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屋·山房·書院

一

古椿書屋，原址在沱江鎮北門內的文星街文廟巷。幼年時，古椿書屋就給我一種與“新”相關的感覺。新知識、新氣派、風琴和剪紙的林林總總，都融入了我喜好新奇的眼睛。

我進入初中的時候，學校設在文廟。學校要擴建，緊鄰的古椿書屋就要搬遷，據說遷往南門外的白羊嶺去了。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我們幾個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在鎮子里偶遇，有人建議去爬南華山，大家幾乎沒有異議地開始了這場體育活動。幾個人一口氣爬到山頂，原先的小廟早已蕩然無存，所剩一點松樹，七零八落。小鎮就躺在腳下，遠遠一片灰色，順帶把每個城市都具有的喧囂消解得似有若無。灰屋頂在小巷的斷續分割下，密密麻麻，只有沱江自北而來，畫出一筆漂亮的藍色。或許是因為年輕人體力過剩，也可能是因為意猶未盡的不甘，有人提議不要從原路返回，而是開辟新路，從茅草刺窩林中直沖下去。這個勇敢的想法得到大家的贊同，等到把無數的芭茅荊棘、松樹栗樹、野蕨葛藤甩在身后，全身臭汗淋漓略有后悔的時候，都已是精疲力竭。不過，人家的院墻已是清晰可見，大家不約而同地止住了腳步。一陣清越的小提琴聲自山下的人家傳來，較有見識的朋友驚嘆：是舒曼的《夢幻曲》！被優美的琴聲所吸引，我們幾個年輕的莽漢，冒昧地敲開了一家小院的大門，這竟然就是白羊嶺的古椿書屋！

前幾年，我在同當年拉小提琴的五滿（五叔）黃永前回憶起這段往事時，唏噓不已。在那沉寂的環境中，這首優美的《夢幻曲》，真是一串難忘的音符。

讓我沾到書卷的氣息，還是真正進入古椿書屋后的事。我們兩家原屬世交，黃永玉先生后來告訴我，自我爺爺起，我們家就與他們家過從甚密。

1974年仲夏，我已經是在大山里面務農的知識青年了，接到消息趕回縣城，見到永玉先生。先生趁著被批“黑畫”的間隙，回了一趟鳳凰。他見我風塵仆仆的樣子，用鋼筆在卡紙上為我畫了張肖像，一邊示范，一邊告訴我：“慢寫，也很重要！鍛煉你的造型能力！”

幾個畫畫的年輕人聚在他的身邊，儒龍兄在城里混生活，還能請先生吃個飯，我和蘭兄、馬三只作陪。先生從不喝酒，但很高興為我們每人作了個斗方。問我：“臨帖嗎？”“臨哪家的？”聽我回答說臨唐楷，先生馬上又說：“臨魏碑試試看！”隨即為我用四尺斗方寫了一幅書法作品“宋·陳與義詞”，并說：“臨《張黑女墓志銘》，進去了容易出來！”之后，我從唐楷轉入了臨魏碑的學習，如《張猛龍碑》、“二爨”、《張黑女墓志銘》、《龍門二十品》……

關于批“黑畫”，除了在報紙上公開的那些事，先生同我們也講了一些當時難以了解的細節，但是結果會怎么樣，他自己都難以預料。在車站送別時，我看見車窗里他舉起一只青筋暴起的拳頭：要堅持！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先生常有回鄉的機會。有一回，在白羊嶺古椿書屋，我把速寫本拿出來向先生求教。先生看了以后問我：“你會畫多少種樹？”我在心里默默地數著算著，好半天才紅著臉回答：“恐怕有十七八種樹吧！”先生說這還很不夠。又問：“分得清水成巖、火成巖嗎？”這下我真的被考住了。先生告誡我，不僅要勤畫畫，還要長知識，要多讀書，包括那些自然科學的書，比如地質學、動物學、植物學……

后來，當我的木刻作品發表在《湖南畫報》上時，想不到先生又問我：“創作時用不用速寫作參考依據？”見我搖頭，就高興地說：“這就對了！長期積累的形象，要裝在這里！”他用手指著自己滿頭亂發的腦袋說。

二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永玉先生在沱江邊買了一座廢棄的關門，改建成一座小樓，名為“奪翠樓”，小樓后是南華山的大片翠色。正應了《往日，故鄉的情話》中的那句：“遠處一大片綠中的小點，是南華山和我。”房子雖小，卻充滿詩意。

當時流行的做法是，人一旦有了點錢，就迫不及待地用白色瓷磚去改造古樸的木房子。他算是作個示范，這樣建房，好看！幸好這個示范來得及時，古城得到應有的保護，才有了后來旅游經濟的繁榮。這，可算是先生同故鄉的一次對話，一次深情的對話！

新房建好后，盡管房間很窄，最窄處不到三米寬，他笑著作了一首《歸鄉賦詞》，記得最后幾句：“崖上蝸居，嗟來回旋，一笑窗開賞晴妍。小道場，這人間路窄，鄉酒杯寬。”

一條龍狀的幾間房，最要緊的是最窄處的書房，掛了一塊芭蕉葉形狀的匾額，上面是清朝著名的文士書家江標用隸體書就的四個字“如座畫圖”，書法凝重古樸，魄力雄強，所書內容掛在這江邊小屋里，此情此景萬分融洽，使得小屋里書香四溢。

正是這濃濃的鄉情催生了他一系列的詩作，詩集《一路唱回故鄉》就此誕生了。深情的詩句，綿延不絕地噴涌而出：“杜鵑啼在遠山的雨里，墻外石板路響著屐聲……剛坐下就想著幾時還再來？理一理殘鬢，七十多歲的人回到老屋，總以為自己還小……”“兒子老了，只能遙望高山上父母的墳。刺莓花白得像遍山幡幟，杜鵑啼在綠色的濃茶中，唯愿不是夢，以免一朝醒來。”“幾座山影疊在一起，讓路過的鸕鶿船攪了。……不知是自己/攪亂了山的影子？不知是別人/攪出江面一片波紋？”

喝著家鄉的清茶，看著窗外沱江里的倒影，鸕鶿船的篙聲傳到他的耳中，他在佳興中得了一副聯語的下聯：“一篙下洞庭。”問在座的大家：“可有上聯？”好半天才有一位老詩人對了句上聯：“五步上南華。”永玉先生只顧往煙斗里按煙絲，不置可否，全場安靜得只有樓下的篙聲。第二天，先生把自己昨晚想出的對聯寫了出來：“五筸留宿墨，一篙下洞庭。”

“五筸”者，唐代五溪之一部，舊指我們這一塊地方。沈從文先生、黃永玉先生就讀的文昌閣小學的舊校歌，開頭便有“五筸男兒”，豐厚的傳統文化就沉淀在這五筸的土地上。文化的長河，隨著篙聲一直通達匯入洞庭湖去！這一聯充盈著詩意滿滿、跨越時空的大氣派！

事后，同永玉師談及此事，先生教我，對聯不僅是平仄聲韻的事，自然流露出的是“格局”的大小，“做人要講格局！”

二十一世紀初，先生在喜鵲坡上建起了“玉氏山房”，我的家就在喜鵲坡下，幾分鐘的路程，隨叫隨到，我聽課和接受考問的時間就多了。

一次，他說有一聯很有意思：“書是青山常亂疊。”“燈如紅豆最相思。”我信口回答。“試試看，能找出新的妙對嗎？”在古人的標準答案面前，我扎扎實實被難住了。

作對聯，在玉氏山房有時候就成了一種游戲。先生常把臨時擬成的聯語寫成書法送給我們。一次，送給我一副對聯：“好茶翻無語，不酒幸有朋。”說的是我年輕時不僅能飲，甚至酗酒，后來把酒戒了，只能喫茶，他說：“好玩吧！”

有時候，甚至會發動我們幾個作嵌名聯好玩。他即興為我寫了一副：“鴻雁幾時到，洲涯有余情。”他說，這樣玩，不至于老年癡呆吧！這一年屬甲申，2004年，他老人家剛好八十歲。

還有一次，有朋友遠道而來，談笑間，他說起昨晚讀的一首詞，默寫試試看。正寫到“無聊且酌霞觴，喚幾個新知醉一場”，忘了下句，望望我們，問：“然后呢？”在場的幾個人盡皆默然。老先生此刻內急，匆匆進了衛生間。我們正慚愧緊張地思索前幾句的出處，都希望在自己記憶的倉庫里找出答案。突然，衛生間的門開了一道縫，先生探出半個頭叫道：“想起來了！不就是那句‘共百年易過，底須愁悶’嗎？”我輩就沉浸在那種雅與俗融合無間的氛圍里，享受著詩書的潤澤。

一次，我把新填的詞拿去請教。當他讀完這幾十首詞，指著說：“清雅，有詞味。你是按照詞韻的韻部填的，讀來上口好聽！”在表揚幾句之后，他又指導我說：“要創造新的詞語的概念，跳躍如天馬行空！”

我在癡悟之后，想起他北京“萬荷堂”的荷塘，四周滿布藤蘿的圍墻上都是他心儀的詩句，他把非馬、阿紅、綠原、劍芝、戴望舒、艾侶霞、桑恒昌、松尾芭蕉、小林一茶等都聚集在了一起，共同營造一個詩的秘境。后來，他在書上說：“真羨慕寫得好的詩人，我用石頭把精彩的句子鑲在荷塘的墻上。”說的就是這里。比如戴望舒的詩：“我和世界之間是墻/墻和我之間是燈/燈和我之間是書/書和我之間是——隔膜。”劍芝的《題照》：“仔細瞧瞧/歲月沒有給你/刻下奴顏么？”桑恒昌：“所有的路/都是/不愿站起來的紀念碑。”

我一邊畫荷花寫生，一邊私下里想，這塘就叫詩塘吧！身后的小樓有一副對聯：“靜夜鐘聲醒夢中之夢，澄潭月影窺身外之身。”對聯掛在小樓的門口，這棟小樓被命名為“田田”。“田田”源于漢樂府，把形容詞創造得如此雋永，以至于后人化用很多。我喜歡姜夔的那句“田田多少”，這首《念奴嬌》中，還有“冷香飛上詩句”“翠葉吹涼”“老魚吹浪”之句，讓人久讀不舍，長廊上也有先生自己所題的匾額“吹夢”。

這不都是真正的“天馬行空”嗎？這是一輩子都難以學好的本事。

三

花垣縣的茶峒請永玉師為沈從文小說《邊城》作一“翠翠”的雕塑，我們隨先生去。車上，途經尖巖鎮，本地的領導指著窗外一座孤零零的石頭尖山說，這是這里的奇觀，不僅山奇，古代還留下了千古絕對：“尖山似筆，倒寫藍天一張紙。”至今無人能對得出下聯，尖巖便以此揚了名。一車人紛紛開動腦筋，然而沒有答案。我想，這一聯太奇太宏大了，山奇，想象力更奇，倒寫藍天更奇，遼闊的天空如紙的比喻，太妙太大。大家都拜倒在了古人沉甸甸的文筆智慧之下。

第二天一早起床，陪先生散步，先生淡淡地告訴我們，昨天的對聯想出了答案：“尖山似筆，倒寫藍天一張紙；酉水如鏡，順流碧海兩嬋娟。”好！對仗工整，且上聯大氣磅礴，下聯最難之處在于要接住這浩大之氣。這下聯，從視野的開闊承續了上聯的氣勢，把上聯那股豪邁之氣，又轉化成一股旖旎的情懷。睡一晚上，便解了這千古難題，我暗自驚嘆：先生乃神人乎？

朋友，你還依著先生自己的調侃，把他當作“有很多同學的小學生”嗎？我想，學歷是不能等同于學識的。

我是一畫人，同先生在一起的時候，他每每教導我繪畫專業方面的事。記得是2005年，他看了我的一批畫后，語重心長地說：“有些人的展覽，進去看了開頭幾幅，后面的方法風格都一個樣，就不想看了。”又說：“個人的畫展，能讓人在一幅畫前停留幾分鐘，就很不容易了！”然后回過頭來又說：“你試試看，不斷地創造新方法、新形式。”還說：“想辦法，爭取兩星期換一種畫法行不行？”

于是，在先生的啟發鼓勵下，我原創了若干種繪畫風格。而我這些原創的“有意味的形式”，就有點像川劇的“變臉”，以多種面孔示人，也可以說是我之風格。2012年，我首出一本自己的八開大畫集，永玉先生為這本書寫了序，這篇文章還收進了他的全集的文學篇，算是對我的探索的最大肯定。

在學習、研究、探索的路上，他有些考問絕對不同于別的學者畫家。比如他問：“齊白石的畫，短處在哪里？”“黃賓虹呢？”這些問題，似乎如同數學界、天文界所出現的“猜想”一樣，是需要勇敢的人設問的。

2024年，吉首大學有一宏大設想：發揚地域優勢，將以沈、黃研究為中心的地方文化傳承研究，作為吉首大學的一個重要學術研究項目。學校打算請我作系列學術講座的首講，我明白學校的深遠目光和學術研究的宏大構想，作為湘西人，無法推脫。一個文化后輩，有責任和義務來做這個馬前卒。我大著膽子地想，一個小卒子，拱吧！我的身后有著多位學術大佬呢！

于是，我把這場學術講座當作一場考試，做足了準備。不想，地點被學校安排在師范學院，就是峒河岸上的潕溪書院。

記得1957年，我初中畢業，鳳凰縣還沒有高中，我和同學們被老師帶到這個書院參加全州的升學考試。學校掛的是湘西州第一民族師范學校的牌子，盛教亭剛剛建成不久，在這里，我經歷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大考。如今，我耳畔似乎響起當年大喇叭播放的歌曲，又要迎接一場大考。《桂花開放貴人來》那令人振奮的旋律，伴隨著我去尋找印象中的那棵老紫藤。

學院的領導陪同我進入文物保護的書院部分，在側面的院子里，千年的紫藤果然仍在，盤根錯節，古拙互擁，枝繁葉茂，老得滄桑滋潤。右邊的嵌石上有永玉師的題字“藤翁”，看得出這個“總以為自己還小”的九旬老人的謙恭態度。書寫靈動如他的思想，筆法蒼勁似他手上的青筋。這兩樣東西，是他勞累了一輩子攢下的真正的財富。

我突然想起先生在某年過年寫在“玉氏山房”大門口的春聯：“人做，天看。”最深刻、最明白、字數最少的一副對聯。我突然感覺，先生似乎在說：“再最后考你一次吧，出個下聯‘藤翁’，你來對！”

書院原本就是個考試的地方，果然，校方請我即興題字，考我？我急忙去尋找靈感來應試，突然發現講堂外面一路長長的紫藤花架，于是提筆寫了兩個字“紫笠”。當即有人問我什么意思，我解釋道：紫色花架就像一頂巨大的斗笠，可以為學子遮雨。學生在學校的呵護下，就像在一頂溫暖的斗笠之下茁壯成長。學校可以為學生遮蔽人生階段中的許多風雨啊！

在我的心中還有另一層意思，想要借此交出恩師考題的答卷。“紫笠”對“藤翁”，合起來作為一副對聯。

橫起來讀，“紫藤笠翁”似乎容易讓人誤會為聯語的大忌“合掌”，寫的就是同一物“紫藤”。但能夠真正讀懂的人明白，“笠翁”者，乃明末清初之大文士、劇作家、小說家，家喻戶曉的學前讀物《笠翁對韻》的作者李漁。《笠翁對韻》成了后人學習國學的入門基礎。他也是清以后中國美術教育家，中國畫入門的最佳教材《芥子園畫傳》的編印者，吳昌碩、張大千、黃賓虹、齊白石一應近現代美術大師，都受惠于這本教材。笠翁李漁真是集美術與文學于一身的奇才。

我汗顏地站立在這湘西最古老的書院里，奉上這道考題的答卷，向兩位文化前輩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