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世杰出場少,卻戲份重,是水滸故事里不可或缺的人物。鼎鼎有名的“智取生辰綱”,取的就是他送岳父蔡京的壽禮,十萬貫收買的金玉寶貝,意外成了綠林功業的堅實起點。三打大名府更是梁山事業氣候已成時的一出好戲,經京劇、昆曲、越劇等戲曲改編,傳唱不休。在這些為人津津樂道的故事里,論身份,梁世杰是臭名昭著的蔡京的東床快婿;論立場,他與梁山群雄天然對立。但若將梁世杰當作一個獨立的個體看,他貌似有他的可愛可取之處,他身上有人性的光輝,有施耐庵的苦心孤詣。
第十二回寫梁世杰的出場:原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最有權勢。那留守喚作梁中書,諱世杰,他是東京當朝太師蔡京的女婿。
這樣一個有背景有地位,在地方可以一手遮天的人物,賞識了被發配來的青面獸楊志,打算抬舉他做軍中副牌。于是,他安排人去東郭校場演武試藝。結果第一次比武后,部下周謹等人不服輸。梁世杰便允許他們一比再比。施耐庵再次明寫他的打算:“我指望一力要抬舉楊志,眾將不伏。一發等他贏了索超,他們也死而無怨,卻無話說。”
第二場比武,書中寫得十分精彩,喧闐威武,面面俱到,巨細畢陳。寫梁世杰費墨不多,除了有三檐涼傘蓋定身后,襯出顯赫身份,僅有三次在楊志表現出彩時的“梁中書大喜”,并沒有一句具體的語言、動作、神態的描寫,但處處都能感覺到他的得意:看吧,我沒有看錯人!
實際上,以他的身份地位,假如他作風強勢,說一不二,非直接提拔自己看中的人不可,是能力排眾議,也不會遭受什么實質性阻礙的。但梁世杰沒有選擇獨斷專行,奇異地遵循了《水滸傳》中的綠林立身法則——能者居之。他向部下妥協,連辦兩場比武,讓楊志憑借自己的本領取得聲望,理直氣壯地站到那個位置上。
施耐庵極盡筆法揚抑。酣暢淋漓的比武之后,寫這位能給英雄照拂的梁中書,在內宅的情狀竟是諾諾懼內,且并非因為夫妻恩愛,或者性情使然。夫人蔡氏面對丈夫梁世杰極為倨傲,言辭不遜:“相公自從出身,今日為一統帥,掌握國家重任,這功名富貴從何而來?”梁中書道:“世杰自幼讀書,頗知經史,人非草木,豈不知泰山之恩,提攜之力,感激不盡!”蔡夫人道:“相公既知我父親恩德,如何忘了他生辰?”從這段對話里,不難看出蔡夫人非常輕視自己丈夫,不滿他的庸常和出身,罔顧他的顏面和尊嚴,明明家庭內部可以平和商量,卻動輒指斥他攀附蔡家。令梁世杰氣短的是,蔡夫人所不滿的,極有可能都是真的。施耐庵敘述梁世杰的出場,僅說他是太師蔡京相的女婿,并沒有敘述他本人的家世背景,他極有可能并無深厚的門第根基。去年生辰綱被劫,至今捕賊不獲,但他也沒有輕率辦案,像那時的惡吏一樣敷衍塞責,隨意抓人頂替罪名。不管他當初因為什么獲得了太師蔡京的青睞,一介青衿結姻巨宦之門,驕妻弱婿,言談也不算投契,秉性也不見得相和,天長日久,其中自然有許多甘苦冷暖。
到此處,梁世杰以綠林法則加意提攜楊志、遷就部下的行為,又可以有一重新理解。對他來說,讓別人信服他有一雙識人慧眼,比順從他手中乾綱獨斷的權力更重要。他從扶持楊志的過程中得到了一種特別的情緒價值——自己也可以左右一個人杰的命運,贏得他發自內心的感激和敬重,獲得旁人對自己識人能力的認可,從而得到自尊心的滿足。這一點,雖然微不足道,恰是梁世杰在人微言輕的家庭生活中一直缺失的內心感受。
金圣嘆在點評楊志遭遇時說:“天漢橋下寫英雄失路,使人如坐冬夜,緊接演武廳前寫英雄得意,使人忽上春臺。”對施耐庵北京斗武的這段文字十分心折,處處激賞。可惜緣起緣盡,非人力可及。楊志被委以重任,護送生辰綱,結果生辰綱被劫,他沒有勇氣回去見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梁世杰,便一走了之,從此兩人在金圣嘆點評本中再無交集。施耐庵沒寫梁世杰是否懊悔震怒,但在六十一回設計了一個有意思的情節。董超、薛霸因謀害林沖不成,被高太尉尋事刺配北京,梁世杰見他二人能干,就留在留守司勾當。且不論他的眼光怎么樣,他并沒有因為錯看楊志而耿耿于懷,依然以做決定人物命運的伯樂為人生樂趣。
接著在六十三回,梁世杰便遭石秀當面唾罵為奴才,隨后是時遷下書挑釁。先是“石秀在廳前千賊萬賊價罵,廳上眾人都唬呆了。梁中書聽了,沉吟半晌,叫取大枷來”,后是“當時梁中書看畢,便喚王太守到來商議:‘此事如何剖決?’”兩次尊嚴受侮辱,權威被挑戰,梁世杰不生怒意,不動情緒,不助波瀾,仿佛被針對的不是他。這位相府弱婿,身份、權力、地位、財富、靠山,該有的都有,幾乎什么都不缺,幾個綠林草莽怎么看他,怎么對他,他確實有資本,或者可以庸人的自知,用一種不在乎的姿態平靜地無視。從另一個角度看,梁世杰被安置的大名府,一個發配配軍的地方,不大可能是人煙阜盛的繁華寶地,可見他未必得到岳丈器重,夫人蔡氏又不肯給予起碼的尊重,論家庭處境,梁世杰必須以“忍”字為生存法則。起初楊志比武,施耐庵就鋪墊過百姓觀賽后與梁世杰攀談的細節。梁山好漢大鬧大名府,傷殘百姓不計其數,施耐庵又特地交代梁世杰支給官錢,“醫治燒化了當”,可見梁世杰的心地不算壞。能遷就下屬,和下屬對飲,脾氣也應溫和。這樣的人物,不至于在家忍氣吞聲,伏低做小,在外就頓變嘴臉,飛揚跋扈。總而言之,“忍”字自然而然也就成了他的處世哲學。
施耐庵在塑造梁世杰這個人物時,用心設計了細節的鋪墊與呼應,合理利用人物處境和性情來決定他的處世邏輯和行事作風。即使“不在乎”與“忍”是兩種矛盾的心態,但在梁世杰的一言一行里竟能實現兩可與自洽,無疑為這個出場少、戲份重的人物賦予了更豐富更耐品讀的故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