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五十歲那年決定出趟遠門。這個決定,引起我們的一陣哄笑,畢竟父親既不像村里的王富貴會木匠活,可以到城里幫人家打家具;也不像修鞋匠楊瘸子去上海給城里人修鞋。父親只是個農民,除了老老實實種地,沒有其他手藝。
直到父親背著稻種離開村子,我們才對他去外地種地的決定信以為真。父親沿著田埂向前走,我走在后面送他。
“為什么不去大路上坐車呢?”我問。
“只有去城里才要坐車?!备赣H答。
讓人沮喪的回答。我繼續問道:“那你要去哪呢?”
“外地?!彼鸬酶纱?。
可是,外地在什么地方呢——
嗯,父親絲毫沒有放慢腳步,嗯,外地就在遠處吧。
“等著吧,我會給你們寫信的。”父親說。
父親的離開沒有使我們的生活發生多大改變,原本他就是個木訥寡言的人,每天就是在地里干活。常常是天黑了,母親深一腳淺一腳去地里喚他回來。“你父親就像栽在地里的一株莊稼,我把他從地里拔出來了?!蹦赣H總這樣說。
一個多月后,父親來信了。信不長,跟他平時說話一樣。他在信里說找到一片地了,至于這塊地如何,以他常年插進地里的雙腳在上面走一走,我想他就知道好孬了。父親說他把稻種泡上了,過兩天長出小芽就可以播種,我們就等著吃新米吧。很難想象那個木訥寡言的人是怎么寫出這樣鼓舞人心的句子的。
第二封信很快就到了,比上一封長了些。他告訴我們長了小芽的稻種已經播種,還畫了幾條線,他說這些線組成的圖形是一匹馬,這是他播種的稻田。
村里的人漸漸進城了,有的是木匠,有的是瓦匠,還有的去城里學手藝。從城里回來的人常帶回些稀奇玩意兒,這些只讓我短暫地羨慕,之后我便不在乎了,因為我開始期待父親的新米到來。父親說他會慢慢擴大莊稼地,那匹馬將越來越大,這樣年復一年,馬蹄終將踏進我們的村莊。
第三封信來了,信封里夾了一小支稻花,鵝黃色的,散發著來自遠方的氣息。我把它插進空瓶里,這是一株讓我和父親緊密相連的水稻。父親說等收獲后就回來,想想那場景都叫人興奮,父親扛著——哦,不,應該是騎著馬,馬背上裝滿他種的新米,一點不比從城里回來的人遜色。從城里回來的人都會坐一種叫“放屁蟲”的車,那種車疾馳起來會發出“噠噠噠”的聲音,而父親則不,他的馬一定會在進村時嘶叫,然后一陣煙似的出現在我們面前。
然而,秋天過去了,父親沒有騎著馬回來。他來信說他暫時不能離開,畢竟他沒辦法把地卷起來帶走。隨信來的還有一袋新稻米,只是袋子小了些,是衣服的一只袖子,把兩端扎緊就成了口袋。
直到第二年春天,父親的下一封信才姍姍來遲。父親用腳丈量那塊地時,有幾個陌生人也在打那塊地的主意,他們用卷尺丈量,用儀器檢測那塊地的良莠,不容置喙地對父親說,這里將建設一座飛機場。陌生人如何在周圍建起工棚,還未冒出泥土的種子們又是如何被混凝土覆蓋——父親沒有說,但我能想象,因為在我們村子附近也出現過這樣的陌生人。
父親離開了,去尋找另一塊土地,終于在一片水草豐茂的地方停了下來。種子播下去了,禾苗鉆出地面,他又把自己栽進了地里,連寫信的時間都沒有了。
仍然是霜降前,我們收到父親的稻米,比上次多了些,不僅是一只袖子,而是一整套衣服。仍是將每一出口都縫好了,形成一個空心袋子,稻米塞得滿滿的。
這一年我們的收成并不好,原本種番薯的地再沒刨出什么,另一塊地被新建的馬路占去大半。姐姐們開始學手藝了,一個跟著村里的剃頭匠,一個去了鎮上學裁縫。到了晚上,我們坐在一起時,我會拿出父親的信一封封地讀,這是一天中最美的時光。在村里生活的父親,我是陌生的,相反,走出村莊的父親卻是我熟悉和喜歡的。
三年后,臨近春節,載著城里回來的人的“放屁蟲”絡繹不絕,“噠噠噠”的聲音震耳欲聾。每一聲劃過,我都有些難受——父親不會騎著馬回來。然而就在這時,父親的第二件衣服突然回來了,緊跟著是第三件,第四件,依舊裝滿了稻米。每一件衣服里的稻子都來自不同的地方,也就是說,父親這些年又換了不少地方。父親在信中沒有說明每一次離開的原因,仿佛人與土地很難保持長久而穩定的關系。
父親在三年里走過很多地方,直到被一片蔚藍的大海攔住。父親的稻田就在海邊,他在信紙反面畫了出來——海風吹著稻田,波浪起伏,像另一片海。
沒多久,我們的村莊拆了,準備建工業園。姐姐們去了更大的城市,把母親也接走了。母親喜歡城市,喜歡雙腳踩在地板上的感覺。她再也不需要走到地里了,地板的存在簡直是對鞋底最大的尊重。
去外地讀書時,我帶走了父親的信,和那件裝過稻子的衣服。
我的專業是作物栽培學,說不清這個選擇是不是和父親有關。我常常到午夜才做完實驗,將疲憊的身體扔到床上。閉上眼睛,父親信中描繪的景物清晰起來……身子輕了,在稻浪上輕輕搖晃著。
一覺醒來,月亮已經爬了很高,月光躍上掛在墻上那件裝過稻子的衣服——
突然,我看見衣服上隱約散發著光芒,我立即跳下床,向它走去。月色更明亮了,像吸取了海面太多的粼粼波光。父親的衣服——微微弓著身子,雙臂打開,像給人擁抱。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正向父親走去,當越來越近時,我不禁驚訝起來——從衣服的布縫里,鉆出了無數細密的綠色谷芽。
(小白摘自《格言》202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