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我就不愛吃飯,飯桌就是我的戰(zhàn)場。
在那里,我與我媽展開了長達數(shù)十年的關于吃飯的諸多爭論,最大的爭論就是關于吃肉。
一開始我是吃肉的。
可據(jù)說在我兩歲時,外公照例喂我吃大塊大塊粉蒸肉的時候,我忽然就吐了,并表現(xiàn)出極端抗拒,這點非常匪夷所思,因為我兩歲以前可都是酷愛吃粉蒸肉的,一手抓一塊,大快朵頤,油滴出嘴角都不自知的那種。可從那以后,我便不再碰肉類食物,尤其是豬肉。于是,外公轉而喂我魚肚皮肉,而魚也成了我往后飯桌上不可或缺的一道菜。
我媽燒菜的手藝并不高,但是做魚是非常厲害的,尤其是紅燒鯽魚、干煸魚塊、豆腐鯽魚湯,在我兒時的心里是無人能及的。
紅燒鯽魚出鍋后,露出來的魚皮是焦黃色的,魚身浸在濃郁的湯汁里,叉點魚肚皮肉放在湯里擺兩下,食之焦香四溢,余味無窮;倘若魚肚里有大塊魚籽,沾點湯汁,可謂人間美味。
雖酷愛吃魚,但我媽一直擔心我挑食,總會在吃飯時喋喋不休,讓我吃點肉。我每次都充耳不聞,等她對我怒目而視,冷不丁將一筷子瘦肉夾到我碗里時,我便會激動地尖叫,并表示連飯也不吃了,然后我就聽見有筷子劈在頭上的聲音,我挨揍了。有時候我把她逼急了,她會嚇唬我:“你再這樣,以后都不會做魚了!”
然而第二天吃飯時又會有魚。我爸在吃飯時會看看飯桌上的形勢,如果我和媽媽針鋒相對時,他便默不作聲吃飯。有天吃飯風平浪靜,他忽然說道:“吃魚多好啊,吃魚的小孩聰明,我也不喜歡吃肉。”他抬頭瞄了我媽一眼,繼續(xù)說道:“你看,魚蛋奶她都吃,又打籃球,不要緊的。”說完望著我偷笑起來,我極力按捺住心中的興奮,只見我媽嘆了口氣,盯著我說了一句:“那你好好吃飯吧,不準留剩飯。”
此后,我們家的餐桌上很少見到肉類食物,最常見的是魚、雞蛋和青菜。有時去外婆家改善生活,她會做很好吃的胡蘿卜燒牛腩、海帶龍骨湯、粉絲雞湯、萵筍燒泥鰍等。
有一次中午我們在家吃財魚火鍋,吃完后我覺得喉嚨里有點痛,感覺像有根刺,我悄悄跟爸爸說了,他讓我吞點米飯,然后喝了醋。當下我覺得那個痛感似有似無,以為好了。結果到了下午痛感越來越明顯,我勉強吃完晚飯后,試著讓自己做點別的事情轉移注意力,直到睡覺時分我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可是喉嚨里像千萬根針在扎,胸口也開始痛起來,我掙扎著起來,把爸爸搖醒,哽咽地說道:“有刺,有刺,喉嚨里有刺。”“還是中午卡的嗎?你怎么到現(xiàn)在才說?!”爸爸穿上衣服就帶我去人民醫(yī)院了。
那天晚上十一點了,他找到一個在那里當主任的同學,拜托別人立刻給我取刺。我只記得那天醫(yī)院里黑黢黢的,燈光也不亮,在那個小屋子里,忽然醫(yī)生打開一個特別刺眼的手電筒,一直叫我嘴巴張大,不停地“啊”。他拿一根平時看扁桃體的簽子壓住我的舌頭,“啊”了很久,我越來越痛,忍不住開始哼,醫(yī)生問我:“你說說哪里最痛?”我用手摸到脖子下方的胸口,說:“這里痛,胸口痛。”忽然醫(yī)生猛地把簽子伸進我的喉嚨,在我要反胃的一瞬間,他把手電筒關了,說:“好了,取出來了。卡的位置再深一點,就要開刀咯。”只見他右手的鑷子上夾著一根還繞著我喉嚨黏液的超大的刺,著實嚇了我一跳。爸爸立刻問我:“現(xiàn)在還痛嗎?”我摸摸胸口:“還有一點點。”
“睡一覺就好了,快點謝謝醫(yī)生,這么晚了還因我們加班。”
在回家的路上,爸爸問我,為什么卡了這么大一根刺,到半夜才說。我有些不好意思,說道:“因為我怕我說吃魚卡住了,你們以后就真的不讓我吃魚了。”“怎么會呢?”爸爸有些哭笑不得,“你太傻了,我們不會不讓你吃魚的。只不過我們都要吸取這次的教訓,以后不管是什么事情,大事小事,你都要跟爸爸說,知道嗎?”“小事也要說嗎?”“小事也要說。”
等到我現(xiàn)在要自己做飯時,我才意識到我真的不可避免地長大了。
我自己研究菜譜,自己實踐菜品。我現(xiàn)在會做很多菜,比如油炸豆腐、涼拌秋葵、糖醋雞柳、蝦仁雞蛋、香干瘦肉、排骨湯、龍骨湯等。
我變了,我不再抗拒吃肉。
我變了,我現(xiàn)在很少吃魚,就連我自己也不會做魚。
有時我做飯,油濺到手背上。這種小事我要跟誰說呢?
那一刻,我覺得人生真的很絕望。
人間的滋味到底是什么呢?
(摘自吉林大學出版社《你守望麥田,我守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