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傳說中,豐都是“鬼城”。
現實中,豐都是開放之城、休閑旅游之城、歷史文化之城,“鬼城”只是它眾多標簽中的一個。
西周初年,豐都曾是巴人的臨時國都,又稱“巴子別都”。秦朝,屬巴郡枳縣(今涪陵區)。西漢,屬益州巴郡枳縣。東漢永元二年(公元90年),從枳縣分置平都縣。隋朝又以“豐民州”首字與“平都山”之“都”字結合改名“豐都”。明洪武十年(公元1377年)并入涪州,洪武十三年(公元1380年)復置,朱元璋改“豐”為“酆”,更名酆都縣。
1958年,周恩來總理視察酆都,提議改“酆”為“豐”,定名豐都。
豐都是重慶地域文化的“書簽”,素以5000年鳳凰城、2000年縣城、1000年鬼城聞名天下,出土的東漢“巴渝神鳥”(現名為東漢紅陶銜珠神鳥)是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重要館藏文物。可以說,這座城市,自帶神秘光環。
“下笑世上士,沉魂北羅酆。”唐代大詩人李白的詩句,使豐都聲名遠揚,蘇軾、陸游、范成大等歷代名人到豐都都要刻碑題詠。再加上《西游記》《南游記》《聊齋志異》《鐘馗傳》等一批中國神話及志怪小說的渲染,豐都的名氣越來越大。20世紀90年代,無數中外游客蜂擁而至,只為一睹“鬼城”真容,豐都由此躋身國家首批對外開放縣,成為全國旅游發展先行區。
然“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起初,鬼城文化的核心價值是‘揚善懲惡,公正和美’,但在遷客騷人以及文學作品的渲染下,鬼城文化逐漸被歪曲,導致很多人談‘鬼’色變。”豐都縣檔案館(地方志編修中心)方志業務科科長王爾歡說,“鬼城文化開始制約豐都發展,曾引以為傲的旅游產業也因此一落千丈,再加上三峽庫區移民搬遷,豐都還面臨著產業空虛的困境。”
豐都,多美的名字——物阜民豐、豐產豐收之都。面臨困境,這座鳳凰城該如何圍繞“豐”字做文章,開啟涅槃序章?
破局:從“鬼城獨舞”到“比翼齊飛”
2025年6月9日,夜幕降臨,華燈初上,豐都縣長江之濱的移民廣場上,一座名為“鳳鳴平都”的金色雕塑,在夜燈照耀下熠熠生輝。雕塑雙目圓睜、神采奕奕、振翅欲飛,其形態就像一只涅槃的鳳凰。
這正是豐都文化涅槃的象征。
“雕塑的原型是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重要館藏文物東漢‘巴渝神鳥’,來自豐都縣高家鎮關田溝遺址,2001年一經出土,便填補了三峽地區漢代鳥形文物的空白。”豐都縣文化和旅游研究院原副院長蔡小華說。
2022年,豐都縣委、縣政府敏銳捕捉到“巴渝神鳥”的文化價值,提出“紅寶石”——鳳凰文化,并樹立此雕塑。它悄然打破“鬼城”固化標簽,成為破除單一文化壁壘的開端。
鳳凰文化萌芽,“黑珍珠”鬼城文化亦不可棄。豐都提出“黑珍珠”與“紅寶石”比翼齊飛。如何擦亮“黑珍珠”,成為破局關鍵。
2017年,動畫電影《尋夢環游記》風靡全球,一句“死亡不是永別,遺忘才是”的臺詞,打動了無數觀眾,片中“亡靈城市”的原型墨西哥瓜納華托也因此爆火,吸引了世界各國的游客。
“我去過豐都,也去過瓜納華托,兩者宣揚的文化內核有相似之處。”“80后”新媒體從業者呂霖霖說,但豐都可供挖掘的文化,以及能打造IP的素材更多,如果能弘揚鬼城文化中溫情的一面,取其精華、去其糟粕,豐都便能像浴火重生的鳳凰一樣展翅高飛。
2025年1月30日,朋友邀請呂霖霖一起去參加豐都祈福文化節。
入夜之后,名山景區的燈光逐漸亮起,如同繁星點點;雙桂山上,三聲鐘磬清越悠揚,仿佛從歷史深處傳來的古老祝福。
“活動給我們的感受非常美好,沒有一點恐怖氣息,寄托的全是對新年的美好向往。”呂霖霖激動地說,“下次祈福節,我會帶爸媽去玩。他們一直害怕‘鬼城’,但聽了我的描述后,他們對豐都的刻板印象開始改觀,并希望明年和我一起到豐都參加祈福文化節。”
駐足名山腳下,古木參天,天子殿、五云樓、玉皇殿點綴林間,如歷史遺珠。“平都天下古名山,自信山中歲月閑”……作為國家4A級旅游景區,名山(古平都山)是《西游記》《說岳全傳》等名著描繪之地,是中國民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但盛名之下亦有坎坷。“鬼城”的標簽曾使名山游客連年銳減,出租車司機載客量明顯下滑。景區年年申報5A級旅游景區,年年未果。
陣痛催生變革。
景區工作人員傅文力介紹,在“紅寶石”鳳凰文化和“黑珍珠”鬼城文化的帶動下,名山以節會為媒,創新打造文旅IP:以祈福、納福為核心舉辦祈福節;依托豐都廟會和中元節,創新推出夜游項目,巧妙融合燈光藝術與NPC(非玩家角色)互動,打造光影交織、故事沉浸的夜間盛宴。
2024年中元節,名山景區短短3天便吸引游客超4萬人次。去年國慶期間,景區又增加NPC合影、主題妝造體驗等互動,深受年輕人喜愛。
“互動中,傳統文化悄然扎根年輕人心中。”傅文力說。
文化是城市之魂。擦亮“黑珍珠”,磨礪“紅寶石”,豐都旅游迎來新生:從單一的“鬼城”體驗,向避暑游(九重天、雪玉洞、南天湖)、親子游、音樂節等綜合業態拓展。南天湖的蛻變便是典范——從牧牛水塘,到引入北海銀沙、架設軌道滑車、舉辦避暑音樂季,夏避暑、冬滑雪,串聯沿線景區,完善了全域旅游體系。
“豐厚的歷史加上獨特的資源,文旅新生,城市方興。”蔡小華總結道。
發展:從“產業空心”到農牧強縣
提及榨菜,世人多知涪陵,殊不知豐都榨菜的歷史可追溯至1914年。那時,豐都人盧景明的涪陵親戚張彤榮帶來一包特殊的種子,播撒在新城李家山的坡地上。自此,每到春天,豐都的空氣里就會飄起青菜頭的清香。1916年,豐都手工腌制的榨菜裝船遠銷上海等地。
起源雖早,發展卻難。在涪陵榨菜已占市場先機的情況下,豐都如何突圍?
走進重慶豐都三和實業有限公司的生產車間,紅黏土陶壇整齊排列,榨菜飄香。老師傅楊世東手法嫻熟,在家務農收入微薄的他,憑著技藝在家門口就業,收入大增。
“廠里180多名員工,帶動2萬多畝土地種植、數千農戶增收。”公司董事長、“二代”掌門人黃涵目標明確:帶動就業,助力振興,傳承古法,讓國人吃上無添加的健康榨菜。
這是豐都榨菜產業發展的縮影。黃涵回憶,20世紀90年代,國內榨菜市場難突破,恰逢豐都旅游火爆,父輩便另辟蹊徑,借外國游客搭上出口快車。經過多年發展,豐都榨菜以色香味俱佳、品質上乘聞名,遠銷日韓加等國,甚至享有定價權。如今,公司在維系海外市場的同時,還與各電商平臺、航空公司合作,發力國內市場。
“2024年,全縣青菜頭種植戶超9萬,戶均增收約4500元,產業綜合收入達10億元。”豐都縣農業農村委員會主任譚明權說,三峽庫區移民搬遷后,豐都產業一度“空心化”,榨菜產業則闖出了一條產業化之路。
幾乎同一時期,肉牛產業也迅速崛起。
21世紀初,豐都縣委、縣政府決定發展肉牛產業,多方帶動當地經濟發展。隨后,豐都大規模開展“院校協作”,引進大批專家到當地從事肉牛科研工作。在此期間,重慶市科技特派員、西南大學教授左福元帶領肉牛科研團隊決定改良本地個頭小、肉少、不好吃的黃牛,引入紅安格斯、西門塔爾等良種雜交。
“這是豐都發展肉牛產業的開端。”譚明權介紹,2002年,豐都縣包鸞鎮飛仙洞村被選為南方肉牛改良科研項目試點村,左福元在此開展研究,引入紅安格斯牛、西門塔爾牛等8個世界優良品種與本地黃牛進行雜交,雜交牛平均體重達300公斤,比本地黃牛重3倍以上。
2009年,豐都引進肉牛養殖和牛肉加工大型企業重慶恒都農業集團有限公司,帶領全縣發展肉牛產業,豐都很快發展為重慶養牛第一大縣。
2025年6月11日,走進包鸞鎮飛仙洞村,依稀能聽見牛兒的“哞哞”聲,走近一看,是一家肉牛養殖場,養殖場負責人張哲蔥正在給牛兒投喂草料。
張哲蔥是村里名副其實的養牛大戶,其牛場每年出欄肉牛400多頭,扣除飼料等成本后,年凈利潤達到100多萬元。2022年,他在村里牽頭成立包鸞鎮新農人互助會,幫助其他村民發展肉牛養殖業。
回想自己的養牛之路,張哲蔥感慨萬千。早年間,他在外地上班,2009年,隨著恒都集團落戶豐都,他和哥哥張林蔥決定回村養牛。恒都集團有著集牧草種植、飼料生產、品種繁育、生態養殖、屠宰及精深加工、科技研發及市場營銷于一體的肉牛全產業鏈。起初,兄弟倆抱著試一試的想法,從恒都集團領回了20余頭能繁母牛進行飼養,但兩人不懂養殖技術,面對牛兒一籌莫展。
“那時,恒都集團的技術人員就像一場及時雨,他們上門進行現場指導,不僅向我們傳授合理搭配酒糟與草料的技術,還幫忙牽線搭橋,解決后續酒糟的供應難題等。”張哲蔥說,短短幾年,他們的養殖廠從最初的20余頭牛,逐漸繁殖壯大,不僅讓他們脫貧致富,還吸引并帶動其他返鄉農民工一起創業。
將養牛散戶培育成大戶,恒都集團與豐都肉牛產業緊密相連,近年來形成每年供給肉牛12萬頭、精深加工牛肉10余萬噸等產能。
“全縣已建成800余個庭院牧場和7個大型養殖場,年存欄、年出欄規模分別達16萬頭、9萬頭。我們的發展目標是建成‘中國肉牛之都’。”譚明權信心滿滿。
榨菜、肉牛兩大產業,讓豐都從無支柱產業縣躍升為農牧強縣。
如今,百年美食豐都麻辣雞也借鑒榨菜和肉牛產業的成功模式,建設產業園,推動集群化、產業化、線上化發展。沒有產業,因地制宜也要創造產業;沒有路,靠雙腳也要踏出一條路。豐都以“豐”為筆,繪就產業振興圖景。
突破:從“庫區薄底”到產業高地
作為三峽庫區全淹全遷城市之一,搬遷前的豐都,產業以水泥、氮肥、糖罐等輕工業為主,經濟基礎薄弱。搬遷后,急于振興的豐都曾引入一些污染企業。
“那時的空氣中有粉塵,下班后就想往家里躲。”豐都縣作家協會主席李忠勇的記憶,是那段“竭澤而漁”發展模式的真實寫照。
以環境為代價的增長終難持續。痛定思痛,豐都毅然調轉船頭,將綠色發展的理念深植城市基因,一場深刻的能源革命由此開啟。
在海拔約1700米的仙女湖鎮山脊上,三壩風電場20余臺白色風機靜靜矗立,巨大的葉片在七曜山與方斗山間的勁風中徐徐轉動,仿佛在丈量豐都綠色轉型的刻度。
小小風電機組,扇動的是豐都綠色發展的步伐。只是,這像電扇一樣僅有三片扇葉的東西,旋轉如此緩慢,真的能帶動經濟發展嗎?
“別看葉片轉得慢,能量可不小。”風電場工作人員趙巍介紹,當風速達到3米/秒即可發電,滿負荷時單機每小時發電量可達4.95萬千瓦時。依托得天獨厚的風能資源,整個風電場年發電量達9711萬千瓦時。然而,將這片“綠能星火”播撒在險峻高山,并非易事。
單支長達55米的風機葉片,是不可拆解的大件。如何跨越崎嶇山路,是項目落地的首道難關。
“我們不斷完善路網結構,攻堅運輸難題,既為風電鋪路,也為后續發展旅游奠基。”豐都縣發展和改革委員會能源科相關負責人秦紅燕道出了破題的決心。
2015年,三壩風電場成功并網發電,成為豐都清潔能源產業燎原的“第一簇火種”。它不僅顯著增強了區域用電保障,更讓周邊村民楊樹權感受到切切實實的改變:“以前常停電,風機轉起來后,用電穩了,游客也多了起來。”
三壩風電場的成功,堅定了豐都走綠色發展之路的信心。乘勢而上,回山坪、橫梁、五洞巖等風電場相繼崛起,形成規模集群。以回山坪為例,年發電量1.98億千瓦時,可滿足約9.5萬戶居民用電,年節約標煤6萬噸,減排二氧化碳近17萬噸。
風電產業不僅貢獻清潔電力,還帶動了裝備制造、運維服務等上下游產業的發展,成為激活區域經濟的新引擎。
一片白色風車葉,扇動了豐都經濟的發展,也扇動了豐都綠色發展的新篇章。污染企業紛紛搬遷,清潔能源、可再生能源產業如雨后春筍。三壩風電場作為豐都建成并成功投產的第一個風電項目,點燃了綠色發展之路上的熊熊烈火。
水電、光伏穩步推進,生物質能發電更開啟了“點廢成電”的創新模式。在水天坪工業園區,新建的生物質電廠曾讓附近居民張志安憂心忡忡。“原以為會像燒煤的電廠一樣冒黑煙,結果發現它‘吃’的是類似垃圾的原料,反而讓環境更干凈了。”張志安的疑慮化為驚喜。
“相較于傳統化石能源,風能、生物質能等在轉化過程中幾乎零污染。”秦紅燕說。截至2025年8月,豐都縣清潔能源項目總裝機容量已達72萬千瓦,年發綠電量約17億度,已超過全縣用電需求。這份亮眼的綠色成績單,讓豐都成為重慶的“綠電池”。
豐都的綠色轉型,絕非能源結構的單一調整,而是一場深刻的產業生態重塑。
圍繞新能源、智能制造、綠色建材等產業集群,豐都策劃招引了一批重點項目,打造集研發、制造、銷售、服務于一體的全產業鏈條,形成發展合力。隨著產業鏈、價值鏈、創新鏈的不斷融合,近年來,豐都又催生出“能源+旅游”“能源+農業”等新業態,將綠色、環保、低碳刻入發展基因。
曾經的“煙霧繚繞”,轉變為現在的煥然一新。
從破除單一“鬼城”文化的涅槃,到無中生有筑起農業脊梁的產業振興,再到擁抱清潔能源、可再生能源等的綠色轉型,豐都的每一步,都彰顯著“物阜民豐”的深刻內涵與“鳳凰涅槃”的堅韌精神。
文化塑魂,產業強基,綠色賦能。豐都,這座曾經籠罩神秘色彩的城市,正以“豐”之名,書寫著破繭成蝶、振翅高飛的嶄新篇章,向著更加豐饒、繁榮、可持續的未來奮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