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漁叔(1905—1973),名明志,字漁叔,以字行,晚號墨堂,湖南湘潭人,臺灣師范大學教授,臺灣著名詩人、學者,有“湖南第一才子”之稱。李漁叔1932年自日本留學歸國,隨即投身軍旅。遷臺之后,一度從事行政文職,后遠離政壇、潛心教育,并積極研究臺灣文化,其間筆耕不輟,一生著述頗豐。
自1957年起,李漁叔寫就一系列以“名人始末”為主題的小短文,投諸臺灣報端,后成《魚千里齋隨筆》與《風簾客話》二書。一般認為,此二書是李漁叔遷臺后十分重要的作品,可表其心志。此二書所載人物大致分為四類:一類為與李漁叔交往甚密的友人,一類為李漁叔有所了解見聞的大陸名人,一類為李漁叔調查研究過的臺灣本土歷史人物,一類為對臺灣做出過貢獻的大陸來臺歷史人物。其中,李漁叔對臺灣相關歷史人物的書寫頗有獨到眼光,足以彰顯氣度。
如《魚千里齋隨筆》中有《略述臺灣櫟社》一文,李漁叔寫道:“清光緒乙未割臺后,臺地忠貞之士,多托于詩而逃,各地相率結社,寓其宗邦之思。日人雖知之,不能禁也。其最負一時清望者,當推櫟社。”所謂“櫟”,意為“不材之木”,即覆巢下無完卵之痛,故吟哦詩酒,以送有涯之生。櫟社作為日據時期著名的臺灣愛國詩社,由林癡仙、林幼春叔侄及賴悔之等人倡議發起,成員普遍高風亮節,積極參與抗日活動。李漁叔以此文對一眾臺灣愛國詩人進行總體介紹,此后更撰寫多篇文章,一一詳述這些臺灣愛國詩人的事跡。
在《紀林幼春》一文中,李漁叔仰慕林幼春的詩才,更盛贊其投身抗日復臺、不惜下獄的民族氣節。《記霧峰兩詩人》則寫林幼春之叔林癡仙,突出其因臺灣淪喪而悲痛不已乃至放浪形骸,但始終心系家國。《紀莊太岳》講述臺灣詩人莊太岳寫詩諷刺殘暴日吏,組織“愛國讀書會”與“革新青年會”,最終在日本殖民當局的監視下含恨逝世。最為矚目者,當屬《邱倉海與施沄舫》一文。李漁叔在文中引用丘逢甲名句:“宰相有權能割地,孤臣無力可回天。”此詩是丘逢甲在清政府割臺后,率領義軍抗日時所作。彼時丘逢甲大聲疾呼:“清廷雖棄我,我豈可復自棄耶?”李漁叔在此文中高度還原了丘逢甲的愛國情懷,贊其“托意堅貞,含思芳烈,非尋常詩人所能企及”。
除這些臺灣愛國詩人,李漁叔也書寫了其他眾多與臺灣有關的歷史人物,多為明清兩代自大陸來臺者。李漁叔書寫其事跡,并臧否人物。如《鄭延平三世紀略》,李漁叔給予臺灣鄭氏家族三代人截然不同的評價,鮮明展現出自己的價值取向。對于民間尊為“開臺圣王”的民族英雄鄭成功,李漁叔寫道:“鄭延平(鄭成功爵位為延平郡王)英儀邁世,騎鯨跋浪,遂撫全臺。臺地人民,繁衍云礽,多屬當時故將遺民之裔,故民族意志,深入固結,歷久而不渝。”一如李漁叔為臺北公園內鄭成功紀念亭題寫的對聯:“騎鯨海上憶英風,重見一統中興,更無遺憾留天地;焚服世間傳偉業,愿種十圍大木,長有奇材作棟梁。”鄭成功之父鄭芝龍一度投身抗清,最終卻屈膝降清,李漁叔對此大加批判:“惟以意懷首鼠,貪戀功名,始則急欲投誠,繼則傾心附敵,遂致身為俎肉,禍及妻孥,賢子蒙羞,壯夫短氣!”至于鄭成功之子鄭經,堅守鄭氏基業,李漁叔也基本予以肯定。
李漁叔著重書寫了相當一批出身于大陸、有功于臺灣的清代歷史人物。如《記藍理》一文,敘寫清康熙年間福建漳浦藍氏三杰在臺灣的杰出事跡。名將藍理為收復臺灣而浴血奮戰,藍廷珍教化臺灣百姓、鼓勵開墾農田,藍鼎元接力治理臺灣:同出一門的藍氏三杰皆對臺灣做出了巨大貢獻。再如《梁鈍庵別傳》,寫晚清官員梁鈍庵對臺灣番漢矛盾的分析調解,肯定了梁鈍庵對臺灣治番的積極作用。《大潛山房詩與劉銘傳》一文,李漁叔更是盛贊晚清名臣劉銘傳抗擊法軍、保衛臺灣的歷史功績。李漁叔強調,出身安徽合肥的劉銘傳本為淮軍宿將,卻深知臺灣之于中國的重要性,因此自請辭去福建巡撫一職,專任臺灣,是為臺灣第一任巡撫,澤被臺灣后世之影響不可估量。
對于素有爭議的末代臺灣巡撫、廣西灌陽人唐景崧,李漁叔同樣予以肯定。他認可唐景崧的文采和在臺灣開府治事的成就,也理解唐景崧在清政府割臺后面臨的困境。李漁叔言:“珠崖既割,逆運難回。”眾所周知,唐景崧在臺灣保衛戰初期尚能抵抗日軍,基隆失守后卻率家人倉皇內渡,逃回大陸。彼時有臺灣文人對唐景崧百般鄙視,視之為貪生怕死的無能之輩,并由此將臺灣保衛戰失敗歸結為清朝官員的無能,從而生出濃烈的反清情緒,甚至生出與清朝恩斷義絕之憤。李漁叔對唐景崧的評價則相對客觀,對其未能挽回臺灣表示遺憾,但沒有一味譴責,而是從彼時整個局勢和進退存亡之理來全面考量。
顯而易見,李漁叔下筆有所偏重,特意選材而非虛筆,自有其深刻用意。他強調諸多出身大陸的歷史人物對臺灣的功績,呈現出臺灣與大陸共享共有的歷史,從而進一步提醒世人——臺灣與大陸始終血脈相連。從中可見李漁叔對于海峽兩岸命運的關切,更可見他作為一名愛國者的立場和情懷。
這一點又體現在李漁叔對連橫所著《臺灣通史》的推崇上。眾所周知,生于臺南、祖籍福建龍溪的連橫(1878—1936)是近代著名愛國詩人和史學家,中國國民黨前主席連戰的祖父。連橫所著《臺灣通史》乃是第一部較為完整的有關臺灣的史書,更因其始作于1908年,距日本侵占臺灣尚不久,而具有鮮明的政治傾向,特別是書中對歷史人物的評價。如清康熙六十年(1721)在臺灣起兵反清復明的義軍領袖、福建長泰人朱一貴,連橫不但為之作詩歌詠,還在《臺灣通史》中盛贊其奉大明為正朔、大義凜然的氣節,為此甚至出現了史料的謬誤,情感上亦有刻意偏袒之嫌。
對于《臺灣通史》中有關朱一貴的記載謬誤,李漁叔在文中并不為連橫隱瞞回護。但李漁叔意不在批判,而是高度肯定并稱贊連橫借朱一貴事宣揚民族氣節,增強兩岸認同。他寫道:“然雅堂(連橫字雅堂)之為此,固自有其志意所在,而非好為詭诐,以立異相高者,所可得而借口也……前史概目為篝火狐鳴之亂賊,亦從而更張其說,其心蓋苦矣!然則雅堂之志行,豈維永式臺人,亦華胄子孫,所宜稱揚聲烈,同致欽慕者已!”李漁叔不僅認同連橫,而且實際認為“此路可行”。一如前揭《紀林幼春》一文,李漁叔肯定林幼春的民族氣節,更是直接寫道:“允宜急加篡輯,刊布藝林,以為效忠慕義者勸。如國家褒榮所及,表閭置冢,用示殊旌,則幼春正其人矣。”他看到了林幼春事跡的宣傳價值,對于塑造兩岸家國認同意義重大。
身為湖南湘潭子弟,自幼受教于趙啟霖、孫文昱等名儒,李漁叔胸中自有傳統湖湘文人關心家國天下、以蒼生為己任的情懷。遷臺之后,情懷依舊未變。海峽雖一時阻斷游子歸家之路,李漁叔與祖國大陸的精神血脈始終未曾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