出一點兒水來，“欸，好。”同時，我扭頭望向他，但因為不好意思，目光一晃就散開了，以至于他的五官成為模糊的色塊。我的視線也不多留，匆匆回落到水池里。不滿只能化開在薄膩如青苔的海綿上。留著丁點兒指甲的食指和中指抵著這片老員工海綿，更大力地來回摳搓著沒沖掉的番茄醬汁。

被叫去吃飯的時候，我才發現已經一點半了，自己已經連續干了四個多小時。我站在打飯的檔口前張望，三個有菜的餐格被虛蓋著，只剩兩格供我選擇。打飯阿姨毫不猶豫地從剩下的格口里分別舀了大勺咖喱雞塊和西紅柿雞蛋澆在飯上。我踢踏著皮靴隨意找了張空桌，背對著他們坐下。我輕輕刮了最上面的一小層飯，每粒米都裹滿了金黃的醬汁，一勺入口，卻有奶香彌漫在齒間。色香味皆絕！扒拉完最后一口飯，我本想磨蹭著再坐一會兒，然而餐廳里已經再無他人，我也急忙套上圍裙鉆回潮濕的蚌殼里，把手機塞進兜里的瞬間，忽閃的熒幕上顯示的時間也提醒著我不過才休息了半個小時而已。從我手中送出去的杯碟碗盤，又第二次或者第三次狼藉地堆在這。我自我安慰道，這樣還是比西西弗斯舒服一點兒的，至少反復又徒勞的勞動是有時限的。到了下午四點，經理像整點報時玩偶一樣彈出來了，“阿妹，可以走了。”“可是…”我看了看他，他看了看泡著水的米飯餐盤、幾疊半干的醬汁餐盤和一堆杯子。“沒事，明天再洗吧，慢慢就熟悉了！”令人意外的是，做飯的阿叔這一天里忘了再和我提起過倒垃圾桶的事。

當黑皮靴子再次踩在暗紅的地磚上，我已駕輕就熟地滑進了這個潮濕的、微微發悶的魚肚里，還帶了一塊新的海綿來。阿姨照例在備菜，阿叔雙手握著木棒咕嘟咕嘟地攪拌著什么。在整個上午，空氣熟得發燙，輕輕剝開一層，就會爆出鮮甜的汁水，連帶著滲出一點酸，一齊被揉進骨渣肉鶯里。不知道誰用剪刀劃過面粉編織袋，發出沙沙的聲音。不一會兒，我又身處一片麥浪之中。其間，煮沸的奶香打著卷兒壓過來，脂膏般糊住我的口鼻。過于勾人的氣味是會咬人的，它有幾千只小齒，尖利地嚙我的心神。

終于，負責打飯的阿姨上工了，學生層疊的腳步聲再度響起。阿叔閑下來了，他心情似乎不錯，靠在空碗架上，看著我把盤子抹一遍，“還在上學嗎？”我點了點頭，“Year4了。”“怎么會選這份工？很辛苦的。”我的語調盡量輕快，“想賺點外快，但是我又不會粵語。好在洗碗用不著說話。”“我太太也是內地人，我兩個孩子都會說普通話。”“蠻好誒。”我來了點閑聊的膽量，“每天有多少學生來吃飯啊？”“三十多個吧，都是寄宿生。”說著他微微興奮了起來，語調上揚像翹起的尾巴，“你知道嗎？這所學校是全香港最好的中學之一！很難進的。”明明很平常的一些話頭，卻令我身上防備的毛刺微微奪拉下來。

我最后走出后廚，打眼一望，打飯檔口只露出綠黃的兩格，不免有些失望，看樣子饞了我一上午的香味不來自它們其間的任何一個。他們都已經開始吃起蓋飯來了，阿叔扭頭看見了我，順勢要站起來，我隨即指了指衛生間。等我一出來，扭著身子坐的阿叔就鎖定了我，急忙站起來，大步流星地走過檔口，打開一旁的保溫柜，從里面拿出一個錫紙盒遞給我，興高采烈地說，“你們小孩子都喜歡吃這個！”我捏住發燙的邊緣接了過來，“謝謝您。”我第一次看清他的面目，直視他雀躍的眼晴。我跟著阿叔來到大家一起吃飯的桌子，在阿姨的對面坐定。我掀開蓋子，里面是一大塊肉醬千層面。全身各處滋哇亂叫起來，是它，就是這個香味！一叉下去扯開一塊，直塞入嘴。“好吃嗎？”阿叔這次坐正了，停下筷子來問我。我鼓著腮幫子忙不迭地嚼著，一邊猛點幾次頭，發出含混不清的“好吃好吃”。阿姨聽不太懂普通話，但看我這副“連滾帶爬”的吃相，也笑了起來。

在后面幾天的日子里，總有一些碎金般的時刻。如此細碎，以至于不用心體味就會遺忘在當日；如此金貴，以至于在時間的縫隙里烙印下永恒的感念。經理總是等著我出來，面前的桌子上早已備好平整妥帖的日結紙幣，有時還有一塊松餅。阿姨會輕輕拍拍我的背，我轉過身的瞬間，一碗剛出鍋的豬肚雞湯分毫不灑地端到我面前。“哇！”我雙手托底接過來，口、眼、心都驚喜地張大。阿姨比畫著讓我快喝。在她期待的目光里，我大口喝個底朝天。“好喝！”我伸出拇指比了個“棒”的手勢，她便很是欣慰地走了。有時候，在擦把手的間隙，我發現旁邊唯一干凈的地方擺上了我饞了許久的、新出爐的一小塊焦糖布丁。阿叔掌管的灶臺離我最近，他常常會在飯熟粥滾的間隙，向我示范一些干活兒的技巧。粥鍋是一口有一臂寬、我蹲下來幾乎與它齊平的不銹鋼鍋。知道我應付不來，阿叔每次都會繃足了勁把它搬到地上，沖鍋、倒水，我再探半個身子進去仔細擦抹，反復幾次直到干凈為止。沖刷廚房地面好像是他最輕松的活兒，這時他常與我閑聊幾句，順手用水管注滿黏著米飯或濃醬的方盆。直到最后一天，我才意識到，倒垃圾桶的活兒不是他忘了跟我交代，而是在第一天就決定好替我做了。

在這里的日子，我不常講話，偶有幾句又語言難通。雖然缺乏語言的加持，但我們卻跳出了由它而生出的迷宮：語意可能會被夸大、減損、扭曲、誤解。

以某種原始、粗蠣、鮮活的觸覺，兩個板塊終將抵達彼此，碰撞擠壓出這個世界上又一塊小小的隆起。當冰期降臨，海平面驟降，你會發現，那么多看似被海水世代相隔的板塊下面，是隱秘相連的陸橋。世世代代的人，竟擁有同樣的一點靈犀一一生發愛、傳遞愛、接納愛。

到了最后一天，我把帆布包縫著側兜的一面朝上放進儲物柜，這里面裝了六塊奇華餅家的蛋黃鳳梨酥，然后就又是洗洗涮涮，腦子里緊鑼密鼓地排演著最后對他們的致謝，“謝謝您這周對我的關照，祝您生活順心。”我心不在焉至此，在差一刻四點的時候，居然就只剩下幾個碗碟要洗了，不禁對首日戰斗力低下的自己做了個鬼臉。

這個不規則的“7”字形空間再次靜了下來。

在這里，一些人的一些日子共同纏繞，緊密地發酵著。所以地面永遠潮紅，蒙著不散的水汽。一雙灰色運動鞋踩了進來，穿這鞋的人換上了黑短袖，手掌向下倒扣著拄在案臺邊。

“多謝你這禮拜對我們的幫助。”黑短袖的聲音越過寬大泛著光澤的工作臺，彈到一雙掏水池的膠皮黃手套上。

“我應該的。”簡短輕快的音節揪著戴黃手套的人扭頭眨了眨眼又迅速恢復原狀，

“你們學校的飯好吃嗎？我下周會去你們學校的食堂幫廚，應該是AC2。

黃手套：“好耶。”

“那阿妹有緣再見啦”。中間的略微停頓把這段話壓彎了。

現在的這里太大太空了，話音剛起就有了回聲，這種回聲又把聲音傳得更遠

“好。”黃手套再沒有回過頭來看一眼，好像專心致志地擦拭水池

每當我回想起這段經歷的時候，最先想到的竟是這個片段。三代共居、集權式的家庭生活讓我學會收斂，離家千里、單打獨斗的生活讓我更難以將情緒外露。文字和說話都是語言的分支，可以引向情緒的表達。我可以用足夠的赤誠面對自我，任文字脫韁，來供養某一種盛大的永恒。這張白紙上所有的印痕都是我自己生命的延展，沒有限制，絕對自由。然而，口頭表達卻像是圍欄，在我的情緒即將脫韁而出的時候，“啪”地一下關上柵欄門，將我困住。從小到大，我好像都是一個難以向他人敞開心扉的人，所以連說出一句感謝的勇氣都沒有。于是我總對自己說，再等等。等到我準備好了，等到我借著捧出兩塊蛋黃鳳梨酥的時機，再說出心中默演千遍的感謝就好了。

我攔住剛換好衣服的阿姨，一味傻笑地說著“唔該”，把兩塊鳳梨酥塞進她手里，就像她當初捧給我一碗湯那樣。我們之間沒有辦法說太多的話，彼此用扎實的笑填補空白。然后我掏出手機轉換成繁體，在備忘錄上敲字問阿叔去哪里了，舉到阿姨面前。阿姨瞇著眼睛盯了幾秒后，打著手勢說阿叔已經走咗。我這才恍然，那時他已經換上了常服。愣了一秒后，我又在備忘錄上敲出了一行字：“麻煩您幫我把這兩塊酥放到他的儲物柜里可以嗎？謝謝。‘

我曾經以為自己是錯過驚蟄而永遠緘默的凍土，然而總有細雨幾點，讓這塊土地開裂，探出一絲綠意。

在之后的一周里，一覺睡到中午的感覺真好，吃完飯不用自己洗碗筷的感覺也很好。那天點好單，在AC2某一個檔口后面的小小窗格里，我看到白色高帽下一張熟悉的臉。終于，我可以當面說出：“謝謝您對我的關照，祝您萬事順意。

實際上，我再也沒有去過AC2。我沒有辦法描摹出彼時的我是否在回避什么。時至今日，我一直都不知道，在又一個周一的清晨，阿叔是否會了然，為什么有兩塊鳳梨酥會出現在自己的櫥柜里？

所以我常想如果。

如果以前面對種種，我可以再敞開一些。

如果面對未來種種，我可以握住口語表達的韁繩，縱馬一躍，跳過自設的圍籬。

Say it。

（責任編輯 肖亮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