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7年9月12日,鮑山下的小港里自然村,錢氏祖屋東側閣樓里傳來一陣清脆響亮的啼哭聲,后來被譽為中國現代著名思想家、文字音韻學家與“五四”新文化運動倡導者之一的錢玄同(1887—1939)就這樣誕生了。
此時,他的兄長錢恂已有三十五歲,早已聲名在外。這位晚清著名外交家兼思想開明的學者,已經同遷居海寧硤石同樣開明的單士厘共結連理,并于三個月后生下大兒子錢稻孫。父親錢振常已六十二歲,他早就從北京辭官,先后輾轉浙江、江蘇等省,在紹興、杭州、揚州的幾個書院以教書為業,在紹興龍門書院曾教過蔡元培。
身體的健康與否對生命個體成長中的性情與發展影響頗大。錢玄同從小身體就很羸弱,且不愛運動,經常生病。當我們細細翻閱錢玄同的日記時,不難發現這幾乎是一部從小開始與病魔作斗爭、極其不易的個人成長史:失眠、多汗、發寒熱、神經衰弱、視網膜炎、心血管病……他不跑,也不跳,走路小心翼翼,生怕踩上香蕉皮會跌一跤,四十歲過后就要使用手杖。在日本留學期間,長兄錢恂曾帶領一家人外出郊游,連裹著小腳已四十多歲的長嫂單士厘都積極愉快地體驗著登山的樂趣,可二十歲的錢玄同卻躺在旅館的榻榻米上發寒熱。他的長子錢秉雄后來回憶父親時寫道:“他年輕時,晨起常用冷水低頭沖頸部后端,常服西藥‘拍拉托’來治療神經衰弱。”
錢玄同的肉體時常要忍受各種病痛的困擾與折磨,還因健康受限而未能像常人一般游山玩水,敞開身心去體驗詩和遠方。一直以來,他還承受著嚴厲的家庭教育,令他的成長經歷與眾不同。當其他同齡孩童正撅著屁股玩泥巴、圍著桌子追逐嬉戲時,錢玄同卻被關在家中要求勤奮苦讀。三歲時就開始隨父親背誦《爾雅》,五歲時則開始上私塾學讀經書。有一次錢玄同偷看經文之外的戲本《桃花扇》被私塾老師發現,早經他父親授意要嚴加看管的老師臉一沉,手一抬,一把戒尺立即破風打來,“啪”一下,在錢玄同的眉心上留下了一道疤痕,也在他幼小的心靈上銘刻了一道永遠無法抹去的傷痕。
然而,父親對錢玄同嚴加管教直到十二歲,給兒子打下了治學的童子功,旋即撒手人寰。錢玄同十六歲時,母親也病逝了。長兄如父,于是錢玄同就成了長兄和長嫂悉心照顧的對象,他與同歲的侄兒在同一個環境里一起長大。錢恂是晚清能干的外交人才,曾將大量的西方知識介紹到中國來,對金融學、政治學、地理學等現代學科都有較深造詣。他自己最得意的是家傳的音韻學。受長兄影響,音韻學后來也成為錢玄同最主要的治學方向。
疾病纏身使錢玄同極易狂躁,容易激動和情緒化;但嚴格的家庭教育又讓他極具內涵修養,穩重而恭順。如此對立矛盾的人格,也讓錢玄同一方面積極地向光前行,沖在前沿,敢為人先,成為摧枯拉朽的文化斗士;而另一方面,光照留在他背后的黑影也一直隨行,他始終是恭敬和順的孝悌弟子。
一
1903年,錢玄同將過去的人生逐漸關閉,逐漸打開面向未來的門窗,渴望接受新的事物,改變陳舊滯重的生活狀態。十七歲那年的冬天,同鄉朋友方青箱送給他兩本書:章太炎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和鄒容的《革命軍》。他讀完以后,思想受到了極大的刺激,以前的“尊清”見解開始有所動搖。次年,他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毅然決然地剪掉了長長的辮子,還與志同道合的朋友創辦了《湖州白話報》,報頭上只寫“甲辰年”卻不書“光緒三十年”,以表示反對清朝的決心。然而到了辛亥革命之前,他突然主張革命以后應復古禮,還寫了一篇《深衣冠服說》,并做了一套復古的禮服穿戴。就這樣,錢玄同言行上的自相矛盾,一時被一幫了解他的朋友傳為笑柄。
而最具沖突的矛盾性則鮮明地表現在他的愛情觀上。一方面,父親的嚴加管教,令他對“三綱五常”等舊禮教極為痛恨,自然其反對的態度也最為堅決,常有針對甚至反對的激烈言論,是一個不折不扣、敢于向舊禮教宣戰的“先鋒大將”。然而另一方面,又默然接受長兄錢恂為他操辦的婚姻,與世交徐元釗的女兒徐婠貞結婚。
舊社會文人嫖娼、納妾并不鮮見,但錢玄同從不嫖娼,也未曾提起納妾一事。有好友以他妻子身體不好為由勸他納妾,他嚴詞拒絕,說:“《新青年》主張一夫一妻,豈有自己打自己嘴巴之理。”原來,他自視為新文化運動的先鋒,竭力倡導一夫一妻制,不能接受傳統禮教中的三妻四妾。他寧愿承受婚姻的苦痛,也不愿背棄自己的信念。徐婠貞得知后,深感意外,此后多年依然沒有懷孕。當有人再勸錢玄同納妾延續子嗣香火時,甚至連徐婠貞自己都輕聲勸過:“你納個妾吧,我不介意的。”沒想到他還是一口拒絕。然而沒多久,徐婠貞就懷孕了,而且還接連生下了六個孩子,其中三個孩子夭折,著名的物理學家錢三強(錢秉穹)就是他們的三兒子。
在錢三強的回憶中,錢玄同雖深受封建文化影響,但也與時俱進,積極擁抱新文化、新思想。他結合自己成長的經歷,總結出了教育子女的好方法。他對自己的孩子不再要求苦讀經書、苦練書法,完全讓孩子自由閱讀、快樂成長。工作之余,他經常滔滔不絕地給孩子們講些別出心裁的故事,時而把某些情節加以延伸,并在引起懸念的地方故意設問,勾起聯想,引發想象。錢玄同還給孩子們打造了能夠自由閱讀的環境,把家布置得像一個書店,各種書籍、報紙,應有盡有。即便是當時傳統觀念認為的閑書和雜書,他也會欣然讓子女們隨意閱讀。
為了讓孩子們從小體驗“改造社會”的艱辛,錢玄同帶著才六歲的錢三強一起參加了五四運動游行。他讓孩子們進入當時較為超前的孔德學校接受新式教育,教導他們認真學好白話文、外語和科學知識。孩子們選擇專業的時候,錢玄同從不橫加干涉。特別是當錢三強中學快畢業時,有人曾對錢玄同說:“你是搞語言文字的專家,名氣又大,應當叫三強接你的班。”錢玄同卻笑著說:“這要看孩子的態度和興趣哩!”得益于父母合力營造的幸福原生家庭,長子錢秉雄高中畢業后赴日留學,后來擔任過孔德學校校長;三子錢三強成了新中國原子能科學事業的創始人、“兩彈一星”元勛。
二
依族譜記載,吳興鮑山錢氏先祖乃吳越國太祖武肅王錢镠。至父親錢振常,還是清朝同治年間進士,曾任禮部主事,為朝廷效力。至于同父異母之長兄錢恂,也為清末外交官。1905年,錢玄同十九歲,卻不慕仕途,轉而投身學問,經時任湖北省駐日本留學生監督的長兄錢恂引導與辦理,留學日本。其間,錢玄同得見章太炎先生。他對章太炎先生的思想學問極為崇拜,執弟子禮。受章先生革命思想的影響,錢玄同于1907年加入了同盟會,還在日本東京參加過徐錫麟、秋瑾等革命志士的追悼會。與此同時,他還和章先生一起辦《教育今語雜志》,旨在向大眾普及文字學和歷史學方面的國學常識,也有提倡民族革命的用意。當時雜志所刊文章篇篇都是白話文,錢玄同主筆,署名“渾然”。
從剪辮子、辦白話文小報,再到加入同盟會,拜章太炎先生為師、合辦白話文雜志,錢玄同一直大膽堅定地逐光而行,漸漸成為新文化運動中很有特點的一位先行者、勇斗士。而另一位浙江老鄉、家喻戶曉的新文化運動猛將魯迅便是受他啟發,開啟了他“橫眉冷對千夫指”的戰斗的一生。
1917年初,已是《新青年》雜志主筆(一說輪值編輯)之一的錢玄同,經常勸說周氏兄弟多為《新青年》撰稿。對于這份稿約,周作人很快就有稿子交來,而魯迅卻遲遲不見來稿。七月張勛復辟失敗,錢玄同決心再邀魯迅撰文,用文學的尖刀向舊勢力發起最猛烈的進攻。魯迅先生《吶喊·自序》如是回憶:“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指錢玄同)之所謂可有,于是我終于答應他也做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
錢玄同收到這篇小說,立刻編發在《新青年》1918年第四卷第五號上。小說一經刊發,迅速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和討論。白話文小說《狂人日記》開啟了那個渴望中國強大的夢境,百年后,這個夢更生,宛如徐志摩在“五四”時所呼喚的那樣:“我們要為我們新的潔凈的靈魂造一個新的潔凈的軀體,要為我們新的潔凈的軀體造一個新的潔凈的靈魂,我們也要為這新的潔凈的靈魂與肉體造一個新的潔凈的生活——我們要求一個‘完全的再生’。”
三
從1913年夏天開始,隨長兄錢恂抵達北京的錢玄同,獲得北京高等師范學校之聘,在歷史地理部及附屬中學擔任國文、經學教師(1915年改任國文部教授)。從此,他在北師大執教近三十年(曾兼職北京大學預科文字學教員),并擔任國文系主任近十年,講授的課程主要是他擅長的音韻學,開設過“古音考據沿革”“中國音韻沿革”“說文研究”等,為中國語言學界培養了大批英才。
錢玄同堅持用普通話講課,深入淺出,條理清晰,如果化聲音為文字,一堂課就成為一篇精練動人的講稿。他講課從不帶書和紙,只帶一支粉筆,而講每一個字的起源,從甲骨文、鐘鼎文、大小篆書、隸書,原原本本,口談手寫,把演變的經過,旁及各家學說,講得清清楚楚。相傳,他位居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北平高校最受大學生歡迎的名師講課排行榜(以口才為主)第二位,當時學識淵博、名氣大、講課生動風趣的胡適列第一,錢穆列第三。
作為大學教授,錢玄同也曾比較極端地主張徹底廢掉漢字,改用拼音文字,甚至喊出了過激口號:“打倒古文!打倒漢字!打倒國粹!”他認為:“欲使中國不亡,欲使中國民族為二十世紀文明之民族,必以廢孔學、滅道教為根本之解決,而廢記載孔門學說及道教妖言之漢文,尤為根本解決之根本。”這在如今看來,無疑是非常荒謬且危險的。但平心而論,錢玄同對中國近現代國語運動有著不可磨滅的貢獻,周恩來總理就曾對他給予高度肯定:“沒有錢玄同等前輩鍥而不舍的追求,也許我們今天還無緣享用漢語拼音和標點符號之恩澤。”
誠然,錢玄同曾為漢字拼音化制定了《文字學音篇》,又為推行簡化字制定了《減省現行漢字的筆畫案》和《搜采固有而較適用的簡體字案》,還親自起草了《第一批簡體字表》,共二千三百多字。這些都為新中國成立后的文字改革(即簡化漢字、制定和推行《漢語拼音方案》)打下了扎實可行的基礎。
四
1937年8月底,身心疲憊、“胖滑有加”(魯迅語)的錢玄同困居舊京,在給老友周作人信中寫道:“我近來頗想添一個俗不可耐的雅號,曰鮑山病叟。鮑山者確有此山,在湖州之南門外,實為先世六世祖發祥之地,歷經五世祖、高祖、曾祖,皆宅居該山,以漁田耕稼為業,逮先祖始為士而離該山而至郡城。故鮑山中至今尚有一錢家浜,先世故墓皆在該浜之中。我近來忽然抒懷舊之蓄念,發思古之幽情……”
寫這封信的那一天,正是錢玄同五十歲的陰歷生日,不過他的生命之鐘卻已進入倒計時。太史公司馬遷曾言,人窮則返本。此時的錢玄同久患高血壓、血管硬化、神經衰弱等多種疾病,南望故鄉,環顧左右,不由得想起了先世和家族。在與故鄉、祖先和家族的神思溝通中,錢玄同在生命的最后時期尋找著心理的安寧與情感的慰藉。
1939年1月17日,經四處秘密聯系變賣了李大釗的藏書籌得其子女赴延安的路費并安全送走后,心中懸著的一塊大石頭終于落下一些。傍晚時分,稍安下心來的錢玄同,在家中突發右腦血管破裂造成腦出血,家人立即叫來急救車將其送往北平德國醫院。大夫們極力搶救了幾個小時,可他沒能再醒過來。晚上九時四十五分,錢玄同永遠停止了呼吸,結束了向光而行卻一直病痛相伴的一生,享年五十二周歲。
錢玄同去世得這么早,這么急,這么快,沒有留下遺言,也沒有寫下遺書,顯然,直到生命蹣跚而行至盡頭,他依然無法解開這個人生永遠的謎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