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泥街》是殘雪的長篇小說處女作,作為象征型作品,具有暗示性,故而可謂之“黃泥街暗示”。“黃泥街暗示”有沒有卡夫卡“城堡暗示”的“影響滲透”?答案是肯定的,殘雪小說的“特殊性”就是卡夫卡屬性的表現,卡夫卡的“城堡”元素在其中揮之不去。
《黃泥街》里的“黃泥街”很奇怪,黃泥與淤泥一樣,都不是人能夠安身立命的世界,“黃泥街”就是“黃泥街”人的境遇,黃泥街上充滿泥濘和污水,象征著人的生存艱難:
那城邊上有一條黃泥街,我記得非常真切。但是他們都說沒有這么一條街。
我去找,穿過黃色的塵埃,穿過被塵埃蒙著的人影,我去找黃泥街。
我逢人就問:“這是不是黃泥街?”所有的人都向我瞪著死魚的眼珠,沒人回答我的問題。
……" ……
我來到一條街,房子全塌了,街邊躺著一些乞丐……
可見,作者用一種比較先鋒的象征手法,給讀者描繪出一條似有還無的黃泥街,既模糊又抽象。盡管有大量關于黃泥街的具象描寫,但黃泥街到底在哪里,無從得知,它只是作者表達某種隱喻的一個載體,只存在于象征的修辭里。我們不難從中窺見卡夫卡筆下“城堡”的影子,如開頭一處寫道:
K到村子的時候,已經是后半夜了。積雪淹沒了村子。一點兒亮光都沒有,霧靄和夜色掩埋了城堡所在的山崗,隱去了它的雄偉的身影。通向村子的大路上有一座橋,K站在那兒凝視著天空,頭腦中一片空白。
《黃泥街》里的“我”去找“黃泥街”,《城堡》里的K去找“城堡”,找來找去,他們在某個象征的空間可能相遇了,殘雪就是跟著卡夫卡狂奔,才找到屬于自己的“黃泥街”。《城堡》的寓意及K的遭遇,已經滲透殘雪的靈魂。在殘雪眼里,卡夫卡筆下的“城堡”也是她的“城堡”,她說:“我們心中都有一座城堡……我們眼前的這個奇跡就仿佛是由地獄里的呻吟匯集成的幻影;那看不見的辛酸的眼淚,那無數交織的悲痛的故事就是它的發源地?!?/p>
無論是“城堡”還是“黃泥街”,折射出來的都是“惡”的世界,都是存在各種各樣生存困境的世界。“城堡”抑或“黃泥街”等象征物,其本身意義并不大,因為“象征的定義可以粗略地說成是某種東西的含義大于其本身”。在作者筆下,象征的具體事物“城堡”就是若即若離,如夢似幻,因為它的特殊意義不在這里,而在別處。“城堡”不過就是作者實現某種寫作意圖的載體,無論作者怎么寫,都少了點觸摸感。這可能就是象征型作品與現實型作品的區別所在。
城堡的輪廓已經開始漸漸隱去,但是仍然靜悄悄地聳立在那兒;K看不到那兒有一絲生命的跡象——或許從那么遠的地方根本不可能看出東西來,可是眼睛總是看到一些什么,實在受不住它那樣的沉寂。……你看得越久,就越看不清楚,在暮色蒼茫中一切也就隱藏得越深。
卡夫卡筆下的“城堡”很飄忽游移,城堡本身就被大于“城堡”的象征意義包裹了。小說把所有力量都給了象征。然而,K是真實的,K就是“城堡”的捕殺對象,K在“城堡”之外種種啼笑皆非的遭遇,其罪魁禍首就是“城堡”?!俺潜ぁ毕笳髦粋€變著法子折磨人的“魔鬼”,看得見卻抓不著。K一直都在進入“城堡”的路上,為此經歷了許多波折,直到精疲力竭死去。這是K的境遇,也是現代人的境遇。
殘雪的小說不乏《城堡》的靈魂。如《黃泥街》中“王子光進入黃泥街”一章:
王子光乘小船來的時候,黃泥街人都擠在各家的閣樓上,用手搭起涼棚張望著。望了一會兒,就有人竊笑起來,于是,所有的人都開始推推搡搡,高興得捶胸頓腳,跌在地板上滾來滾去,發出嘣隆嘣隆的響聲,像是在打鼓一樣。
那小船的形狀像一只甲蟲,飛快地駛過來。撐船的男人是一個沒有腦袋的人,因為他彎著腰,始終用屁股對著黃泥街,在大家看起來,就像是沒有腦袋。
小說中諸如此類奇奇怪怪、若有若無、虛實跌宕的敘述比比皆是?!包S泥街”象征的東西和“城堡”象征的東西固然有別,但它們具有同質性,即都象征著惡的世界,人活在那種境地,無論是王子光還是K,都不會獲得尊嚴、自由和幸福。單純從先鋒性敘事而言,殘雪比卡夫卡還要前衛、抽象,還要超現實??ǚ蚩üP下的K,雖然也是卡夫卡想表達某種思想的載體,但K畢竟還是一個行為有序、見血見肉的“這一個”。他與具有象征意義的城堡“合伙勾搭”在一起,就有了暗示的效果。K的潛臺詞是:我活成這樣,你們也別想活好,想好也好不了。而《黃泥街》里王子光的形象就有點古怪乃至詭奇,出沒無序,形象變化多端,讓讀者難以把握,同一個“幽靈”似的。可見,《黃泥街》里雖然涂抹不掉卡夫卡及《城堡》的“基因”,但從種種現代寫作手法上說,《黃泥街》走得更遠,簡直就是靈魂的慢動作舞蹈。
殘雪的小說,讓人好奇而又費解。這主要因為她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小說家,而是一個擅長運用文字寵著靈魂的自由表演家。單從閱讀效果上說,《黃泥街》還沒有卡夫卡的《城堡》等小說好讀,殘雪小說的“先鋒性”乃至“現代性”顯然已突破了卡夫卡模式。殘雪是了解自己的,當然也希望讀者能了解她。她在《黃泥街》自序中說:“有這樣一種舞蹈……黑暗靈魂的舞蹈是無比空靈的精神舞蹈,它的力量卻來自生命從世俗中獲取的能量……殘雪小說的閱讀需要這樣一些素質:……他是一個沒有喪失想象力的人;他應該在腦子里徹底清除‘文以載道’這種古老樣式的影響……他是一個具有虛無純粹境界的人……什么是現代人?現代人就是時刻關注靈魂、傾聽靈魂的聲音的人。”
從閱讀習慣抑或審美習慣來說,殘雪有點難為讀者了。當下的讀者,雖然被淹沒在現代生活的聲浪里,閱讀習慣一度有由讀字向讀圖轉化的傾向,但其審美習慣本質上未必就改變了“文以載道”及其知人論世的傳統觀念,他們仍習慣于閱讀講故事的小說,更喜歡那種故事講得好又有點意思的小說,至于作家的靈魂是否被放置其中,大多數讀者是感覺不到的。
殘雪的成名作《山上的小屋》,其謎語般的敘述也延長了讀者感受以及領悟的過程,讓人難以捉摸。如開頭幾個自然段:
在我家屋后的荒山上,有一座木板搭起來的小屋。
我每天都在家中清理抽屜。當我不清理抽屜的時候,我坐在圍椅里,把雙手平放在膝頭上,聽見呼嘯聲。是北風在兇猛地抽打小屋杉木皮搭成的屋頂,狼的嗥叫在山谷里回蕩。
“抽屜永生永世也清理不好,哼?!眿寢屨f,朝我做出一個虛偽的笑容。
“所有的人的耳朵都出了毛病?!蔽冶镏豢跉庹f下去,“月光下,有那么多的小偷在我們這棟房子周圍徘徊……”
這篇小說自問世至今,引起很多業內業外人士關注,種種解讀與評論層出不窮。大多認為這篇小說旨在通過異常的兩代人不可調和的矛盾,揭示這個世界本身就是荒誕的、不可融合的,人的存在本身就充滿了不合理性,所以這個世界是不安寧的,活著是困難的。一家幾口人就在一些雞零狗碎的矛盾糾葛中撕裂著、煎熬著、互耗著,“山上的小屋”比卡夫卡筆下的那座“城堡”還要黑暗、兇險,根本就不是人能待的地方。
難怪有人說殘雪的小說是一個“噩夢”、一座“地獄”。她似乎要否定人的價值和世界的價值,在她的眼里,所有人都不乏狼性,這個世界就是一個養狼的籠子而已,既無意義也無聊。所以,殘雪筆下的“小屋”,總是狼號聲聲,凄厲而又如一曲無旋律的挽歌。其荒誕的故事與極端化的敘事方式,讓讀者很難看清楚“小屋”故事的真相——或許能被輕易看清故事真相的小說,就不是象征型小說了。而其魅力就在這里,其意象是多義且模糊的,有些人可能在人生的某個時刻才能明白某種奧義。
讀不懂也未必是壞事,有時讀不懂也是一種感知的體驗,感知的本身就是目的。正如俄國評論家什克洛夫斯基所說:“藝術的目的是使你對事物感覺如同你所見的視象那樣,而不是如你所認知的那樣;藝術手法是事物的‘反常化’手法,是復雜化形式的手法,它增加了感受的難度和時延,既然藝術中的領悟過程是以自身為目的,它就理應延長?!边@段經典論斷告訴我們,讀不懂只是藝術“反常化”手法所致,不過是延長了領悟過程而已,感知的本身也并非長期吃閑飯,遲早還會減少甚或化解你的感受難度。隨著現代文化的深入與滲透,習慣于關注、傾聽靈魂的讀者會越來越多,理解卡夫卡和殘雪的讀者也會越來越多。文學的先鋒性乃至象征性、現代性,所擁有的空間只會越來越寬。不管這個世界及其生存境遇如何,讀者領悟到的暗示越多,就會變得越聰明,對文學的期待也就更多、更高,這不僅是對殘雪的挑戰,也是對現代乃至未來文學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