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聚焦7—9世紀入唐新羅僧人這一群體,在梳理前人研究成果基礎上,選取49位活動事跡翔實的新羅僧人為切入點,分析唐朝前期與后期新羅僧人的分布區域及特點,并探討其分布區域發生變化的原因。
入唐新羅僧人是7—9世紀東亞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群體。他們分布廣泛,不僅活躍于唐朝的政治文化中心長安、洛陽,還在五臺山、天臺山等漢傳佛教圣地,以及登州、揚州等東部沿海商業城市中,留下了活動足跡。
關于新羅僧人在唐朝的活動事跡,學界已有不少研究。例如,嚴耕望《新羅留唐學生與僧徒》、拜根興的《唐朝與新羅關系史論》等論著,廣稽史料,細致梳理了新羅僧人入唐人數、在唐朝境內活動事跡等。陳尚勝、陽運馳、孫圣杰、汪晶石等綜合運用《入唐求法巡禮行記》等文獻,考察新羅僧人在東部沿海的活動、新羅寺院的分布等問題。
值得注意的是,從時間上看,入唐新羅僧人的主要活動區域在唐朝前期、后期存在顯著差異。筆者擬在前人研究基礎上,對這一現象做進一步的探討。由于入唐新羅僧人數量眾多,且部分僧人的具體活動事跡缺乏記載,故本文選擇49位活動事跡記載較為翔實的新羅僧人作為研究對象,分別是前期20位:慈藏、僧實、圓測、智仁、圓安、神昉、勝莊、義湘、朗智、玄范、智鳳、智鸞、智雄、無著、金大悲、無相、慧超、惠覺、玄超、無漏;后期29位:地藏、惠日、悟真、道義、慧昭、洪陟、法清、圣林、諒賢、慧徹、無染、玄昱、道允、梵日、大通、順支、行寂、安和尚、慶猷、忠湛、逈微、麗嚴、道育、璨幽、慶甫、利嚴、兢讓、元暉、凈藏。下文統計數據主要摘自拜根興的《入唐求法新羅僧侶統計表》(收入《唐朝與新羅關系史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316—328頁),相關史料不一一注明。

唐朝前期入唐新羅僧人的主要活動區域
在唐朝前期入唐求法的20位新羅僧人中,慈藏、僧實、圓測、智仁、圓安、神昉,勝莊、義湘、朗智、玄范、智鳳、智鸞、智雄、無著、無相、慧超、惠覺、玄超、無漏等19位僧人均在唐朝北方地區活動過。而曾在唐朝南方地區活動過的,則只有金大悲、無相等寥寥數位。
由此不難看出,唐朝前期,入唐新羅僧人主要分布在以黃河中下游地區為中心的北方地區。新羅僧人入唐的首要目的是求法,因此佛教發達的唐朝北方地區成為新羅僧人入唐后的第一選擇。唐朝時期,地方所擁有的佛教寺院數量、高僧數量,往往反映該地的佛教發達程度。據李映輝的《唐代佛教地理研究》一書統計,唐朝前期,北方五道擁有佛教寺院470座,南方五道擁有佛教寺院364座。在高僧數量方面,籍貫為北方五道的高僧有224人,籍貫為南方五道的高僧有171人。無論是佛教寺院數量還是高僧數量,唐朝前期,北方五道均領先于南方五道,可見唐朝前期北方佛教更為繁榮。
唐朝前期,長安是佛教最為繁榮發達的城市,成為入唐新羅僧人的首選自的地。唐朝前期入唐求法的20位新羅僧人中,15位僧人(慈藏、僧實、圓測、智仁、圓安、神昉、勝莊、義湘、玄范、無著、無相、慧超、玄超)的主要活動區域包含長安,長安成為唐朝前期新羅僧人活動最集中的城市。貞觀十九年(645年),玄奘從印度歸來,在唐太宗的支持下,在長安大興善寺、大慈恩寺等地開設譯場,翻譯其從印度帶回的法相唯識新學,一時間法相宗大盛于長安。唐太宗貞觀年間(627一649年),道宣繼承發展了其師智首的學說,在終南山豐德寺開創律宗。唐朝初年也是華嚴宗正式開宗立派的時期,大約在貞觀三年(629年),被尊為華嚴二祖的智嚴撰寫的《大方廣佛華嚴經搜玄分齊通智方軌》成書,標志著華嚴宗“立教分宗”,智儼主要在長安終南山至相寺傳法。開元年間(713—741年),被譽為開元三大士的善無畏、金剛智、不空三位印度僧人相繼入唐,傳播密宗教義,密宗由此開宗立派。開元三大士在唐朝翻譯了大量密宗經典,并與唐朝貴族建立了良好的關系,使彼時的唐朝“密風大盛”。唐朝前期,佛教的最新發展成果集中于長安,志在學習先進佛法的新羅僧人紛紛前往長安求法。
慈藏、僧實、朗智、慧超等4位入唐新羅僧人曾在代州五臺山活動。五臺山作為文殊菩薩道場,在新羅僧人心中具有特殊意義,新羅國內形成了五臺山信仰。據《三國遺事》記載,貞觀十年(636年),慈藏前往五臺山,“感文殊菩薩現身”,文殊菩薩“授四句偈”,“將緋羅金點袈裟一領、佛缽一具、佛頭骨一片”授予慈藏,并告知慈藏:“汝本國艮方溟州界有五臺山,一萬文殊常住在彼。汝往見之。”五臺山信仰自此傳入新羅。慈藏之后,推動五臺山信仰在新羅傳播的是新羅寶川、孝明二位太子,二人曾入新羅五臺山結庵修行。五臺山信仰由此得到新羅官方支持。五臺山信仰在新羅國內的流行,驅使新羅僧人入唐朝拜五臺山。
唐朝后期入唐新羅僧人的主要活動區域
在唐朝后期入唐求法的29位新羅僧人中,惠日、悟真、道義、慧昭、法清、圣林、諒賢、無染、玄昱、行寂等12位僧人曾在唐朝北方地區活動。曾在唐朝南方地區活動的有地藏、道義、洪陟、慧徹、道允、梵日、大通、順支、行寂、安和尚、慶猷、忠湛、逈微、麗嚴、道育、璨幽、慶甫、利嚴、兢讓、元暉、凈藏等21位僧人。

與唐朝前期相比,唐朝后期入唐新羅僧人的主要活動區域發生了很大變化,其活動區域出現了南移的傾向,一改唐朝前期入唐新羅僧人廣泛活躍于唐朝北方地區的面貌,以江南為中心的南方地區成為唐朝后期入唐新羅僧人的主要活動區域。
唐朝后期,受安史之亂與會昌法難等影響,北方所擁有的佛教寺院數量明顯下降。據李映輝的《唐代佛教地理研究》統計,北方佛教寺院由470座下降至229座,而南方五道因遠離安史之亂主戰場,所受沖擊較小,其所擁有的佛教寺院數量從364座上升至365座,數量超過北方。北方籍貫的高僧數量下降至75人,大幅下滑,南方籍貫的高僧數量同樣下滑,下降為140人,南方籍貫的高僧數量反超北方。無論是佛教寺院數量,還是高僧數量,都足以說明在安史之亂的沖擊下,唐朝的佛教中心由北方地區轉移至南方地區。受唐朝佛教中心轉移的影響,以求學為目的的新羅僧人的主要活動區域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
從具體城市來看,韶州、洪州、池州、臺州等南方城市是唐朝后期入唐新羅僧人活動較為集中的城市。
禪僧是唐朝后期入唐求法的新羅僧人的主體。禪宗六祖慧能在韶州曹溪修行傳法四十余年,曹溪由此確立了禪宗祖庭的地位,柳宗元的《曹溪第六祖賜謚大鑒禪師碑并序》稱“凡言禪皆本曹溪”。與其他佛教宗派相比,禪宗的一大特點是重視法脈傳承。新羅的禪宗由唐朝禪宗移植而來,繼承了中國禪宗重視法脈傳承的特點,慧能在新羅禪僧心中擁有超然的地位。作為慧能傳法之地的韶州曹溪,自然成為新羅禪僧心中的圣地,吸引了大批新羅禪僧前往巡禮。據《祖堂集》記載,道義在廣府寶壇寺受具戒后,“到曹溪,欲禮祖師之塔,門扇忽然自開,瞻禮三遍而出,門閉如故。”梵日在唐朝求法過程中,遭遇會昌法難,禪師被迫東奔西走,藏于山中,即便如此,法師志猶不改,“誓向韶州,禮祖師塔”,禪師遂不遠千里前往曹溪,完成了禮祖師塔的夙愿,于是“思歸故里,弘宣佛法”。可見,到唐朝禮六祖慧能塔,是禪師入唐求法的一大心愿。
其他入唐新羅僧人聚集的城市如洪州、臺州、池州等,都是唐朝佛教發達的南方城市,這些城市往往也是唐朝高僧的駐錫地。新羅入唐僧人的一大目的是學習唐朝先進佛法,法賴師傳,因此入唐新羅僧人往往會投入唐朝高僧門下,以期有所傳授。以云居道膺門下的新羅弟子為例。洪州云居山道膺大師佛法高深,為人稱道,自然是新羅僧人所慕求的名師。據《有晉高麗國踴巖山五龍寺故王師教謚法鏡大師普照慧光之塔碑銘并序》記載,慶猷“聞云居道膺和尚,道冠楞伽,功高善逝,為寶樹之王者,作禪株之主人”,遂前往洪州云居山,投入道膺門下;據《有普高麗國踴巖山五龍寺故王師教謚法鏡大師普照慧光之塔碑銘并序》記載,利嚴在明州鄞江口登陸后,“于時企聞云居道膺大師,禪門之法胤也,不遠千里,直詣玄關”;道膺門下的新羅弟子還有逈微、麗嚴二人,皆慕道膺之名,而投入其門下。
入唐新羅僧人活動區域的變化,不僅受到唐朝佛教中心轉移的影響,與入唐方式的變化也有關系。
唐朝后期,隨著唐朝與新羅海上貿易逐漸繁榮,越來越多的新羅僧人搭乘新羅商船前往唐朝,如麗嚴、璨幽、慶甫、兢讓、元暉等。新羅商船出航唐朝的首要目的是開展海上貿易,故而唐朝南方沿海城市,如明州、揚州等,成為新羅商船的主要目的地。搭乘商船前往唐朝的新羅僧人自然選擇南方沿海城市登陸。
與之相應的是交通路線的變化。唐朝后期,新羅使臣前往唐朝的交通線路不再局限于“登州海行入高麗渤海道”,沿明州航線、揚子江航線等前往唐朝的新羅使臣不在少數。新羅使臣在唐朝南方沿海城市登陸,依附使臣入唐的新羅僧人如利嚴、道允、梵日、順支、逈微等,也隨之在唐朝南方沿海登陸。
唐朝前期,北方佛教更為發達,入唐新羅僧人往往活動于以黃河中下游地區為中心的北方地區。唐朝后期,受安史之亂等因素影響,唐朝的佛教中心轉移至南方,伴隨唐朝與新羅海上貿易的繁榮,新羅僧人入唐方式、線路也隨之轉變,新羅僧人在唐朝的主要活動區域轉移至南方地區。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