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記》四題

說話

小時候看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的一本小書《不怕鬼的故事》，記得最清楚的就是《宋定伯捉鬼》的故事，那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故事出自魏文帝曹丕的《列異傳》，后又被東晉文學家干寶編入《搜神記》。故事是這樣：

南陽宋定伯年輕時走夜路，遇見鬼。宋定伯問：“你是誰？”鬼答：“我是鬼。”答罷，鬼反問：“那你又是誰？”宋定伯騙他：“我也是個鬼?！惫韱枺骸澳愕侥睦锶?？”宋定伯回答：“我想到宛縣的集市上去?！惫碚f：“我也是?！庇谑且黄鹱?。走了幾里路，鬼說：“你走得太慢了，互相交替背著走，你說怎么樣？”宋定伯說：“好?！庇谑枪硐缺乘味ú吡藥桌锫?。鬼說：“你真的太重了，也許你不是鬼？”宋定伯說：“我剛死，所以重?！苯又?，宋定伯背鬼，鬼真的就沒重量。如此，他們輪著背，宋定伯又搭話說：“我剛死，不知道鬼害怕什么？”鬼回答：“只是不喜人的唾沫?！闭f著，他們遇到了河。宋定伯讓鬼先過，聽著完全沒聲音。輪到宋定伯渡河了，水嘩嘩地大聲響。鬼問：“為何有聲音？”宋定伯說：“我剛死，是新鬼，還不太會渡水呀，這有什么奇怪的。”快到宛縣的集市了，宋定伯把鬼背到了肩上，然后，反手一扭，將鬼牢牢抓住。鬼大叫，求放下，宋定伯不聽，大步跑到了集市中，才將鬼放下，摁在地上。鬼變成了一只羊，宋定伯便把它賣了，得錢一千五百文。宋定伯擔心鬼會變回來，又朝它吐了口唾沫，才離開了宛縣的集市。

真的很佩服宋定伯，佩服他不怕鬼，佩服他會捉鬼，佩服他還賣鬼，尤其是他與鬼的對話，那么鎮定，那么機智，誰讀過都絕對難忘。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是我在小時候就聽大人說過的話。意思是說某個人說話無定準，千萬不可信，也暗示著若做人就不能這樣說。

見人說鬼話，即使再動聽，人也不愛聽。見鬼說人話，那鬼再善良，也可能遭殃。正確的原則只能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就像宋定伯那樣。然而，即便如此，事情也并非那么簡單。難的是在生活中，人鬼很難分得清。

有的人愛鬼畫符，裝神弄鬼嚇唬人。有的鬼善裝成人，甜言蜜語誘騙人。待你認定他是人了，開始對他說人話，結果他卻是個鬼。待你認定他是鬼了，開始對他說鬼話，結果他卻是個人。這種人鬼不分的后果，不說也可想而知了。

于是，你會變得謹慎，無論對鬼，還是對人，都不隨便開口說話，開口也像含著什么，讓人讓鬼都聽不清。最后就連你自己，也不知說些什么了，不知自己說的話究竟是人話還是鬼話了。你變得既非一個人，也非一個鬼。人笑你里外不是人，鬼笑你里外不是鬼。你生活在人鬼之間，嘟嘟噥噥，似縷游魂。

玉生煙

“玉生煙”這三個字，之所以留在我的心里面，是因讀了李商隱的《錦瑟》：“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后又讀過李白的《經亂后將避地剡中留贈崔宣城》：“胡床紫玉笛，卻坐青云叫?！倍鸥Φ摹短抑裾纫浾铝艉蟆罚骸皵馗髌と缱嫌瘢上Р坏??！卑拙右椎摹赌奚延鹨赂琛罚骸皡茄∮耧w作煙，越艷西施化為土?！边€有王闿運的《采芬女子墓志銘》：“出郊而望，但見紫玉之煙；舞鶴還來，俱入泉臺之鏡。”

《搜神記》里這樣記載：吳王夫差的小女紫玉，年十八，愛上了英俊的少年韓重，兩人私訂終身。韓重自知學問不夠，決定遠赴齊魯游學，臨行時，托父母向吳王代為提親。三年后學成歸國，不料，父母告知，吳王大怒峻拒，紫玉郁結而死，葬在城門外。韓重往吊，紫玉魂自墓中飄出，兩人完成合巹之禮，紫玉贈其信物明珠。韓重手持明珠見王，言成婚事。王怒，認定其盜墓竊珠，下令逮捕。韓重逃脫，奔至墓地，訴說經過，紫玉返家解釋始末。王見紫玉，大吃一驚，不信人死還能復生。夫人聽見女兒回家，急忙趨前想要擁抱，紫玉泣淚化為青煙，一曲《烏鵲》為之嗚咽：“南山有烏，北山張羅。烏既高飛，羅將奈何？意欲從君，讒言孔多。悲結生疾，沒命黃壚。命之不造，冤如之何！" " 羽族之長，名為鳳凰。一日失雄，三年感傷。雖有眾鳥，不為匹雙。故見鄙姿，逢君輝光。身遠心近，何嘗暫忘！”

早期志怪小說的故事大多是“叢殘小語”的格局，人物也只是情節轉換所需要的承擔者，本身缺乏性格特征?！蹲嫌瘛愤@篇則改變了那種粗陳梗概的寫法，并以相愛、拒婚、哭祭、魂訴、冥婚、相救等一系列的情節設置服務于人物形象的塑造，使作品成為一個完整的藝術品。

紫玉痛恨門第的懸殊，痛恨婚姻的不自由。紫玉對韓重忠貞不貳，對愛情亦生死不渝。紫玉對韓重的一片深情極其強烈地表現了一個女性追求幸福所持有的自主精神，即使兩人的門第障礙終使得她成了門閥制度的犧牲品。

真正純潔美好的愛情是可以戰勝死亡的。

千日酒

讀古詩詞，我發現有種酒叫千日酒，很多詩詞中都曾提到它，比如，孟郊的《暮秋感思》：“欲慰一時心，莫如千日酒?！崩钯R的《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十一月》：“撾鐘高飲千日酒，卻天凝寒作君壽?！表n偓的《江岸閑步》：“青布旗夸千日酒，白頭浪吼半江風?！痹S有壬的《水調歌頭·題蕭獨清山水勝處》：“四時花，千日酒，一溪云。回頭下望濁世，無地不紅塵?！崩钤叩摹朵较场罚骸耙炎砣碎g千日酒，賜來天上密云龍?！敝T如此類，很多。其中有兩首宋代的，我覺得寫得尤其好。一首是王中的《干戈》：“安得中山千日酒，酩然直到太平時。”一首是劉彤的《臨江仙·千里長安名利客》：“恨無千日酒，空斷九回腸。”

“千日酒”是什么酒呢？原來有一個民間故事，題目就叫《千日酒》。《博物志》中有記載，可惜行文太簡略。而《搜神記》中寫得頗奇幻，流傳得也廣，讀過有回味。《搜神記》里是這樣說的：

狄希，中山人，會做“千日酒”，喝了醉千日。當時，他有一個同鄉，姓劉，名玄石，非常愛喝酒，找他要酒喝。狄希說：“我的酒還未做好，不敢給你喝?！毙f：“就算沒做好，也給我一杯，可以嗎？”狄希聽他這么說，不好再推辭，給了他一杯。玄石一仰脖子喝了，嘆道：“真好！”還想要：“老兄，再給一杯吧?！钡蚁Ｕf：“回去吧，改一天，你再來。今天這一杯，會讓你睡上一千天。”玄石笑了笑，擺擺手，告辭了，回到家里之后，醉得就像死了一樣。家里人以為他真死了，便哭著把他埋葬了。眨眼間，三年過去了。狄希想起他，不由念叨道：“玄石肯定酒醒了，我應該去問問看?！庇谑?，他就到了劉家，敲開了門：“玄石在家嗎？”玄石的家人很奇怪，告訴他：“玄石已死了，服喪期都過了?！钡蚁：荏@訝，認真解釋道：“我的酒很好，喝了能讓人睡千日，現在他應該醒來了?！庇谑?，他讓玄石的家人一起到墓地看一看。到了墓地，立即感到墳頭上有汗氣沖天。于是，馬上鑿墓開棺，正好看見玄石睜眼，張開嘴巴，大聲叫道：“太痛快了，我喝醉了！”叫罷，他又問狄希：“你做的是什么東西？讓我一杯就醉了，今天才醒來！現在什么時間了？太陽都爬得這樣高了！”墳上的人都笑了。玄石嘴里噴出的酒氣沖入他們的鼻孔，熏得他們也醉了，全都睡了三個月。

這個關于美酒的傳說，不用說，當然是虛構的。無論多么美好的酒也不可能讓人醉倒昏睡千日而不醒，也不可能使人葬后而且埋了兩年多后還可以再活過來。清人沈濤在《瑟榭叢談》中說：“《博物志》載劉玄石‘千日酒’事甚怪……是酒名‘千日’，極言其釀日之久耳，后人遂附會為‘一醉千日’之說。”他的意思是說，“千日酒”是指這個酒屬于陳釀的老酒，釀造的時間長，后人糊涂，不明就里，也就附會編造出了“一醉千日”的說法。他的質疑不需多說，當然也是有道理的。

書生和細腰

在我讀過的志怪筆記中，有兩篇作品很相像，主旨卻大不同。一篇是《列異傳》中的《細腰》；一篇是《搜神記》里的《安陽亭書生》。

魏郡（今河北臨漳西南）人張奮，家財頗富，后來忽然衰敗了，于是把宅子賣給了黎陽（今河南?？h東）的程家。程家住進后，家里人就接連生病，先后去世，于是又轉賣給鄴（今河北臨漳）人何文。何文等到天黑后，攜刀來到北面的堂屋，爬到屋梁上。二更天時，忽有一個身長一丈多戴著高帽子穿著黃色衣服的人走進了堂屋。這人一進屋就大喊：“細腰，屋里怎么有生人的氣味？”叫細腰的應聲答道：“沒有啊。”不一會兒，又來了一個戴著高帽子身穿青色衣服的人，接著又來了一個戴著高帽子身穿白色衣服的人。他們的問答都如先前。等到天要亮的時候，何文從梁上跳了下來，他也如法呼問細腰：“穿黃衣的是誰呀？”細腰答：“是黃金，就住在堂屋西邊的墻壁下?！薄按┣嘁碌哪?？”細腰答：“那是銅錢，住在堂屋前面的那口井的西邊五步開遠的地方?！薄按┌滓碌哪?？”“那是白銀，住在堂屋東北角的那根柱子下?！薄斑€有你，又是誰？”“我是木杵，現在住在灶臺下面?！碧煲涣?，何文就依照次序挖掘，得到黃金五百斤，白銀五百斤，銅錢千萬貫，然后，用火燒掉了木杵。從此，何文變得富裕，住宅也清靜安寧了。

再看《安陽亭書生》：安陽城南有一驛亭，晚上不能住宿，住宿就會被殺死。有個書生懂得法術，路過時就借宿在那里。驛亭旁的百姓說：“這里不能住宿，先前住在這里的人沒有一個活下來的。”書生說：“不要緊，我自會防范?！庇谑?，他就住進了客房，端坐著誦讀詩文，讀了好久才休息。半夜后，有一個穿著黑色單衣的人，在門外邊走來走去，大聲地呼問亭主：“亭中有人嗎？”亭主答：“有個書生在此讀書，剛剛休息，好像還沒有睡著。”那黑衣人嘆口氣離開了。不久，又有一個人戴著紅頭巾來呼問亭主，問答亦如前，他也嘆口氣離開了。不久，驛亭靜悄悄的了。書生知道沒人來了，便起身到他們先前曾經徘徊的那個地方，模仿他們呼問亭主：“亭中有人嗎？”亭主同樣應聲回答。又問：“穿黑衣的人是誰？”回答：“北屋的母豬。”又問：“戴紅頭巾的人是誰？”回答：“西屋的老公雞?！庇謫枺骸澳敲?，你是誰？”“我是老蝎子。”于是，書生重新入亭，端坐誦書，直到天亮都不敢睡覺。天亮了，鄉民來到亭前，驚呼：“你居然還活著？”書生說：“趕快找把劍來，我給你們捉拿妖怪?！庇谑?，書生提劍來到昨天夜里應答的那個地方，果然發現了一只老蝎子，大得像琵琶，毒刺幾尺長。到西屋發現了老公雞，到北屋發現了老母豬。將三物殺了后，災禍也就消失了。

怎么樣，我沒亂說，確實很像吧？主旨卻大不同?！都氀氛f的是金錢失控，所帶來的是傾家蕩產、死病相繼。《安陽亭書生》說的是殺人償命，殺人者亦被殺。我不明白的只有一點，那就是為什么《細腰》中看屋的是那木杵（兩頭大中間細）呢？木杵在這里代表著什么呢？《尚書·武成》里面有“會于牧野，罔有敵于我師，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的描寫，《宋史·呼延贊傳》有“破陣刀降魔杵”的說法。如此看來，只有將“細腰”木杵理解為一種力量和權力了。燒掉了木杵，房主何文也就奪回了安居的資格，同時也就具有了支配金錢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