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祖母時,她正端坐在西窗下沐浴夕陽,左手挾著簸箕,右手輕輕撥弄著綠色的豆子。那些灑下來的霞光,與草梗、沙礫一起擠在豆子的縫隙中,被祖母撥來撥去,發出沙沙的響聲。這是今年新下來的豆子,祖母要趕在天冷前把豆子里的雜質挑凈,再把豆子放到閑置通風的廂房里存放。每次熬粥時,祖母都要抓上一把,青綠的豆子在沸騰的白米里跳躍,祖母說她就喜歡喝這口。
祖母年近古稀,但精神矍鑠,勞作不休。她自己單獨過,住在西院。每天天剛放亮,村子里就升起那道屬于祖母的炊煙,她總是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喂過柵欄里的雞之后,便坐在窗前曬太陽,或是發會兒呆,望望藍藍的天空,瞅瞅正在啄食的蘆花雞,再看看紅磚鋪就的小路上,冒出的綠色草芽兒。突然,祖母就坐不住了,蹲在小路上忙碌起來。祖母愛干凈,她穿的衣服即使是舊的,你也看不到一點兒油漬甚至是一點兒灰塵。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詩:“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在我印象里,祖母始終是一個發型,青絲綰在腦后,發髻罩上一層黑色的紗網,橢圓狀。祖母的眼晴是彎的,尤其是笑起來更像是掛在天邊的弦月,慈祥可愛。小時候,我常常躺在祖母的懷里,望著她臉上彎彎的月升起。每當祖母笑時,我也跟著笑,不過我這里沒有月色,只是呵呵地學著祖母。祖母大個兒但體形偏瘦,年輕時走路也是如春風拂柳般婀娜多姿。母親說,祖母曾經也是個美人坯子只是時光的無情,奪走了她的風華與多情。
祖母總喜歡穿千層底的布鞋。軟乎,舒適,輕盈。這是祖母的感覺,也是她喜歡穿千層底的直接原因。她從來不買鞋,都是自己做。日子好過了,祖母便把剩下的舊衣舊褲收集起來,清洗干凈,拆開,用玉米面打成的翹糊,抹在拆下的布匹上,一層槳水一層布,放在太陽下曬干,再裁成鞋底兒的樣子,羅列三至四層,外緣再圈上白色的邊布。麻搓成線繩,穿過粗大的針眼兒,祖母坐在燈下,懷中抱月般左右押拉。祖母說,以前啊,坐在煤油燈前,納這千層的底,光線弱不說,一時看不好,時常會扎到手指頭,鼻子還熏得黑,說這話時,祖母總要將她那雙布滿滄桑的手送到我的眼前。那時,我也會好奇地問祖母,為啥你白天不做?祖母的臉上就會升起月亮,傻孩子,白天祖母要到地里出工,要掙工分的,只有晚上才有時間啊。那啥是工分?我總是纏著祖母喋喋不休。祖母拍著我的頭說,我的傻孩子呀。
祖母一生哺育了五個孩子,父親、叔叔和三個姑姑。其實在父親的后面還曾有過兩位叔叔,生這兩位叔叔時,祖母難產,那時都在家里接生,找個接生的女人候在祖母的身邊,家里人按照接生婆的要求忙得團團轉,從早上開始到下午一點,兩位瘦如雞崽子的叔叔終于和家人見面了,祖母昏死過去,醒來已是一天一宿之后的事了。瘦弱的兩位叔叔嗷嗷地哭著,如兩只乳毛稀疏的燕雛張著嘴,擠在窩門口,叫得祖母心里難受,解開懷,左右抱起兩位叔叔。叔叔饑餓難挨,用力地嘬著,口腔發出一聲聲香香的空響,半響,胃里沒有得到滿足,還是一陣陣地撕心地喚母。一周后,兩位叔叔染了風寒,沉沉地睡去,不再醒來。祖母找來破炕席頭,卷起,擒著淚水,將兩位叔叔埋在西山的腳下。路人遇見皆搖頭嘆息,祖母說,怪只怪母子的情分淺罷了。
其實祖母也是苦命的人,八歲喪母,家境貧寒。祖母的父親,也就是太姥爺,又娶了一位女子。后母甚是嚴厲,祖母稍有差池非打即罵,有時,祖母害怕不敢回家,就到嬸娘的家里過夜,飯也是饑一頓飽一頓的。祖母像一棵孱弱的小草,頑強地活著。初冬里的一天,祖母的后母喊她上山拾柴,祖母不敢違背后母的命令,背著筐,拿著柴刀,單薄的身體走進冬日的南溝,在一處向陽的坡上,祖母使出渾身的力氣砍著粗壯的荊條,柴拾到一半時,祖母發現前方不遠處有一只大狗正盯著她,眼睛里泛著幽幽的綠光,年幼的祖母被眼前的一幕嚇住了,呆坐在槐樹下,小手緊緊地握著柴刀,哆嗦成一團。后來祖母說,其實那不是狗,是一只狼,或許那只狼看她實在可憐,半響過后,轉身跑進了山林。直到祖母長到十八歲,祖父的出現讓祖母像是遇見了救星。當時祖父是趕大車拉腳的,相當于現在的物流行業。那天,祖父拉腳到祖母的村子,太姥爺當時開了一家大車店。天黑,祖父打尖住店在祖母的家中。進院后祖父將貨物卸下,牽出駕轅的青馬,掏出草料飼喂。屋里一聲青瓷碎響過后,傳來一陣粗厲的訓斥,接著是一記響亮的耳光聲。一位女子沖出屋,嚶嚶而去。這是祖父與祖母的初見。晚飯過后,祖父要了一壺熱水,送水的正是剛剛跑出的姑娘,清秀的臉上帶著鮮紅的手掌印。祖父便好心地多問了一句,姑娘唉聲嘆氣,出了祖父的房間。
這一來二去,祖父拉腳經常要經過祖母的村莊,每次回不去時,都要到祖母家的大車店住宿。慢慢地兩人也熟悉起來。有一次,祖父染了風寒,青馬車進院剛停穩,就從前座上跌下來,當時祖母一看是祖父,急忙喊太姥爺,叫人將祖父抬到了屋內躺下。祖父渾身戰栗,額頭燙得嚇人,太姥爺叫人請了郎中,抓了湯藥。熬藥的活兒自然落到祖母的身上,煙熏火燎中祖母忙中出錯打破了一只盛藥的砂碗,遭到后母狂風暴雨般的責罵。送藥時,祖父看到祖母一臉的委屈。就講了一個途中聽到的笑話,祖母桃花般的臉上便升起彎彎的月亮,溢出清瑩瑩的月光,晃得祖父心里直打閃。當年祖父是二十剛出頭的小伙子,臉白凈,中等身材,身體結實,周身透著一種雄健之美。十八歲的祖母雖說不是大家閨秀,卻也出落得落落大方,嬌美動人。她每次都端藥過來,再給祖父做熱敷。祖母盯著一張俊朗而白凈的臉,仿佛月宮里的小白兔掉到了懷里,咚咚地踢個不停。一種莫名的情感油然而生。
轉眼過去三天,祖父痊愈后還買了一些禮物答謝太姥爺,并贈送祖母一塊藍色的手帕。祖母說,那只手帕現在還在箱子底下,她一直都沒舍得用。臨走時道過別,祖父吆喝著青馬車嗒嗒而去,消失在冬日的曠野中。祖母像是丟了一件貴重的東西一樣,心里懸著,而后落下,再懸起,再落下,無法言說的那種。祖父走后,幾個月里,再也沒到過祖母家的大車店入住,數著日子的祖母有種失魂落魄之感,每次一聽到大車響就到道口張望,她總是高興而去失望而歸。祖母總是會懷念熬藥的那些日子。
后來,祖父真的來了。不過這次不是住店,而是帶著媒婆來的。說明來意后,祖母的后母爽快地答應了,祖母說,她的后母巴不得她早日離開家,能省下一筆開銷,太姥爺也覺得祖父這個小伙子不錯,也同意了。再后來,祖父下了聘禮,擇一黃道吉日,趕著青馬大車接走了祖母。婚后,祖母的日子過得也很清貧,但祖母卻十分滿足,那盞彎彎的月時常掛在臉上。洗衣、做飯、收拾屋子,祖母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祖父拉腳歸來,總能吃上口熱乎的飯菜。
祖母說,那一年她搬離了老宅。
太陽的光線拉到那一年的深秋,每年忙完秋收,同祖母一起生活的曾祖父都要在家里洗個澡。祖母燒了一大鍋熱水再兌成溫水,倒入一只廢棄的油漆桶里,那是曾祖父洗澡的用具。當時曾祖父洗著洗著覺得水越來越少,發現桶底破了洞,便吼祖母,嗔怪祖母倒水時不看看桶底,祖母回了幾句。那時,頂撞長輩是犯大忌的,曾祖父暴怒,把祖母趕出家門。祖父拉腳回來,祖母正孤零零地站在門口。那一夜,祖父和祖母在青馬車上住了一宿。第二天,無處可去的祖母與祖父來到村西頭的瓜棚里落腳。第二年的七月,父親降生。祖母說,那是她第一次經歷鬼門關,而故去的兩位叔叔是祖母第二次過鬼門關。
父親出生時,天公不作美,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祖父騎著青馬去找接生婆。窩棚里留下祖母焦急地等待著。半響不見祖父歸來,祖母的肚子疼痛難忍,惶恐、孤單、無助夾雜在風雨中毫不留情地抽打著祖母。祖父與接生婆落湯雞一樣沖入瓜棚,疼昏后醒來的祖母已剪斷臍帶,正在包扎著瘦小的父親。
后來,祖母住進了瓦房,那是祖父耗盡拉腳的積蓄傾力建造的。
祖母曬太陽時,我就問一些過往。祖母說,都是陳年舊事了,提之無益,也都過去了,誰的人生還不經歷點曲折,時間會抹平一切的,現在健康地活著就是幸福。祖母總是樂觀看待世間的一切,或許那些不平凡的經歷告訴了她許多活下去的勇氣和道理,然后她的臉上就升起一輪彎彎的月,只不過這月多了一些樹根一樣的紋理,多了幾條小魚游動過的痕跡。
祖母使勁拍打窗柅的那天清晨,天干冷干冷的。祖母的哀號驚醒了熟睡中的父親。祖父清晨小解時突然發病,直挺挺地趴在地上,半裸的上身僵硬,口中哼哼著,無法言語,父親趕來時祖母正努力地試著抱起祖父。入院,搶救,醫生搖著頭,情況并不樂觀,畢竟是腦干出血,一周后,醫生惋惜地表示讓祖父出院。怕祖母過于操勞,父親將祖父安置在自己住的西屋。祖父躺在炕上氣若游絲,揪著全家人的心。祖母說,她知道祖父的大限到了。她不悲傷,她要送送和她相守一生的祖父,她說,祖父去醫院那天都沒來得及洗洗臉,今天,她要給祖父洗洗,讓祖父干干凈凈地走。祖母拿著熱毛巾,輕輕地擦拭著祖父的臉頰,額頭,耳輪。當年在大車店,祖母就是這樣,拿著溫熱的毛巾,敷在那個白凈的青年額頭,那張俊朗的臉就有了血色,有了笑容。那裸露的肩膀,就有了雄性的力量。可如今,祖父像是睡著了一樣,游絲般的氣息做著最后的告別。想著初嫁那天她和這個俊朗的青年坐在青馬車上絕塵而去的情景,祖母的月宮玉露傾瀉。
送走祖父,父親擔心祖母有什么閃失,不再讓祖母一個人居住。而祖母總要到和祖父住過一輩子的西院,曬曬太陽,再喂喂雞棚里的蘆花,走走那條曾經走過無數次的紅磚小路。祖母說,那里有祖父,有回憶,有她的一生。
晚飯做好,耄耋之年的祖母,不見了蹤影。我將呼喚拋到西院。
黃昏深處,祖母瞞跚而來。
(責任編輯 朱貞明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