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記》第四十七回,天色已晚,唐僧問悟空:“徒弟,今宵何處安身?”悟空回答道:“師父,出家人莫說那在家人的話。”這段話悟空好似在點化唐僧,也預示著這一難要讓唐僧明白,自己開始出發時,是個盼望溫存的“在家人”,只是打著“出家人”的幌子上路,只有認清自己,才能繼續前行。“在家人”是沒有經過歷練的人,可以溫床暖被,沒有風餐露宿的憂愁;“出家”即走出家門,不僅僅是皈依佛門,還有一種特殊的含義,例如修行的意義。此時,唐僧的行動已經如悟空所說的出家人一般“戴月披星,餐風宿水,有路且行,無路方住”;然而唐僧的內心還有一絲“在家人”的意念。悟空所理解的“在家人”是無憂,“出家人”是隨緣,“出家人”要拋卻許多“在家人”的享受,這也是《西游記》所要表達的行腳僧與一般人的不同。悟空借此點化唐僧,不必羨慕別人,只要自己選好了一條路,那就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行不多時,唐僧看見一條河,寬闊且深邃,八戒投下一顆鵝卵石沉入水底,悟空放眼望去,看不見邊岸,以他的法力,尋常時能看三五百里。唐僧聽到悟空說河水寬闊無邊,聲音哽咽地哭了。悟空引唐僧來看石碑,石碑上寫著“通天河”,上有十個小字“徑過八百里,亙古少行人”。唐僧看見,滴淚道:“徒弟呀,我當年別了長安,只說西天易走;哪知妖魔阻隔,山水迢遙!”西行路上有諸多艱難,唐僧所想的是困于路上,苦于妖魔阻隔,這何嘗不是普通人的想法?唐僧弱化了圣僧的形象,變成了普通人。人們出發之前,百般盼望做一件事,對這件事的難度估計不足,一旦得知了此事的難度后,便難免憂郁。在西行路上,擺好“心”的想法,跟隨“意”的腳步,該“感性”時就感性,該“理性”時就理性,這時的唐僧開始正視自己了,也是他進步的開始。書中多次提及悟空是“心猿”,白龍馬是“意馬”,悟空可以理解為西行人的“心”,白龍馬寓意著取經人的“意”,八戒是“感性”的代表,沙僧是“理性”的代表,他們共同探索著取經道路。
在距離通天河不遠處,有人家可供借宿,唐僧和徒弟們去了。在與老者的談話中了解到,二位老者一個名叫陳澄,一個名喚陳清,與唐僧同姓氏,作者借此澄清唐僧取經的初衷,從而反思功利與非功利的區別。兩位老者不斷地行善求子,通過修橋補路、建寺立塔、布施齋僧,以求神靈賜福,終于老來得子得女,男孩叫陳關保,女孩叫一秤金。兩個孩子的出生時間與唐僧從東土出發的時間差不多。作者要澄清的是,唐僧一開始取經的目的是“名”,他本以為自己西行是為了自我解脫、度東土人,現在才發現是為了忠于皇帝、為了自家名聲。陳清、陳澄二兄弟做善事是為了求子,就信仰而言,他和二位老者一樣,并不純粹,他們的目的隱藏在所謂的“正”的信仰之中,不易察覺。正如老者告知唐僧的,有做生意的人,往來于通天河兩岸之間,尋常時五七人一船,或十數人一船,擺渡過河;現在河道封凍住了,就舍命步行。在原著第四十八回,三藏道:“世間惟名利最重。似他為利的,舍死忘生;我弟子奉旨全忠,也只是為名,與他能差幾何!”
唐僧的話耐人尋味,他承認自己是為了名和忠,有了反思才有了覺悟。其實早年的吳承恩何嘗不是如此?為了功名而奔波,科舉三次皆是敗北,但在人生的道路上,他也有對非功利的迷戀,在閑暇之時喜歡看一些志怪小說,比如《百怪錄》《酉陽雜俎》,這使得吳承恩逐漸成長為一個富有浪漫色彩的人。在出世與入世中,他糾結不已。科舉失敗后,好友與母親都勸他放棄科舉這條路。秦淮河畔月照失意人,除了仕途的不順,還有父親的離世。父親為他取名為承恩,是希望他上承君恩、下澤蒼生。吳承恩在好友李春芳的舉薦下,出任浙江長興縣丞。然而讀書的意義究竟是什么?這真的是他想要的生活嗎?因為在任期間只顧著賑災,沒有處理好官場關系,他和好友歸有光入獄了,吳承恩的母親年事已高,受不了打擊,去世了。無依的他想起了兒時讀過的書,辭官后他編寫未完成的《西游記》。寫到通天河之難,他是否會想到自己?曾經的他也囿于功名,后來他覺悟了,在失意中成長,在淬煉中完成驚人之作。在《西游記》第九回,他也曾借書中人物談及名利:“我想那爭名的,因名喪體;奪利的,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算起來,還不如我們水秀山青,逍遙自在,甘淡薄,隨緣而過。”他在第九回用諸多詞章寫超凡脫俗,寫自在逍遙。功利與非功利在人心中只是一念之差,有時功利心隱藏在非功利心的背后,不易察覺。
回到《西游記》書中的通天河之難。悟空變化成小孩降妖是為了報老者賜齋之恩,悟空對八戒說:“你我進門,感承盛齋,你還嚷吃不飽哩,怎么就不與人家救些患難?”唐僧則是為了過河取經,唐僧對老者說:“昨夜愚徒們略施小恩報答,實指望求一船只渡河。”他將此事視為前程,對比悟空與唐僧,唐僧更為自己著想。當人們不了解自己內心的需求才是真正的需求,就會被表面的需求帶著走,悟空和唐僧的對比,也是非功利與功利的對比。有時候,人們可以是悟空,也可以是唐僧。
靈感大王是魚籃觀音竹籃里的鯉魚,下界在通天河成了精。他的性格有些像唐僧,與八戒對話時語氣相似,他有時精明,有時愚鈍,對莊上老幼生時年月都記得。原著中,靈感大王要吃童男女,悟空讓老者想個辦法騙靈感大王,買其他童男女頂替自家孩童,老者回答悟空:“他把我們這人家,匙大碗小之事,他都知道。老幼生時年月,他都記得。只要親生兒女,他方受用。不要說二三百兩沒處買,就是幾千萬兩,也沒處買這般一模一樣同年同月的兒女。”仔細尋味悟空之言,總覺得怪怪的,悟空也陷入了世俗的念想。他覺得有錢可以買其他人的孩子頂替,但其他人的孩子也是命,也有生存的權利。在古代,物化人的行為視為平常,悟空說可買其他人的孩子頂替獻祭,唐僧也無勸意,從這個角度看,師徒幾人仍需修心。靈感大王將莊上人家的老幼生辰、大小事情都記在心,有些像各類經文熟稔于心的唐僧,這說明,唐僧與靈感大王相似的精明體現在記憶上。
靈感大王也有愚鈍的時候。悟空讓八戒和他一起變化成童,以救老者之童,悟空變童男,八戒變童女,八戒忍不住問這個妖怪是先吃童男,還是先吃童女。原著中老者道:“常年祭賽時,我這里有膽大的,鉆在廟后,或在供桌底下,看見他先吃童男,后吃童女。”靈感大王名為“靈感”,何以連活人躲在供桌下偷看都感覺不到,像極了性迂的唐僧。唐僧固執己見,要過通天河,連一向很少說話的沙僧都勸他緩一緩,悟空聽到師父要過河,也只是笑一笑。這時的悟空已明白,唐僧要過的關,一個也不能少,總要面對才能有所領悟。
八戒與靈感大王經歷相似。唐僧被靈感大王設了圈套,墜落通天河后,悟空、八戒、沙僧議定,共同下水,引他上岸。八戒與靈感大王酣戰時互相調侃對方,靈感大王說八戒“你原來是個半路出家的和尚”,八戒說靈感大王“原來也是半路上成精的邪魔”。正所謂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八戒的半路出家,是因為觀音在福陵山點化。八戒問靈感大王:“怎么就曉得我是半路出家的?”靈感大王調侃八戒釘耙鋤地,在八戒入佛門之前,確實在幫高老莊高太公務農。靈感大王也問八戒:“你怎么認得我是半路成精的?”八戒調侃靈感大王是被雇打鐵的,因為武器是銅錘。其實靈感大王的來歷由觀音在原著第四十九回揭曉:“他本是我蓮花池里養大的金魚。每日浮頭聽經,修成手段。那一柄九瓣銅錘,乃是一枝未開的菡萏,被他運煉成兵。”然而靈感大王每日聽經,也未被點化,凡心尚在,當蓮花池水漫漲時,他下界成了精。遇見菩薩的這兩個妖,一個皈依佛門,一個成精,最終被觀音收回。
老黿是最后出現的。靈感大王強占了老黿在通天河的居所,觀音等幫他奪了回來。老黿告訴唐僧,它在此修行了一千三百余年。“雖然延壽身輕,會說人語,只是難脫本殼。”希望唐僧能替他問佛祖,它什么時候可以得脫本殼,化為人身。老黿在《西游記》第九十九回又一次出現,這是唐僧師徒返程,觀音算到唐僧還少一難,于是命令八大金剛吹狂風把唐僧師徒連同馬與經文吹下了凡界。師徒幾人又遇見了老黿,老黿馱他們過河時問道:“老師父,我向年曾央到西方見我佛如來,與我問聲歸著之事,還有多少年壽,果曾問是否?”唐僧遲疑了半晌沒敢答話,因為他專心禮佛取經,忘記了老黿托付的事,老黿一氣之下將身一晃,把唐僧師徒搖落下水。這是唐僧第二次身落通天河,一來一回,此時的老黿像當年的唐僧,它是功利的,并非真正誠心修行,希望脫本殼,變人身,這樣的老黿又怎能超脫呢?通天河之難與最后一難相呼應,旨在表達修行時的覺悟,是否能正視自己修行的真相,意識到不易察覺的心理,從而改變自己潛在的世俗欲、功利心,和過去的“原我”告別,成為現在的“真我”,成為那個心目中洗心革面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