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清以來,在一些地方知識分子以及外來者的眼中,中國社會街頭之種種奇觀,儼然成了一道耐人尋味的風景。約翰·湯姆遜(John Thomson)于1874年在江西省九江市拍攝的照片“Street Groups,Kiu-Kiang”,展現的正是晚清九江街頭一隅。湯姆遜貌似對街頭代寫書信攤的情況還有更多的了解,他的記述如下:“木桌后戴著眼鏡的男子是一位代筆人,正在幫一位愁苦的女子寫信。代筆之外,他是一名眼科醫師,自稱具有特殊技能,能治愈人眼的七十一種疾病。桌上一長串攤開的疾病清單,都是他所宣稱的可治之疾。同時,他還會測字課命,讓人們相信能由此一窺未知之事。而他所使用的這些桌椅、器具都十分便攜,收攤時,夾在腋下隨身帶走便是。”
代寫書信,就是街頭文化單元構成部分之一。“十字街頭新事業,三家村里老先生。八約書上千約淚盡,寫盡人間苦痛聲”,說的正是代寫書信,這是城市街頭中一項極具文化特色的生意。
由于代寫書信本就是小本生意,并且,一般民眾對于書信寫作的需求并不是不間斷的或是有規律的。因此,代筆人若是僅僅想以代寫書信謀生,可謂相當艱難。在這般情形下,自然其他各種有關文字的業務,也被他們通通包攬了下來,如“查流年八字,查小說花幕,算命擇日”,“代寫借錢借物的借據,男女嫁娶的訂婚書,代寫分家立業、房屋買賣的契約,以及鄰里糾紛訴訟文書”,“代寫打官司的訴狀、情書、總結”,以及“寫春聯、訴狀、店名題字等”。就算如此,他們的收入水平仍然無法讓他們不愁衣食。一年到頭,只有節日期間,代筆人業務才進入繁忙時段,尤其是在春節前后,他們總想趁此時機多賺些鈔票。
代寫書信的先生一般是以失業的讀書人為多,他們粗通文字,程度稍好些的曾念過私塾,或當過私塾先生,且對文牘事務懷有相當的興趣。盡管他們年紀大多已過半百,可身上的文人特征依舊非常明顯,熱衷于穿一件褪色的長衫,以示腹有經綸,體現出與其他攤販等無知之輩存在偌大區別。他們常年出現在街頭人流密集的地帶,有在集市口的,廟門前的,碼頭、車站處的,還有在郵局門外的,個人形象和攤位樣式都頗具特色。隨身攜帶的木桌,是他們唯一的工作臺,有的人還會在“身前放著一張圓凳……圓凳旁的左邊有一張小竹凳,右邊有一張長矮木凳,是留給顧客坐的”,在攤位一旁通常會立起一個“代寫”或“代寫書信”的牌子,黑白字格,較為醒目。關于代筆人和代寫書信攤的特征,有過這樣一段記述:
代筆匠人是有著顯著的外在特征的。他們長年身著一襲褪了色的長衫,腳套鞋襪,以示與引車販漿之輩的區別。頭戴一頂氈帽斗,用一張折成四四方方的信紙,壓在氈帽頭的前臉遮擋陽光。長年坐在廟門前、集市口的一張桌子前。桌上擺有兩管手筆、一個墨盒、一個水盂和一摞元書紙紅格八行箋。正上方擺著一摞牛皮紙信封,還有一本《常用尺牘》。離老遠一看,就知道他是代寫文書的匠人。
奧地利畫家弗利德里希·希夫(Friedrich Schiff)也曾注意到上海城市街頭的代寫書信場景,專門為此繪制了系列漫畫《請人代筆的母子》。
就代寫書信這門職業的準入門檻來看,其要求實在不低,讀書寫字只是最基本的技能。如果代筆人希望拓展業務范圍,或是籠絡更多的客人,那么他在書法上的基本功,以及關于其他知識的涉獵就極其重要了。若有人需要打官司,請他們寫訴狀或買賣契約,他們就需要使用更為講究的字句,還得稍懂得一點法律條文;若是要幫商店、飯館題字裝飾門面,或是春節前夕為人寫春聯,就需要代筆人的書法有一定功力,代筆人受邀揮筆,顧客出錢大方,所以這類事務的潤筆費較高,也最受代筆人歡迎。正如代筆人熱衷于題字一事,盡管他們基本上過著窮困的生活,可他們的個人性情也是相當突出,某些顧客提出的要求,他們拒絕聽從,也會拒絕寫某些類型書信,甚至還會在揀選信紙和信封上格外講究。1916年11月5日《時報》曾刊載過一位有著相當審美情趣的代筆人,文中提道:“新舞臺對門,有張鐵口折字。近來新訂代寫書信價目一紙,計封信五十文,郵片減半。若持美術信片(如梅郎之嫦娥奔月、黛玉葬花等)求書者,只取銅元一枚。”
代寫情書比較特殊,這關乎青年心事的秘密,也尤其需要一些寫作技巧。《小日報》在1948年1月11日登載了一篇專門講述代寫情書的文章:
寫情書他們是認為很要一點技巧的,代價要一塊二塊不等,這里面同時又分兩種價格,一種是“文言情書”,索價較廉,一種是“白話情書”,索價較貴,這大概是鄉下姑娘來求寫情書,如果寫了文言,什么“愛卿”“芳顏”之類的文句,在念給她聽時,聽了很不大懂,而且不如“親愛的哥哥”“你苦命的妹妹”那樣感人動聽和哀艷!“襝衽”也不如用“倚枕”那樣傳情。所以她們是寧愿多化(花)一塊幾毫,寫一封“白話情書”,而不愿花少幾文錢去寫一封“文言情書”的。
可見,不管寫什么類型的書信,用什么語言,采取哪種寫作格式,何種語言表達的淺俗程度,代筆人都需要結合具體的“場景需要”,與顧客一來一往地反復交流、斟酌。最后還總得重復一下對方所表達的內容,一字一句念給顧客聽,并對某些典故、成語作出解釋,直到對方完全滿意為止。對于不會寫信的人來說,他們自然也難以讀信,因而,代筆人也會負責代讀書信,只是讀信的收費往往低于寫信所需的潤筆費。常常有人拿著書信前來請代筆人講解,再請他寫好回信。總之,代筆人擔任起了地方文化中極其重要的一環,為受教育程度較低者創造了溝通彼此的可能。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以來,代筆行業發生了一些變化。隨著中國郵政業務范圍的擴張,人們寄信和收信的便捷度大幅提升。可在當時社會里,仍然存在大量文盲和識字率較低的民眾,他們也希望能夠與親友通信,與外界溝通。于是出現了一些專門的婦女代寫處和車夫代筆處。不久之后,全國各地的民眾教育館、民眾服務處、閱報處、問字處,或郵局內也都開始提供專門的代寫書信服務。
其中,較為典型的一處,是上海思南路郵局在1947年11月7日試點組織的“代筆服務”:
【本報訊】本市郵政總局,以文盲多請拆字攤代寫信函,不獨文理不通,且類多牽強附會,往往地址錯誤成為死信。局方有鑒于此,乃與本市社會服務處合作,自今日起先在思南路郵局試辦“代筆服務”,由該處派員駐局,代公眾免費寫信。
同日,《大公報(上海)》也刊登了名為《郵局與社會服務處商妥在思南路設代筆服務處》的文章。該篇報道更為詳細地指出,由于當時文盲甚多,代筆人頭腦陳腐,文化水平有限,郵局職員又因郵政規則的限定,不能幫人代寫。所以,郵局與社會服務處共同協商、合作,在思南路郵局試辦“代筆服務”,由社會服務處派員駐局代替公眾免費寫信,并承諾,如果公眾從中獲得便利,此類義務代寫處還將推行至其他各郵局。從報紙刊登的新聞來看,僅過去半月,1947年11月25日,上海郵局便又在金陵東路支局成立了與思南路郵局相似的代筆處,由社會服務處派員駐局,不僅免費代寫書信,還能幫助民眾代填郵政單據等。
1947年11月28日,《和平日報》還刊載了一篇名為《非以役人實役于人》的社論,專門介紹和宣傳了思南路郵局社會服務處的民眾代筆站:
說也可憐,這個代筆站,開張只不過三天,奇怪的是生意卻這般的興隆。民眾代筆站,不收任何費用,專代一般文盲的小市民義務書寫,如果你是出征軍人家屬或者貧苦的小百姓的話,還可以免費供給信封信箋等。除了這個代筆站外,在社會服務處,并設有民眾代筆組,專事替本市市民書寫并草擬一切契約文稿等,并訂有優待軍人家屬及貧苦民眾辦法。假如你——你——有什么東西要寫的話,不妨請到這里來。
由此,代筆人從街頭知識人,逐漸開啟了依附于政府組織的民眾服務模式,從前舊時書生的“硯田筆耕”,慢慢被青年的志愿服務所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