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萬俊人主編、岳麓書社出版的《吾道文叢》書系,專以名士大家的學術自述為對象。目前已出版數種,本本精彩,絕對值回書價,分別是錢理群《老了,老了,還在求索》、成中英《我的治學淵源和精神》、郭齊勇《返本開新》、馮天瑜《跬步千里》、趙汀陽《方法與問題》,其中也有汪榮祖《庸椽樓記夢》。
汪榮祖先生出生于1940年,安徽旌德人,生于上海,長于臺灣,主要任教時間在美國。他在《庸椽樓記夢》中自言,本無寫回憶錄的想法,因緣際會,中華書局精印了《云雛記事詩稿》數百冊為壽,其后又得《湘水》主編黃友愛邀稿,于是回首來時路,記人、述事、說前塵、談學術、論史學,遂有《庸椽樓記夢》。
本書除《弁言》與《附錄》之外,還有九章,每章各有一位或數位主題人物,對汪榮祖有著不同的意義,如詩緣、文字緣、同窗、同志、師恩,等等,有中有西。此類“掌故”,來源于汪榮祖的親身經歷、所見所聞,寫人或長或短,記事有略有詳,文筆卻都典雅精致,每讀完一段或一章,仍有余韻。而書中爭論之學術觀點、彼此的政治立場,更是交織成思想激辯與敘事選擇并存的“知識史”,讓人如入“萬象真藏”中,目不暇給,時而感懷薪火相傳之情深,時而驚異觀念交鋒之激烈,既有學人間的“隱情私衷”,也有前理解的“先入為主”,讀來如登山,層巒疊嶂,各見風景。
《庸椽樓記夢》所記人物,以及與汪榮祖的交游經歷,多散見于汪榮祖其他著作,此處重編、重寫,更能讓讀者較全面、有系統地閱讀并理解其人際網絡與學術觀點。汪榮祖從少年時的詩緣談起,先講吳博全,再談葉嘉瑩,又從毓老說到子老,以及蕭公權、何炳棣、錢鍾書、周一良、唐長孺、黃永年、蔣秉南、杜維運、余英時、李敖、章念馳,等等。第四章《海外中國學者第一人》,篇名為楊聯陞推許蕭公權之語,汪榮祖與老師蕭公權相聚五年,魚雁往返十年。汪榮祖在美國讀書與任教期間,史學界正逢社會科學主導,急于提出諸多解釋模式與理論。蕭公權反其道而行,強調“放眼看書”以及“小心抉擇”,認為“沒有扎實基礎的理論與模式,雖贏得一時的贊賞,得到升遷與加薪的實惠,何異沙灘上的城堡,隨潮落而消逝”。又提及蕭公權著作雖已有中譯本,始終不全,牟復禮(Frederick W. Mote)立志要將《中國政治思想史》譯成英文,終究未成,“蕭牟二師均有憾也”。至于第三章《天涯存知己》則是記與外國友人,如霍博(Paul S. Holbo)、屈萊果(Donald W. Treadgold)、牟復禮(Frederick W. Mote)、麥可侯斯(Michael Hurst)等通信論學、互贈著作。汪榮祖曾任屈萊果助理多年,特別欣賞他對殷海光的仗義援手;與牟復禮亦師亦友,也共學適道;霍博指導汪榮祖寫作碩士論文,專長是美國外交史;麥可侯斯對十九與二十世紀英國史尤為嫻熟,與汪榮祖很談得來。“我流寓北美約四十年,其間師友多不勝數,但印象深刻,長期保持聯系、魚雁不斷的很少,特別難忘的洋師友有三位(按:應該是四位,三位為筆誤)”,他們都與汪榮祖有著深淺不一的緣分。
其中陳寅恪最為特別。就像余英時從沒見過胡適一樣,汪榮祖與陳寅恪緣慳一面,卻與其后代、學生、相關研究者頗有過從,這就是第五章《義寧文字緣》所談。1976年,汪榮祖出版第一本著作《史家陳寅恪傳》(香港波文書局),因當時書籍流通不易,“所以我借這本小書作為結識許多陳門弟子的橋梁”,同時也結識了“陳寅恪的三個女兒與著名的國內外學者”。增廣見聞,溫故知新,于是在1984年增寫此書,因收入評傳叢書,主編者改書名為《陳寅恪評傳》。后出的北大版與增訂的臺北聯經版仍用《史家陳寅恪傳》書名,中華書局即將出版的最新增訂本亦然。當然,汪先生因陳寅恪晚年境遇引起的筆戰亦不少,其中與余英時的論辯最為人所知。
除了陳寅恪,《余杭文字緣》一章還論及章太炎。汪榮祖主要從章太炎的民族主義入手,進而發現章太炎隱有“文化多元論”的傾向,他的《齊物論釋》,講齊物,說平等,其實是在講多元萬殊的合理性,不同文化都有其價值,這才是真平等。而汪榮祖論章太炎反清、與日本的關系、暗通端方的真相、和康有為的多方面比較等,多見其史筆詩心和敏銳的眼光。汪榮祖共出版過四本關于章太炎的書,兩本中文,兩本英文。值得一提的是,《章太炎研究》最早由李敖出版社出版(1991),我就收有一本,猶記當年在還未拆除的臺北光華商場舊書攤尋書找書,地下室的墻壁斑駁,霉氣微散,架上擺著一整排的《千秋評論叢書》《求是評論雜志》。汪榮祖這本書就收入同為李敖主編的《真相叢書》。
第七章《槐聚先生憶語》、第八章《才大如海的何炳棣先生》,則是寫與錢鍾書、何炳棣的交往。汪榮祖與錢鍾書此前曾通信,1981年才初次見面。天涯相隔,兩人僅有四次面談,但長函短簡,往返不輟。何炳棣讀了《史傳通說》,對汪榮祖笑說,《史傳通說》儼然“錢體”,難怪錢鍾書會視汪榮祖為忘年之交。如果就汪榮祖自己的觀察來看,錢鍾書確實最欣賞《史傳通說》,不但親自看過書稿,親自寫序、題署書名,還給汪榮祖不少意見。在會面中,汪榮祖向錢鍾書問及文壇學界的人物掌故,諸如《觀察》、儲安平、張東蓀、嚴復、胡適等。汪榮祖有關陳寅恪論戰諸文,錢鍾書皆曾寓目。錢鍾書說,在清華讀書時已聞陳寅恪其名,但并未選過陳寅恪的課,錢鍾書尊重其人,也愛其詩,但對于陳寅恪的思想學術與研究方法,則多不認同。楊絳曾說,錢鍾書晚年尤愛讀陳寅恪詩,“早知陳先生如此會作詩,在清華讀書時,一定會選陳先生的課,成為恩師”。當然,陳、錢二人終究在釋詩上有不同看法。在旁人眼里,何炳棣是性情中人,望之儼然,不易相處,汪榮祖與李敖卻與其相處融洽。何炳棣身處新舊交替的時代,親歷中國動蕩,研究明清社會流動、中國人口、揚州鹽商,又探討中華文明起源,晚年精力則側重于先秦思想,有顛覆性的發現。汪榮祖認為其中自有一貫脈絡,就是只做重要的大課題。在北美學界研究中國歷史者,何炳棣只佩服蕭公權,不過蕭公權許其學而不喜其人,這也跟蕭、何二人不同的思想與性格有關。何炳棣畢生在北美教書,以英文寫作,極為正常,出版的專書或論文,也都是第一流的水準。不過中國史研究畢竟非西方學術主流,其聲名僅在小圈子內,特別是退休后,何炳棣才發覺自己在華語世界名聲不夠響亮。當然所謂的響不響亮,是比較而來的,特別是相對于余英時著作在中文世界的廣泛流通、一呼百應而言。
本書最后一章《魂牽史學》,則是汪榮祖學術歷程的回顧。他自幼即對史學有興趣,高中畢業后,“來來來,來臺大;去去去,去美國”,從臺灣大學到俄勒岡大學、華盛頓大學,經歷中西轉換,讓他對史學思索得更深更廣,于是日后多有與中西史學有關的著作,如《史傳通說》《史學九章》《讀史三編》《后史辨》《史義通說》,或比較中西,或澄清西史,或重探傳統。而對于中國史學的未來,汪榮祖更有自己的期許:“上接已有斷層的傳統,發其豐沛之資源,去蕪存菁,旁參西學,取彼之長,補我之短,借照鄰壁之光當有助于舊學的翻新,而后建立自主而有特色的中華史學。”
《庸椽樓記夢》描寫人物具體且細微,又隱含判斷(當然,這樣的判斷是個人且主觀的),例如寫吳博全:“他的身材瘦小,坐在沙發椅上,可以把腳跟也舉到椅上。更有趣的是,那骨瘦如柴的兩只小腿可以緊緊地絞在一起,像絞麻花一樣!”又如何炳棣、余英時兩位大師的交鋒:“我看到余先生有點緊張,手在桌上尚有點顫抖,而何先生仍靜待回答……”此外,汪榮祖文字運用已臻化境,收放自如,特別是“轉場”極為高明。例如第一章從吳博全談到葉嘉瑩,說自己在臺大讀書時,有空時就找吳老請教詩詞,忽略了當時仍在臺大的葉嘉瑩,他的刻板印象是年輕漂亮的女士似乎與舊詩詞不太搭調,“后來知道迦陵先生道行之高,非當時的老先生們可及”,于是自然而然地開始談到與葉嘉瑩的交往點滴,此為第一章《少年時的詩緣》主軸。
我從年輕時就立志讀遍汪先生的全部文字,已出版的中英文書籍自不必說,對其政論、書評、訪談等,也是盡量搜羅。汪先生的文字極為耐讀,說理翔實,不故弄玄虛,而在掌握史料的基礎上,擅長反思,突破學界俗見、常見,如關于陳寅恪對關中“本位”的解釋、郭嵩燾生平“逆遇”的原因等。相關研究者多耳熟能詳,哪怕較少人談到的,包括施瑯與荷蘭的糾葛、明清時期的生態危機、章學誠“六經皆史”的道與器、梁啟超史學的前后期、張學良的軟禁等,也充滿“對話”之后再辯證的新意,值得重視。
此外,《庸椽樓記夢》說到何炳棣先生會算八字。其實,何炳棣寫有《陳省身八字試釋(附雜憶)》,收入《陳省身與幾何學的發展》。何炳棣在《讀史閱世六十年》中也寫過軼事:牟潤孫曾替饒宗頤批八字、看流年,說他年底必獲教授頭銜。饒宗頤答曰絕無可能,因當時香港大學中文系林仰山準備退休,繼任者定為羅香林,饒宗頤兩年后也將退休,自知無望。饒宗頤對牟潤孫說,如有佳音,必以潮州豪華筵席為報(饒宗頤為潮州人)。此后無消無息,不料臨近圣誕節,新加坡大學禮聘專函忽至,詢問饒宗頤兩年后退休,可否到該校任講座教授云云。第二章提到徐子明,他對胡適的新文化、白話文運動多有意見,著有《胡適與國運》,對胡適有很多批評、諷刺。胡文輝有《徐子明事輯》一文,根據《宜興徐子明先生遺稿》,認為汪榮祖說徐子明推重的德國史家Karl Beloch(貝洛赫),應為Hilaire Belloc(貝洛克)。但我詢問汪師,獲知汪、徐二人通信始于汪榮祖赴美讀書,往返不斷,大概有近百封中英文信,裝成三本。而《宜興徐子明先生遺稿》所收者不過寥寥,信上所言與師生平日對話,本非同件事,不必混為一談。徐子明信中固然說“而又獨抒卓識如Belloc”,但他更推重的是希臘羅馬史學者Karl Beloch,兩者并不沖突。
最后,《庸椽樓記夢》回憶錢鍾書部分,也多可見《槐聚心史:錢鍾書的自我及其微世界》(以下簡稱《槐聚心史》),后者雖早出,卻是前者的進階版。若讀者對《庸椽樓記夢》所記錢、楊與汪交往感興趣,就更應該讀后者。不少評論都指出《槐聚心史》內篇多引用心理學解釋錢鍾書心史,斧鑿痕稍重,也有牽強處。據汪師言,他深知心理傳記有爭議,一般人聽到心理分析往往很敏感,即使弗洛伊德自己寫的威爾遜傳,也被批得體無完膚。他只是試圖用學到的心理學的概念——尤其受到艾瑞克森的《青年路德:一個精神分析與歷史的研究》的影響,幫助了解一個人的性格與人格,如此而已,并未套用任何心理學的學理。而《槐聚心史》也有思想史的意味,見諸外編。我的看法是,事實上這是最能體現當代學術特質的著作之一,從論文選題,到材料選擇,再到最后寫作完成,除了作者關心的領域對象之外,也與課題計劃、學術機構、社會思潮等息息相關。本書最早在2014年由臺灣大學出版社出版,與《蕭公權學記》一樣,我參與了最后的校對工作。《庸椽樓記夢》提到的2007年12月,在臺灣大學舉辦的“紀念蕭公權院士110年誕辰國際學術研討會”,我當時只是個碩士研究生,也在會場旁聽諸先生論文,《槐聚心史》出版時,我已經博士畢業了。《槐聚心史》列于《全球在地視野叢書》,更是《華人的人觀與我觀》書系的一種,是楊國樞所主持的“華人的人觀與我觀:跨學科及跨文化整合型研究計劃”的成果,后又與臺灣大學人文社會高等研究院院長黃俊杰商討后出版,方有此書的呈現,這也是《槐聚心史》屢屢出現心理學的原因。因為課題計劃的參與,汪榮祖將心理學施于“心解”的嘗試,運用是否得當,言人人殊,但顯然并不突兀。首先,錢鍾書本就喜歡引用弗洛伊德與艾德勒(Alfred Adler);再者,跨領域并非不分彼此融合而成新文化,否則如《論中西文化之隔》所說,又復歸于一元文化論,汪榮祖稱為“跨文化的警覺”。汪榮祖更借用錢鍾書魚肉補身的比喻,認為必須將食物分解為津液,使其成為營養,增肌補氣,文化會通也是如此。深思熟慮,若能化書卷見聞為性靈,無論中外莫不暢通,當運用時便無障礙,得心應手。此處關于“書卷見聞”化為性靈的認識,恰好不是心理學概念,而是對錢鍾書其人其學的了解。作為從史學領域出發的“心解”,知人論世,采用任何理論都是為了完成這個目標,故汪榮祖雖然使用心理學概念,卻非憑虛御空——畢竟所謂“憑”的前提,必須是這些概念占據論文的主導地位,影響整個脈絡。事實上《槐聚心史》使用的心理學,僅作點綴,拿掉這些概念,根本無礙其論述,絲毫不影響分析之深刻獨到。可以這么說,吾等生也晚,沒有機會見到錢鍾書,那就應該細讀這本書,若過度拘泥于心理學分析,那就不是書誤人而是自誤了。
汪榮祖曾說研究思想史,要注重“學者間之隱情私衷”,《庸椽樓記夢》也多次說明自己的“隱情私衷”,其意在言內與意在言外之處,也為后來者提供了更多的史料。總之,《庸椽樓記夢》作為其回望一生學術歷程與交往的自述,既有人物,更有事件,情感與義理兼具。全書娓娓道來,串聯與諸位學人的交往記憶,不僅映照中西學林風貌,亦折射個人治學之路徑,要把金針度與人。汪榮祖以史家的筆力,結合詩人之心思,勾勒人物形象,往往寥寥數語,神采畢現,貫穿其中的,除了對史學方法的反思,也有比較中西的文化維度。此書既為個人的學術紀實,亦可視為隱然有脈的知識史稿。讀至深處,更有余音繞梁之感,讀者切莫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