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氏砂鍋

黃氏砂鍋是一家主要經營米線類吃食的店，開在距離我曾經就讀的高中不遠的勝利街上。

店里的招牌是三鮮米線。柔韌爽滑的米線搭配大蝦、海帶和魚丸，鮮香無比。最令人垂涎的，還是剛出鍋時放在上面的一小撮泡菜。在滾燙得冒泡的湯汁與配菜之上堆成小山狀，微微冒著涼氣，入口則有淡淡酸味，比我此前和此后在任何地方吃過的泡菜都要美味。店家大概深譜此道，不論顧客點的是何種餐食，都會搭配一小撮泡菜，不過癮者還可另外付錢購買。

故鄉人的飲食習慣以面食為主，牛肉面甚至是一部分人的一日三餐。不吃面的時候就吃饃、饅頭、大餅、花卷，種類不一而足，味道各有千秋。即便是在主營炒菜的館子里，人們也會選擇扁豆面或者白皮面作為主食，很少有人吃米飯。記得第一次帶南方的朋友去家鄉的館子里吃飯，他十分自然地對服務員說要一碗米飯，拿著筆的服務員愣了一下，說：“米飯？我去問下后廚今天蒸了沒有。”像黃氏砂鍋這種主營米線的店在故鄉絕非主流，若不是同學的推薦，我多半不會主動走進去。那位同學在班級里素有“美食家”之稱，了解我們這座小城里所有好吃的東西。她對我不知道這家店的存在感到驚訝，指著店內“甘肅名小吃”的牌匾讓我看，仿佛我的無知是一種罪。

“甘肅名小吃”幾個字讓我產生了十分奇怪的感受：既對所謂“名小吃”稱號的評判標準產生了一絲懷疑，又不得不被店內吃食的味道所折服。我一直認為，在我們那樣的地方，名小吃肯定是面食。但即便在最受本地人認可的面館里，也沒有見到過類似的牌匾。去過黃氏砂鍋以后，但凡外出就餐，我都會習慣性地尋找店內是否掛了類似的牌子，如果掛著，就要仔細品嘗，看看食物的味道是否名副其實，在心里暗自與黃氏砂鍋的味道對比。不過，對于后來浪跡西南，早已臣服于川味和湘味的我來說，黃氏砂鍋在我心中始終占據重要分量的原因不僅和它的味道有關，更重要的還在于店主那奇怪的堅持。

“不放辣子好吃。”

在店內吃飯時，這句話曾無數次在我耳邊響起。吃一頓米線的工夫，就能聽到七八遍。它往往出現在店主被客人要求多放棘椒，或者店主目睹客人打開辣椒罐子的時候。有時這句話之后還伴隨著店主的一聲嘆息。這往往意味著，又有一位客人不顧店主的忠告，往他的砂鍋里加入了辣椒。

店主從未看輕我們這些穿著校服進來覓食的中學生，不管我們是一個還是一群，進店以后都會聽見他的那句“客人，您吃點啥？”當我還是這家店的新面孔時，也聽到過幾次“不放辣子好吃”的忠告，但注意到我也和大多數人一樣并未聽進去之后，店主就不再提醒。這件事讓我困惑不已：既然不想讓客人放辣子，干脆不提供辣子不就行了？但是每張桌上卻都放著一罐油辣子。有些初次進店的客人不知道剛出鍋的砂鍋里沒有辣子，要求出餐時多加辣子的時候，店主似乎也會照做。當時還是中學生的我想不通其中的緣由，現在大概有點明白了，這看似矛盾的情況背后卻自有一套邏輯。一方面，作為店主，他有必要也有義務告知客人怎樣才能品嘗到食材最好的味道；另一方面，他又完全尊重客人放辣子的自由。隨著年紀漸長，我越來越佩服店主的這種做法。然而后來有一天，我意識到讓我佩服的很可能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

店內平常只有一位圓臉戴眼鏡的中年男性負責招呼客人，我一直以為他就是店主。直到某次就餐，我在店里看到了兩個一模一樣的人：相同的圓臉上都戴著眼鏡，身材也是一樣的圓潤。我看不出誰是哥哥，誰是弟弟，也不知道到底哪一位才是真正的店主，或者兩位都是。就我不多的幾次觀察而言，比起喜歡在柜臺后勸告客人不放辣子的那位，另一位更喜歡在后廚活動，除了更加少言寡語，臉上的表情也更顯單調。我上大學之后，黃氏砂鍋在五一街市場旁邊開了一家分店，店面更加寬敞，吃食的種類也增加了不少，甚至有了在南方司空見慣的砂鍋飯。我那次去，店里負責接待的是一位在勝利街老店里見過的干練女性，不知道是不是老板娘。有次暑假回家，我特意請外地的朋友品嘗我心心念念的名小吃，結果味道卻大不如前，一向被我視作靈魂的那一小撮泡菜也沒了蹤影。朋友們十分客氣地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令我尷尬不已，胡亂解釋可能是換了老板。從那以后，我就再沒去過五一街的分店。過幾年再回家時，那里的店面已經變成了一家藥店。

幾年前的春節，一位高中時代的好友來老家看我，說起她念念不忘的味道。在不斷回憶的過程中，我忽然想起將黃氏砂鍋推薦給她的人就是我。在那個自媒體還未興盛的時代，這家小吃店完全是靠口碑積攢了一波又一波的回頭客。興之所至，我們直奔勝利街而去。可到了地方才發現，早就沒有什么小吃店了。街上不是賣雜貨的商店就是掛滿清潔工具的五金店，整條街道蕭索又落寞，來往的皆是上了年紀的人。我們不甘心地在附近逛了又逛，僅有的幾家小吃店也都是些近幾年興起的網紅店，里面賣的并非本地吃食，更類似于大排檔。我不相信黃氏砂鍋就這么沒了，畢竟是“甘肅名小吃”！當下拿出手機搜索起來，卻什么也沒搜到。以店主那種性格，或許不會開啟外賣服務，湯湯水水的東西，泡久了必定影響口感。我靈機一動，又試著在地圖軟件上搜索起來。小城本就不大，“甘肅名小吃”總歸還是會有個標記的。果然，黃氏砂鍋的招牌在地圖上出現了，只是與我們所在的勝利街隔了好幾公里。仔細一看，竟然就在我家附近！地圖上只顯示了這一家店，看來分店的計劃最終未能成功。

朋友喊餓，我也饑腸輾輾。想到即便即刻打車過去，也不能確認店里是否營業，我們便就近找了一家面館填飽肚子。盡管這一次沒能吃上黃氏砂鍋，但知道了它還在，并且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我不由得感到安心，想著以后想去隨時都能再去。結果，再一次走進店里，卻是兩年之后的事兒了。那天，我帶著女兒去吃麻辣燙，女兒怕辣，幾乎什么也沒吃。我想給她找一個不辣又好吃的地方小吃，讓她這個一直生長在南方的小姑娘嘗點兒不同的味道，黃氏砂鍋的味道立馬從記憶中飄了出來。它仿佛一直靜悄悄地藏在記憶中的某個角落，等待著我的召喚。老板那句“不放辣子好吃”的勸告，隔著時空在我的耳邊回響。我立馬帶著女兒打車去了那兒，一進店就聽到熟悉的聲音：“客人，您吃點啥？”

剎那間，我還以為自己穿越了時光。和十多年前幾乎一樣的店內布局，一模一樣的聲音和語調。唯一不同的是，他的頭上少了一頂白色的廚師帽，那張臉看上去也更像是我的同齡人。我抬頭看了一眼和十多年前一樣張貼在墻上的大幅菜單，選擇了以前我最愛吃的三鮮米線后，便帶著女兒去座位上等待。沒過多久，咕嘟冒泡的米線就被端了上來。一看到在所有食材之上堆成小山狀，中間還滴著一滴紅油的泡菜，十多年前那熟悉的味道就已經在我的嘴里發散開來。

“我要吃那個面！還有蝦！肉丸子！’

在我攪動米線的時候，女兒已經開始在砂鍋里物色她喜歡的食物了。只要是外形與面條相似的食物，無論是米粉、粉條還是米線，都會被她叫作“面”。

“好吃！”

女兒吸溜著米線，眼睛滴溜溜轉著品嘗味道，最終露出滿意的微笑。聽到她的結論，我也高興起來，像她一樣吸溜起米線。只是這味道，卻不似當年那般吸引我了。我十分清楚地知道，味道本身也許并沒有變，變的是我的口味。吃慣了南方的米粉、米皮、米糕和米餅，故鄉這一小鍋熱氣騰騰的米線總覺得有些寡淡。

“我還想吃丸子。”

我把鍋里所有的丸子都夾給了女兒，吃完了她還想吃。我忽然想起當初那位推薦我來這家店的同學，也是極力推薦這里的丸子米線。就像我每次必點三鮮米線一樣，她的必點則是丸子米線。“甘肅名小吃”的招牌仍掛在店內顯眼的地方，旁邊還多了幾塊其他的牌子，但都比不上那一塊的分量重。我忍不住觀察了一會兒那個因為沒有顧客而顯得百無聊賴的年輕人，思考著世間為什么會有長相如此相似的父子。臨走時，我很想告訴他，女兒很喜歡吃店里的米線，又覺得這似乎沒什么意義。年輕的店主不會知道我與這家店的過往，那些說不出口的話里才蘊含著真正的價值。似乎是到了飯點，店里陸續有客人進來，每次我都會聽到那句經典的“客人，您吃點啥？”但直至我們走出店外，我也沒有聽到那位年輕人說：“不放辣子好吃。”

（責任編輯 宋旭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