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伍德(Robin George Collingwood)是二十世紀英國著名哲學家、史學家與考古學家。他在牛津大學受到良好的古典教育,成績優異,畢業后被選為牛津大學彭布羅克學院(Pembroke College)的院士,任期長達十五年。后于1934年受聘為英國研究院院士,翌年受聘為牛津講席教授,至1941年因健康狀況不佳而辭職。后患腦卒中,于1943年英年早逝,只活了四十四歲,但著作已稱宏富,學問涉及多領域。其《思想的歷史》(The Idea of History)最為歷史學界所重,書名一般譯作《歷史的觀念》或《歷史的理念》,題未洽文。此書尚未完成,柯氏身已先死,后由其友人根據遺稿編錄增補而成,是一本對史學界影響很大的名著,傳到中國,讀者往往誤解柯氏在主張“歷史只是思想史”。已故清華教授何兆武曾對柯氏史學理論作了頗為全面的介紹,他傳達柯氏之說為“自然現象僅僅是現象,它的背后并沒有思想,歷史現象則不僅僅是現象,它的背后還有思想”,很精確地表達了柯氏的意思,但他也不精確地認為,柯氏引申之后,達到了“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這個命題。怎么可能除了思想史以外沒有別的歷史呢?何氏也覺得沒有理由將歷史全部歸結為思想史,但是柯林伍德并沒說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他說的是一切歷史都是思想的歷史,舉凡政治史、社會史、經濟史等,都是思想的歷史。
著名旅美學者余英時視章學誠(實齋)為中國的柯林伍德,雖受矚目,但多誤解。余氏認為乾嘉章氏與英哲柯林伍德所論有頗多相似之處,似是而實非,柯林伍德的主旨“重演史事于史家之胸”(reenactment of past experiences),并非如余氏所謂的“將心比心,以己度人”。按,以今度古,何異強古人為己、強古為今,以為今心如是,古心亦如是,豈不荒謬?柯氏所說的心造,也不是“心心相印”,像韓愈贈孟東野所說“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懸懸于吾也”,或像劉得仁寄語其同志說“支頤不語相思坐,料得君心似我心”。誠如后史論者詹金斯(Keith Jenkins)所說,“同理心”(empathy)無法達成任務,因一人如何能進入另一人的內心?陳寅恪所謂“了解之同情”,有言:“必神游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情景。”然而古今情勢迥異,史料或散佚,或晦澀難解,比較容易依附自身所處時代,以今之學說推測古人的意志,難免流于穿鑿附會而失真。道出將心比心之不易,類此諸說,都不是柯氏之意。柯氏所說別有旨歸,所謂運作我心以重演彼心,并不是同情古人古事,而是古人古事由我心演古心,由我心知古心。如何能知古心?并非全憑主觀空想,也不是各以自己的思想方式去重演古史,中古的野蠻既不是遠古的重演,近代的暴行也不是中古的重演,而是古人古事因史家的我心而重演。史家于重演之前,仍然需要先博覽群籍,以文獻佐證,知所取擇,考信而后運古人古事于心,才能獲知比較正確的歷史知識。柯氏在《思想的歷史》書中所說的“重演”,明言并非重申既往,而在史家當下的新語境中重演。重演一個過去的經驗,或重新思考以前的一個思想。思想不僅僅是感覺,也是知識,使既往不至于消失,方能以今觀古。古今雖然有隔,但不能否定兩者之同,足以溝通彌合古今之間的時間距離,不全依靠殘存的古物,而能夠將古思因今思而復生。古人之思,可以重演于吾心,但所思古人之事,并非復制舊知,而是經由自身重演而得的新知。他的意思是,史家將往事置于胸中思之,是史家的重演,思想與所思對象之間的關系,不僅僅是思想,也是知識,所以史家之思是一種知識系統。史家重演古帝王之所思于心中,思考既往的經驗,反思古時的經驗。經驗在前,反思經驗在后,吾心是唯一的存在,為重演古人所必需。吾思他思,經重演而成吾思,吾思雖非原思,但古史已入我思。然則,古史乃今之表述,近乎意大利哲學家克羅齊(Benedetto Croce)所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意謂過去離不開當下的關切,也似伽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所說,涉及古今“視野的融合”(Horizontverschmelzung)。柯氏同意伽氏所說:史家觀古,離不開當下的視野。柯林伍德的重演之旨,亦在示法,其法就是要賦陳跡以新的生命。然而,所謂重演乃是理解歷史的必要手段,史家自我做主,不拾人牙慧,所以歷史不是古人古事的復蘇,也不是原汁原味的“照本畫符,重現原樣”,更不是彼心如實的重現,而是史家經重演后的產品,不可能是百分之百恢復往事,因非可奢求。柯氏承認出于人手的歷史,不可能“盡而不污”(the whole truth and nothing but the truth),但求“直不必盡”(the truth but not the whole truth)而已。
柯林伍德之說,明顯與西方現代的實證史學異趣,可以說提供了一個理解歷史的新準則與方法。現代實證史學擬以科學方法觀察與分類往事,柯氏以為不足,也不喜直書其事的記載,斥之為“剪刀與漿糊”的歷史。史家剪貼信以為真的事實,而信之者又奉為權威,誤導殊甚。柯林伍德認為實證的問題甚多,其中有缺漏、隱瞞、扭曲,甚至還有虛假的謊言。史家不能看到材料就寫下來,因文獻或文物未必是證據。柯氏以考古發現一塊三角形的黏土為比喻,看來無關緊要,但可能是無聲的言語,表達某種思想。柯林伍德要說明的是:每一行為有話可說,每一行為有思想可表。史家欲思古人之所思,便須結合事件與思想來解釋史事。
柯林伍德崇尚唯心哲學,以思維為重,認為人事有異于自然現象,自然現象沒有思想,而人事唯思而后得之。所以柯氏堅持歷史唯有從思想中得知。往事既逝,去留無蹤,只留下殘存的陳跡,史家重新思索已經泯滅的人事,才能獲知比較可靠的歷史知識。所以柯氏說歷史知識是思想的產物,總結為“史事為史家心中之造”,也就是史家置往事于胸而后成史。若未能重演古人的經歷,只能看到古人善惡的表象而已。柯林伍德認為史學家必須一再深思所要解釋的思想,假如他做不到,最好收手,不必再做下去。柯林伍德指出,歷史工作者長期以來只見人類過去所“發生的事”(res gestae),只對一些人事感興趣。他說,人應在生物的基礎上建立理性的自由行為,所謂自由不是出自生物本能,而為其自主理性建構,完全出自理性。所以已經發生的事,須由理性人的理性思考來處理。然則,欲知既往之事,唯有將往事一再由思想“重演”。柯林伍德指出:世間人事需要內省,有異于自然現象之需要外觀。內省對于歷史研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理解歷史事件,須知事件背后的思想。因此,史學家研究歷史人物,必須了解歷史人物的思想、概念、知識、推理、信仰以及計劃等。他強調事件背后的思想,包括潛意識與非理性的思維。
章學誠的史意、史德,別出心裁,記言記事,以及思想史、政治史,皆屬不同的范疇。章氏的史意是史事道德的內涵,史德是史家的心術,別出心裁是史家的創意,與柯氏重演之旨皆風馬牛不相及。柯氏之意是,史事有內外之別,內在是“思想之呈現”(what is expressed);外在是呈現思想的“事件”(event)或“行動”(action),內外乃史之一體兩面,無內不能知外,不知外無從知內。外在的行事須自內在的思想解釋之。余英時說,內在是思想史,外在是政治史,去柯氏原意遠矣。所謂思想史、政治史,在柯林伍德看來都是外在的事件,也就是他所說的“剪貼史學”。外者必須經由內在的思想來理解,才能獲知比較真實的“歷史知識”,所以應該說是思想的歷史,而非思想史。余英時教授視章學誠為“中國的柯林伍德”之后,遂說章學誠是傳統中國唯一的歷史哲學家。嚴格而論,中國并無類似泰西的歷史哲學,章學誠沒有必要與歷史哲學家柯林伍德拉親戚關系,與黑格爾或湯恩比的玄學式歷史哲學也形同陌路。章之《文史通義》一書中有不少命題,如“六經皆史”“朱陸異同”“道器合一”“經世致用”等,并未對整個中國歷史的進程作任何哲學的解釋,更無建構大系統的論述。后人對這些命題,雖刻意用西方概念來解釋,但有名無實,也未能替章學誠建立名副其實的歷史哲學,也沒有必要給章學戴上歷史哲學的帽子。章、柯兩氏心貌兩不相同,中西學理有異,余氏將之比附,必然擬于不倫。
柯林伍德重演之說,評論者不乏其人,歷史哲學名家如沃爾什(W. H. Walsh)評之為狹隘的理性史觀,英國湯恩比(Arnold Toynbee)評之有理性而無感性,美國明克(Louis Mink)教授評之為個人主義的知識論,牛津教授加迪納(Patrick Gardiner)則認為重演為史家深入理解古人提供了新的有效手段。也有人認為,史家不可能重演古人所思,因今古時空不同,人也不一樣。史家最多只能重演古人所思的副本,但柯林伍德有說:因今古之人雖然不同,但所用的是同樣的概念、同樣的思維、同樣的內容,故而古今時空之異并不相干。然則重演并不是史家有特異功能,如X光照出古人之所思,而如奧地利哲學家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所說:在用同一語文的情況下,可從文字表達的意義去理解;然而,重演之旨要在今古同一思維中運作。讀柯氏之書,很容易有這樣的印象:重演好像是將心比心的反思,但此一印象并不正確。思古人之所思,古人思想固然可以重思,但感情又如何再思?他在《歷史原理與歷史哲學論文集》中有補充說明,認為古人的情緒與非理性思維固然難以捉摸,但無論理性的思想還是非理性的感情,都需要證據來確定。史家重演并不是自由心證,而須慎思明辨,所以仍需文獻考證,根據證據釋史。柯氏強調重演只是理解歷史的方法,也是史家應有的自主權,歷史畢竟是史家的著作。重演既有語文作為媒介,史家可以借社會成規與傳統習俗來增加對歷史人物行為的理解。當歷史人物的社會準則不同于史家之時,這一點尤其重要。史家的一些設想每基于已有的設想,如視某人為土匪,此認知是基于先前對土匪的認知,柯林伍德稱之為“相對設想”(relative presupposition)。至于絕對的設想,便無預先的設想。絕對設想有復雜的意結,規范今人的行為,復雜的意結所構成的語文及其意義,并不是靜止的、不變的,而是緊張的、矛盾的,當緊繃得太厲害時,整個體系便會崩潰,然后由另一體系取代,近似庫恩(Thomas Kuhn)的典范轉移說。所以絕對設想不是武斷的慣例,而是明確的選項。史家未必能清晰而詳細地說出古人行為的準則,但至少應知歷史人物是否遵從準則。柯林伍德并未告知預設決定行動到何程度,他也許認為,相對的預設會給史家更好的想法,他視自我認知為人類的本能,由自我認知自己預設的形成,另以既有的預設增益自我的認知,相對的預設未必盡善,但他山之石畢竟可以攻玉。總而言之,柯氏對史學求真的看法仍然是樂觀的,有異于后現代史家的悲觀。對柯林伍德而言,研究歷史不是余興,而是每一個人的責任。他說:“莫問我是否是史家,要問如何成為好的史家。”近年柯氏遺稿頻出,對他理解更深,方知其學綿密豐富,所提出的問題值得嚴肅看待。
柯林伍德過早離世,未及見后現代主義風潮的興起,不知其如何應對。唯其師承者克羅齊,崇尚唯心,強調歷史思維的重要,要旨可歸納如下:一則曰,歷史乃是“思想的歷史”,不是思想史,因歷史猶如過眼煙云,不復存在,不能如眼前實物之可見,只是歷史思想里的煙霧,有待澄清,所以歷史知識乃思想的產物,歷史敘事亦即史家的心中之造;二則曰,所謂心中之造,乃史家將往事置于胸中,含英咀華而后發為文章。柯氏論及胸中之造,重演古王的經驗,可以呼應宋人呂東萊所說“欲求古人之心,必先求吾心,乃可見古人之心”,若合符節,可惜呂氏僅點到為止,未多申論。明末王夫之(船山)亦有言:“設身于古之時勢,為己之所躬逢;研慮于古之謀為,為己之所身任。取古人宗社之安危,代為之憂患,而己之去危以即安者,在矣!”船山也能發柯氏的先聲,亦惜止于論點,而未將論述展開。清人龔自珍(定庵)所作的比喻“優人在堂下,號咷舞歌,哀樂萬千,堂上觀者,肅然踞坐,眄睞而指點焉”,也能略發百年后柯氏“重演”的先聲。定庵更進而強調:能入需要“實錄”,僅憑“垣外之耳”,“烏能治堂中之優也耶”,則史言“必有余囈”;善出需要“高情”,否則史家又如何能代言優人之“哀樂萬千、手口沸羹”,則史言“必有余喘”。定庵要求史家“毋囈毋喘”,就是要說得周延完備。定庵尊史尚有余義,如說“出乎史,入乎道;欲知大道,必先為史”,并以老子為柱下史而為道家大宗為證。換言之,應由史實引出理論,而非以論帶史。但是定庵論史亦點到為止,若加以申論,大可開發為一歷史哲學。錢鍾書詮釋重演之法,最為精當:“史家追敘真人實事,每須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內,忖之度之,以揣以摩。”于此可以確定,柯林伍德所謂“重演”,意在批判性之反思,歷史乃史家的作品,加重史家在史學上的重要性。史家并不能全靠主觀玄思,仍須依賴歷史證據,史料仍然不可或缺。所以柯氏之重演,是理解歷史的一種手段,史家必須自我做主,呈現自家的主體性。他認為任何歷史事件或行動都有內外兩面,外在事件與內在思想乃歷史知識的一體兩面。柯林伍德曾批評古代史學名家塔西佗之《羅馬史》僅僅以善惡來評價歷史人物,正因史家未能于其內心之中重演古人的經驗,所以只見古人外在所表現的善惡而已,未免偏頗,故而史家必須思羅馬君臣之所思。換言之,若欲深知劉、項楚漢之爭,不能僅見鴻門宴、十面埋伏、烏江自刎等外在表象,也應一究引導劉、項二人所作所為的思想,包括情境、意圖與決策等錯綜復雜的內在心理因素,絕不能僅以普遍法則繩之。
柯林伍德說史學是科學,別有所指。科學應指自然科學,科學不必去收集已知的材料而后安排之,而是去尋找未知之事而后發現之。但史學旨在發掘既往的人事,發現問題,去找解答,可見柯氏心中的科學只是“有系統的知識”。所以,他絕未將史學與自然科學畫等號,也未用自然科學的方法理解古人的理性言行。屬于人文的史學與屬于自然的科學本質有異,并非柯林伍德的創見,十九世紀德國哲學家狄爾泰(Wilhelm Dilthey)早已言之。他說科學需要“解釋”(Erklaren),而歷史需要“理解”(Verstehen),取徑不同。自然科學觀今,歷史學科觀古,兩者性質基本不同。然則,欲將史學科學化,遂被二十世紀美國史家赫克斯特(John H. Hexter)譏為“精致的囈語”(sophistical flimflam)。柯林伍德更進一步說,史學家不僅要發現史實,且需知道史實背后的思想,再經思想了解史實,才能知史實如何發生。史家再思古人之所思,理解古人之所思,可明一代之史,而后分析之、敘述之,有條不紊、井然有序,才是史家所應優為者。史家并非不求因果,只是歷史因果有異于科學,史無完美之因,史家既多,而視角各自不同,所見之因,繁多而又迥異,僅可稱之為“相對之因”(relativity of causes),與史實相關而非必然。所以,歷史不能借自然科學方法,歷史人物的內在思維無法如實物一樣可以觀察,歷史事件隨風而逝,也無從目睹,故而柯氏認為史家必須有其歷史想象,根據史料,經由重演之法,獲知有效的歷史知識。
柯林伍德之最終目的,還是要追求比較信而可征的歷史知識,仍持樂觀的態度,與后現代史家以為歷史真相不可求的悲觀立場絕不相同。不過,柯氏以思想與想象為求真的載具,自維柯以來,凡重視精神境界的西方哲人,多認為思想與想象區別不大。如歷史家與小說家均致力于人生活動的認知,同樣以當今之觀點建構意義,故歷史與小說皆屬當今,皆由當今之想象創造人生。以此觀之,就思想與想象而言,史學家與小說家在運作上并無差異。既然如此,豈不將授后現代理論家以柄?不過,柯林伍德力辯史學家與小說家并不相同,史家與小說家之任務,固然都以敘事述景為務,展示動機,以分析人性為要,操觚時意由己出,不假借他人,都屬于“先驗想象”(á priori imagination)的行為。“先驗”概念出自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Critique of Pure Reason),認為沒有任何知識可以超越經驗,然而部分先驗知識不由經驗推論而得,故先驗之見并非植根于經驗,而存在于抽象的推理之中。經驗之知得自感覺,乃“后驗”(á posteriori)之知,而先驗之知則得自“理解”(understanding)。若用之于史學,從經驗獲得的知識,無論耳聞或閱讀皆屬感官的認知,認知到史實之存在屬于后驗。理解史實而后成為歷史知識,則有賴于思想,屬于先驗。例如圓明園之焚毀為經驗認知的史實,而其之所以焚毀、如何焚毀則是理解后的歷史知識,屬于先驗。故柯林伍德認為,從先驗的層次而言,史家與小說家并無不同,皆具獨立于經驗外之理解,但是真正的區別就在經驗事物的虛實,史家必須傳真,而小說家可以言虛。然而史家所理解的,必須是真人實事以及真正發生過的事情,而且必須服膺三大準則:其一,所敘之事必落實于時地;其二,必須前后一致;其三,必須涉及實證。此三大準則小說家皆不必遵循。正由于史家為史學之準則所限,故其思想里的歷史世界有一無二;而小說家既無所限,想象之文學世界可以無限。質言之,歷史與小說敘事雖同,但目的迥異;歷史不能無中生有,史若不實便成穢史;小說言虛,反增情趣,不僅是作者之初衷,亦讀者所期盼。然則歷史與小說兩者絕然涇渭分明,不可如后史論者將其混為一談,足可破解海登·懷特(Hayden White)的史即文說。
后現代史學今不能通古之論,柯林伍德必不以為然。若謂:“每一個當今皆有其過去,每一由想象重建的過去,皆以當今之過去為目標,而當今之中,思古之想象綿綿不輟。”又嘗以流水比喻歷史思想的稍縱即逝:“舉足涉水,所涉之水少焉即逝;再舉其足,已非前水。”謂史家不能一勞永逸,須盡全力與日俱新。重建古史固然有其難度,史證、史法、史釋皆與時俱變,故每一代史家皆須重寫歷史。柯林伍德論史,主張今可知古,昭然可見。所要說明的似如海登·懷特所說,歷史“乃史家自身之創作”的史無定論,但柯氏并未落入后現代理論家之口舌,柯氏創作所根據的重演之旨,并不認同海登·懷特之說。
柯林伍德又說,所有撰述無不反映時代,詩道尤其如此,因人由其生長的世界所形塑,其人的詩感,使其心物合一,天人相應。歷史乃在時空之中的行動、才性、氛圍、精神,所展示者乃既往的情景,而非抽象的通則。故德國詩哲赫爾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直言:“歷史根本就是詩,只留下一則似是真正發生過的故事。”詩道講究妙悟,實為才識超邁的泉源。史家內夫(Emery E. Neff)以《詩之史》(The Poetry of History)為其書名,謂詩乃“人類精神要素最完備的象征”,乃史家致知的最佳選擇。史著具有詩質,不僅僅敘事而已,尚能喚醒遙遠的時代,使之重現,如劫灰之復燃,重現其神采,始足以動人心弦,不僅傳真,更能傳神。柯林伍德曾引麥考雷(Thomas Macaulay)之名言說“完美的史家必具豐富的想象力,足以使其敘事生動感人”,意猶未盡,更推而廣之,認為歷史想象不是錦上添花,而是歷史整體結構的一部分。史家若缺乏想象力,則其敘事必然非常寒磣。
柯林伍德的《思想的歷史》與卡爾的《何謂歷史》(What is History)中文翻譯本約略同時出版。柯書要求史家能賦既往的陳跡以新生命,如錢鍾書所言,“必以今心裁擇”,強調了史家的主體性。卡爾與柯林伍德一樣,都要將史學的重心從史料移到史家,不取絕對的客觀論,似乎為相對主義以及后現代史學鋪了路,但柯、卡兩位所要強調的仍是通過“證據”與“客觀”,以便重建既往的真相。換言之,兩人都將重建往事的重責大任賦予史家,而后現代理論則否定史家有擔此重任的能力與可能性,認為根據原料演成的證據,并不能直接通往既往,只是用文字建構既往,若想單憑客觀重建既往,將是妄想。柯林伍德認為,歷史是為人類認識自己而提供知識,之所以重要,端因人類有此需要,不僅要知道特殊的個人,也要知道人之所以為人。然而認識自己,先要知道何以為人,要知道成為怎樣的人,以及如何成為與眾不同的人,自知而后能知力之所及。若不試之,不知力道的輕重,必須試而后知能耐的強弱。然而,歷史的價值無非記錄人事,讀史所以知人。
柯林伍德以歷史哲學聞名于世,因其興趣至廣,多有跨領域的成就。他的美學研究追隨克羅齊,認為藝術主要表達感情,藝術家的社會角色要能清楚表達自治小區的感情。他的政治哲學要維護歐陸的自由主義,各自治小區能自由表達政治意見,盡量減少異見。他在考古學上受到父親的熏陶,也有所建樹。他在牛津大學教哲學時,曾趁長假去做考古工作,研究羅馬帝國在英國邊疆的哈德良長城(Hadrian’s Wall),并多次參與發掘,發現此一古城墻并不是作戰平臺,而是哨兵走廊。他于1937年最后一次從事發掘,有關亞瑟王的“圓桌”(Round Table),傳說王以圓桌使其武士座位無分高下,以示平等。柯林伍德的考古,對象多為新石器時代的遺跡。他雖未對新石器時代的活動有任何肯定的結論,但畢竟發現兩根石柱的底座、近似火葬的溝槽,以及若干柱孔遺物。隨后,他的健康狀況惡化,無法繼續考古。他對英國考古學最大的貢獻是堅持他的“問答考古學”(Question and Answer archaeology),也就是說:除非有需解答的問題,不必去考古發掘。他無疑是研治羅馬帝國時代英吉利的權威學者之一,更鮮為人知的是,柯林伍德還是很好的散文作家。他曾出版一本游記,記載他與幾位學生在地中海帆船航行的樂事。世人多惜其不能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