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水微瀾》中以清末四川天回鎮為背景,展示時代劇變下市井小民的命運浮沉,通過四川盆地的地理封閉性與時間符號的互動,構建了一個凝固中帶有些許流動的時空結構:現代化如同投入鄉土小社會這攤“死水”的石子,但在長久的習慣性淤滯中是激蕩不起巨濤的,最終只能在微瀾中揭示清末中國鄉土社會在現代化沖擊下的現實狀況。文章主要討論本書帶有地方特色的時間書寫的作用,揭示其如何呈現故事凝固中的細微流動,領略“微瀾”中窺見“狂瀾”的巧妙。
《死水微瀾》中的“死水”既隱喻四川盆地的霧氣氤氬、河流淤塞等地理封閉性,也暗指停滯的鄉土社會。小說中的“天回鎮”作為晚清封建社會的一個縮影,展現了一個死水般的保守封閉的社會結構:等級森嚴的宗法制度、壓抑的禮教傳統和固化的權力結構下,人民的思想被禁錮,精神麻木,生活如同死水一般缺乏流動。
故事主人公鄧幺姑即蔡大嫂的經歷正是一小片“微瀾”:她一直在為實現自己的目標而行動,為了走出農村,毅然嫁給智力障礙者蔡興順;為了追求真愛,她不顧外人的看法與羅德生發生戀情;在孤兒寡母沒有依靠時又接受了自己并不愛的顧天成。她總能作出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反抗社會的不公,她的所作所為于其所處的時代和環境而言是打破常規的。盡管如此,她的反抗不過就像一潭死水里激起的一片小小的漣漪。
殖民資本、洋教傳入、西方技術器物和制度對傳統社會的擾動,這些現代性的沖擊和入侵,落在鄉土社會的“死水”中也不過是一片“微瀾”。“當義和團、紅燈教、董福祥攻打使館的消息,潮到成都來時,這安定得猶如死水般的古城,雖然也如清風拂過水面,微微起了一點漣漪。但是官場里首先不驚慌,做生意的仍是做生意,居家、行樂、吃鴉片煙的,仍是居他的家,行他的樂,吃他的鴉片煙。而消息傳布,又不很快,所以各處人心依然是微瀾以下的死水,沒有一點動象。”此現象正是當地社會封閉性和保守性的具體反映。民眾可能因為長期的壓抑或封閉導致遲鈍、麻木或無力反應,所以即便外部發生了重大事件,當地社會的反應也很微弱,內部的停滯凝固狀態難以被打破。

以上提及的內涵與情節的展現離不開敘述手法上時間書寫的巧妙運用,有故事就有時間線,而許多物象是時代的象征性代表,甚至是時間符號,即許多事件是歷史的重要時間節點。李人采用獨特的時間處理和時間書寫方法強化了“死水”與“微瀾”之間的關系與張力,使其成為本書的一大亮點。下文對此作詳細闡釋。
地理空間對時間的凝固
文學表達定然會觸及人類生存的必要依托一一地理空間,其為最基本的物質性維度。所謂“感于物而動”,當然包括自然山水、地理空間、物候變化等人類生存的物質性基礎,其重要性在文學表達中是不言而喻的。《死水微瀾》中,地理空間的描寫對于時間書寫具有重要作用。
小說中天回鎮的自然地理環境是使鄉土小社會呈現“死水”狀況的重要原因,其地理封閉性有其現實依據:天回鎮位于四川成都平原北部,北靠鳳凰山,南鄰成都城區,距市中心約10公里。地處岷江沖積平原,地勢平坦,被淺丘環抱。天然的地形地貌和與市中心地理位置的隔離,使其形成了半封閉地理單元,封閉的空間造成了封閉的時間單元。
天回鎮在清末因鐵路興起而衰落,更因鐵路改道(1903年川漢鐵路未過境)導致交通邊緣化,造成在地理位置上與其他地區交流的隔絕。天回鎮因為缺少與外界的交流和現代化的接觸,所以其時間具有一定的落后性和緩慢性。農業也屬于物質性維度,此地為黏性黃壤土質,宜種水稻、油菜,這些生活飲食必需的自給,有利于形成自給型小農經濟,強化了當地生活時間模式的封閉性。2012年天回鎮老官山漢墓出土的織機模型印證其自古便是封閉的手工業中心。天回鎮的氣候屬于亞熱帶季風氣候,加上盆地地形,夜雨現象較多,春季多霧,秋冬常見“天氣”,導致天回鎮“終年不散的霧”,晨昏難辨,模糊了時間界限。
地理空間與地方文化具有緊密聯系。天回鎮所處的四川誕生了巴蜀文化。與臨水而居的巴人相反,蜀人居于高山之上,以種地為生。相比巴文化的浪漫奇瑰,蜀文化的特質是山性和土性,堅韌踏實,重現實輕幻想。受蜀文化濡染,李劫人筆下的天回鎮居民及其社會展現出蜀文化的山性和土性。農耕文明的循環時間觀與地理環境的穩固性相互強化,農耕文明的周期性節律強化了社會時間感知,凝固了宗族倫理、傳統秩序的習慣性遵循。春種秋收的小農社會循環模式鈍化了居民對西方現代性勢力入侵的反應,從而消解了現代化的迫切性。
總之,地理空間對小說故事的敘事時間具有凝固作用:地理環境阻滯了時間流動,封閉空間構成了農業社會的循環時間秩序,封閉性的地理環境催生了時間狀況的“死水”。
凝固的建筑體現時間的“微瀾”
《死水微瀾》還突出了建筑的描寫,充滿地域色彩的空間環境描寫和營造,展現出鄉風民情、人文世態和社會風貌。舊建筑與新的事物、器物的對比,體現外來的現代化勢力在舊社會滲透,這正是對書中“死水”中“微瀾”的詮釋。
書中描述“窗祿上嵌了一塊人人稀奇的玻磚,有豆腐干大一塊”。玻磚,就是玻璃制的磚塊,屬于外來之物。玻璃在當時很貴重,也很稀奇少見,更別提在清末民初的川西小鎮。但是,興順號作為經營了五十年的老字號,傳統的室內布局中就有這樣并不“普及”的新潮事物。此時的川西小鎮在因循傳統中也透出一絲時尚新風,一個新舊交替的社會被這一細節“點到為止”了。西洋器物作為代表現代化變革的一個象征符號,反映了凝固保守的鄉土社會受到現代性的細微影響,是凝固的傳統生活中的“微瀾”。
書中對郝公館土洋陳設的描寫,也頗具時代特色。郝家是城市里的官紳人家,郝達三并不懂新學,“平平靜靜,安安閑閑,照著自祖父傳下來的老規矩,有條不紊,很舒服地過將下去”,遵循舊制,供桌上有佛龕,桌兩邊擺著祖上傳下來的紫檀太師椅,屋里擺放著典型的傳統家具。但是,郝家物質生活中“卻摻進了不少的新奇東西”:大保險洋燈、照片、留聲機器等。郝達三是新舊交替時期的舊式人物,讀過“四書”“五經”,有舊學根底,生活方式守舊化,但這并不妨礙他在物質上對現代化的追求。所以,郝公館陳設的家具處處呈現土洋結合的混搭風格。
時間書寫中的敘事時序
文學是關乎時間的藝術,它指向兩種時間:述本時間(敘述時間)和底本時間(故事時間)。在《死水微瀾》中,述本時間晚于底本時間將近四十年,過去、現在、預設的未來均未以線性的時間敘事呈現在讀者眼前。
《死水微瀾》開篇,李劫人采用第一人稱的回憶性視角敘述故事:“至今四十多年了,這幅畫景,猶然清清楚楚地擺在腦際”,表明以下的故事為“我”的回憶。故事的底本時間比敘述者的述本時間早四十多年,故事的發展時間往前延展,時間背景被拓寬,即故事的底本時間在述本時間中被復雜化,故事的時間順序形成錯位。
回憶性的視角,一方面,拉近了與讀者間的距離,增加了親切感和故事的真實感;另一方面,現在與回憶之間存在時間差,更凸顯了時間的錯位感。具體體現為兩條不同的故事時間線:一條為第一章中“我”回憶童年時和蔡大嫂的初次見面;另一條為從第二章開始“我”綜合各種傳聞后拼湊出蔡大嫂的童年經歷,以及她與蔡興順、羅德生和顧天成之間的糾葛。
回憶的時間差使成年后的“我”與童年時的“我”進行隔空的對話交流。成年后的“我”掌握的信息更多,且更具時間閱歷,故在著待同一事件時也會比童年時的“我”更為成熟和透徹,兩個“我”之間的時間差與信息差增強了小說的張力與余韻。具體的體現有:對于爹爹批評蔡大嫂“只可惜品行太差”,童年時的“我”“朦朦朧朧地僅曉得是一句不大好的批評”,但是成年后的“我”因為知曉事情的原委,也明白現實的不易,所以并不認同爹爹對蔡大嫂的評價,反而挪揄爹爹因蔡大嫂的兒子飛黃騰達而與她結成兒女親家,轉而“備極恭敬,并且很周旋她”。
同時,“我”在講述故事時,并沒有按照直線的時間發展順序,而是使不同的時間線相互交織。第一章在對初次見面的回憶中,蔡大嫂已經是顧三奶奶,第二章卻轉而開始講述蔡大嫂的童年以及后來與蔡興順結婚的故事;第四章主要講述蔡大嫂在劉三金的牽線下與羅德生交往;第六章則講述蔡大嫂以顧天成答應救蔡興順為條件,與其成婚。若按照正常的時間順序第一章本應放在最后作為故事結局,卻被放在開篇,設置懸念,引發讀者思考。

小說各章節的時間順序被打亂,章節中的時間順序也錯位。書中,蔡興順、羅德生、蔡大嫂的生平先后被介紹,在三人各自的生平故事中,時間線呈直線型發展,分別單獨介紹三人的童年至成人時期,大致介紹到蔡大嫂與蔡興順結婚的時間點,以此作為結點以及三人時間線的交織點。這一事件使原本直線型發展的時間線最后構成環形的時間線,表面上看似雜亂無章、混亂無序的時間線使故事在過去與現在來回穿梭,最后的交織點串聯起三人的命運。
小說以蔡大嫂的普通人生經歷為切入點,她的個人命運與歷史風云的時代背景相勾連,呈現清末鄉土社會的社會面貌和歷史風俗,構筑社會結構變動的歷史情境,人物的活動軌跡與愛恨糾葛則存在于這一歷史情境中。
李劫人在《死水微瀾》中展現了清末中國鄉土社會在現代化沖擊下的現實狀況:殖民沖擊并未引發線性進步,只是在地理與文化雙重封閉性中,將現代時間碎片化為浮光掠影的“微瀾”。這些現代性變革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并不能完全打破死水的凝固,但是擴散著的一圈又一圈的波紋終究會帶著新變革的泥沙前進,余波仍在死水的水面上蓄力。
(作者單位:廣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