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窗外一冊青山攤開,頗能讀出些清涼意,怡情爽目,可要是沒山哩?看一架葡萄的青枝綠葉在光影里如煮如沸,也是美事。
雨來時,每每天色鐵青,風吹猛烈。葡萄枝連同葡萄葉,在架上翻躍不已,這片倒下去,那片壓過來,真是綠浪沸騰。
雨水是白亮的,從葉間漏下,順著葡萄流瀉,由緩到急,漸成小泉,映出一珠一珠的翠碧。使人懷疑那甘泉直接源自葡萄肉,有果味哩。
葡萄架下,沉黯幽綠的一個空間,人進去,染綠了;人從外邊瞧進去,葡萄架下的石桌、石凳,連同石砌的井臺,都綠得像個幻覺;用手一摸,涼是涼的,不過,那綠不是青苔,是給葡萄架罩的。
其實,那葡萄架已經(jīng)把一個院子全映綠了。葡萄搭架的南半塊,是沉綠;露著天的北半塊,是明綠。
這棵葡萄是有點兒囂張、有點兒瘋。枝葉,像無數(shù)小飛賊,飛檐走壁,身形輕盈。一天不去注意,枝蔓如水般四溢,漫得哪哪兒都是。邊兒上,沒幾天就垂下一道又一道款款的葉簾,往上扶了數(shù)次,還是執(zhí)拗。貼墻的那幾枝,終于倒伏下來,糊住了東窗,使那兒像個童話中的洞穴。一把鐵锨立在墻根,在一個夜晚被葡萄須子偷偷綁架,解開死纏的葡萄須子,很是費了一番勁兒。
人的勁兒攢在心里,草的勁兒攢在根里。葡萄的根,狂傲有計謀哩!它穩(wěn)坐地下,牢牢把住一根粗藤,親傳親授。那老藤,粗陋、擰巴,皮糙肉裂,像個過氣的元帥,須發(fā)間帶著幾分枯寂和孤意。可是,一俟春暖,老將出馬,一個頂一疙瘩。它指揮著千枝萬葉,東一下,西一下,南一下,北一下,到處跑,枝枝葉葉一個勁兒地向前,都忘了把步子收住了。
開疆拓土,院子被占據(jù)半壁,連同風聲雨聲也籠住了,陽光月色也籠住了,鳥啼蜂鳴也籠住了。嚶嚶嗡嗡,是蜜蜂和馬蜂。葡萄藤綴滿微粒的小綠花朵時,它們來造訪過,如今是等著果子熟。啾啾嘰嘰的,是麻雀和白頭翁,不等青葡萄變軟變甜,已經(jīng)啄食吸吮,大快朵頤了。
我常常舉一根棍子,在葡萄架下蹦著高嚇唬它們,太可氣了呀!好多葡萄被啄成了半拉子!見我走近,嘩地一響,風一樣四散,沒等我回屋,嘩啦一下,又像石子落在了葡萄枝葉的綠浪里。
白天的葡萄架:背景亦有,主題亦有;對白亦有,唱腔亦有;細節(jié)亦有,梗概亦有。大家伙兒熱熱鬧鬧,唯獨缺的是一方詩意的留白。晚間,星月的微光,無聲息縫合葡萄葉子的縫隙,一切疏朗了,圓融了;緊拉慢唱的節(jié)奏,便出來了。
可是,葡萄,終究還是掩不住瘋狂的。那一珠一珠,硬挺飽滿,漂亮得如同昔日理想的葡萄,那一串一串,緊實得如同才俊超人靈感噴涌的葡萄,它們總是有那么一股子勁頭,使勁地飽滿,拼命地緊實,復(fù)仇一般地挺括。
美國作家威廉·楊格,一個恨不能天天泡在橡木桶葡萄酒里的家伙,曾說,葡萄是種瘋狂的東西,掛在樹上時是水果,變成酒以后,就有了動物的生命,使人迷醉。呵呵,他竟然沒有看透葡萄!其實,變成酒以前,葡萄已經(jīng)是動物的生命。它們躍動、拼搏、昂揚,把平面的日子過得立體飽滿;它們向上的觸須,時時打破拘泥與靜止,把年輕態(tài)的意氣風發(fā),播滿綠色的空氣。有時我們不是狂野過度,而是走一步退三步,思慮過度,我們?nèi)钡氖瞧咸涯前惆l(fā)瘋樣的行動力。
(摘自時代文藝出版社《光陰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