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期,大學實行自主招生政策,各校在考試命題上盡顯神通,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作文題,更成為展現學校風貌的重要窗口。
一派明確要求作文只能用文言。如1933年、1934年的中央大學,特意在題目中寫明“體限文言”,或如1933年的北洋工學院,讓考生“注意”“須用文言”。其他更多名校的作文題,雖未明示只能寫文言,但其題目多是“語謂‘多難興邦’,試申其說”之類,像是要求作文言文的意思,且因思維定式,考生寫文言更順當。
另一派明確要求用白話文。這在當時尚屬激進,據目前所見資料,全面抗戰前的國文試卷中明確要求“作白話文”的,僅見北京大學,未免形單影只。其實施年份也不算太早,1932年的試題中尚無此要求,1933年因資料缺失,如何要求尚不明確,1934年及其后兩年,都要求“作白話文”。這體現的應該是時任北大文學院院長兼國文系主任胡適的主張,他認為高中畢業生亦即大學投考生,應能運用白話文自由發表思想、作文、演說,而無文法錯誤。至于文言寫作,只適用于特殊人群,即“有天才高且熟于文法者,宜鼓勵古文作文”。
不過,胡適的主張一旦落實到入學考試中,將給那些不會白話文寫作,或更慣于文言寫作的考生帶來影響。1934年,嚴復的長孫女嚴倚云想報考北大,又擔心“沒有寫過白話文”,猶豫不決,后經人勸說投考,“誰知道我給撞上了”。就這樣,她也被錄取了,也不知她怎么寫的作文。
清華的作文試題則介于兩派之間,自1931年以后,每年考題上都會專門加六個字“文言白話均可”。這一中間路線也與教育部的要求相吻合。1929年8月,教育部制定了《高級中學普通科暫行課程標準》,就國文方面,要求高中畢業生需達到幾條最低限度的標準,其中之一即“能自由運用語體文及平易的文言文作敘事、說理、表情達意的文字”。后該標準于1932、1936年兩次修訂,然此項要求未變。
雖然標明“文言白話均可”,然投考清華的學子中,寫白話者占絕大多數,寫文言的只有一小部分。如1933年的考試,據閱卷人朱自清估計,“作文言的很少”,有時甚或少至極個別人。據語言學家吳宗濟回憶,1928年他考清華時,所有考生里面只有兩個人用文言答卷子,一個是他自己,另一個是后來成為水電工程建設和規劃專家的覃修典。這固然反映了文言在考生心目中地位的衰落,也與清華作文題目潛在的導向性有關。比如1934年的題目之一“夏日的昆蟲”,1935年的題目“我的國文教師”及1936年的題目“我的衣服”,著一“的”字,不寫白話不對味。若題目作“夏蟲”“余國文師”“吾之衣”之類,估計作文言的會增加不少。因為當時的考生中,許多人是白話、文言兩手都練,以備應考具有不同要求的多所大學。就此,有成功考取清華的過來人建議道:“關于國文的做法,當然要按照自己的能力,去選擇文言或語體;不過最好還是用語體,即所謂五四的新文言。因為這是最適宜于表示我們這個社會階層的意識的文字(假如你要是一個舊骸骨的迷戀者,也不妨用文言了),總以能多取得分數為妙。”
與其他許多名校相比,如果說在語言形式上,清華算中庸的話,那么在主題與內容等方面,清華的作文題絕對是獨樹一幟。先看其他學校的題目:
武漢大學:
1932年:恥與勇。
1933年:管子謂“倉廩實知禮節,衣食足知榮辱”,然古來大賢如顏回、原憲等皆身處窮困而行合大道,豈其秉性特殊,抑管子之言非耶?試評議之。
1934年:曾參云“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試推衍其說。
上海交大(二選一):
1932年:1.孔子重忠恕,孟子言仁義,荀子貴禮樂說;2.救災不如防災論。
1933年:1.吾國在周以前甚注重工業說;2.振興工業與振興農業二者孰重,抑有互進之關系,請試論之。
1934年:1.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說;2.自述本人對于科學與文學之興趣。
中央大學(三選一):
1933年:1.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論語》),試釋其義;2.論今日救亡之道以何者為急務;3.德育智育體育三者并重說。
1934年:1.孟子云“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試申其說;2.國奢示之以儉,國儉示之以禮說;3.勾踐論。
這是逼著考生做“萬金油”,無論道德修養,還是國計民生,什么都得懂一點,到時候碰上哪個都說得上話。怎么辦?只有多看多記!不是“四書五經”的原著,或經濟史、政治史等方面的專著。這哪看得過來?只能是市面上售賣的國學常識、歷年考試真題與范文。記多了,說不定哪次就撞上了。如武漢大學1932年考“恥與勇”,到1934年中山大學就又考“知恥近乎勇論”。須知中山大學整個國文試卷只有一道作文,要是事先背過武大考題的范文,再考中山大學,分數保準不低。
而且,考生還必須隨時了解最新時事熱點。因為有時候,考題是緊跟時事的。比如浙江大學1934年暑夏所出作文題之一為“新生活運動中應認識之舊道德”。
浙大的考題雖然沒有傳統經義試題,但多了一種被人們稱為“洋八股”的題目,即讓考生回答各種各樣從西洋進口的概念,包括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方法論等各方面。比如,1930年的“理智生活與感情生活”,1931年的“合理的生活”,等等。很多入學作文題中不出經義的高校,往往會出“洋八股”,畢竟兩者具有相互替代與競爭的關系。比如北京大學1930年考題:“何謂科學方法?試分析評論之。”1932年考題:“1.藝術與人生;2.科學與人生。”國學大師季羨林1930年參加了北大考試,二十多年后他回憶道:“首先是國文題就令人望而生畏,題目是‘何謂科學方法?試分析評論之’。又要‘分析’,又要‘評論之’,這究竟是考學生什么呢?我哪里懂什么‘科學方法’。幸而在高中讀過一年邏輯,遂將邏輯的內容拼拼湊湊,寫成了一篇答卷,洋洋灑灑,頗有一點神氣。”
與交大、武大、浙大、央大的入學考試作文題迥然有異,清華大學的題目都這樣出:
1930年(二選一):1.將來擬入何系,入該系之志愿如何?2.新舊文學書中,任擇一書加以批評。
1931年(四選一):1.本試場記;2.釣魚;3.青年;4.大學生之責任。
1932年:夢游清華園記
1933年(五選一):苦熱 曉行 燈 路 夜
1934年(二選一):1.夏日的昆蟲;2.讀史書所見。
1935年:我的國文教師
1936年:我的衣服
根據當時的課標,做一篇作文,考核的是投考生“自由運用語體文及平易的文言文作敘事、說理、表情達意的文字”的寫作能力。據此而言,那些偏好出經義、策問或洋八股的學校大概要考的是他們用文字說理的能力。可是這些關于道德修養、經綸濟世的考題,由于過于宏大而抽象,考生多只能拾掇一些人云亦云、大而空洞的言論,以及許多被抽干血肉、高度概括的所謂史實、案例、個人事跡,臨場搭配,高談闊論一番。所能考出的“寫作能力”實際少之又少。
鑒于此,清華的作文題是反宏大、反抽象的,是從“我”出發,關于自身及身邊的人情事物的,考的是自己的所經、所遇、所聞、所見、所思、所想,以及運用文字表達這些內容的能力。雖然都與自身有關,不過早先其指涉范圍有時還比較寬泛。比如1930年的“2.新舊文學書中,任擇一書加以批評”,1931年的“3.青年;4.大學生之責任”,由于比較寬泛,相關談論與說法很多,考生即使沒有自己的感想或思考,也可以現場挪用。從1932年起,題目就變得小而具體起來,所指涉的人情事物,多有限定。寫人,就限定為“國文教師”。寫物,就寫“我的衣服”。
寫與“我”有關的人情事物的作文題,當時也并不少,然而一般比較寬泛。比如交大1934年的第二道作文題即“自述本人對于科學與文學之興趣”。有意思的是,北大1934年的“我的中學生活”和燕京大學1932年的“中學生生活的斷片之回憶”就重樣了。
相對而言,清華的作文題由于小而具體,不太容易重樣,也很難被押中,考生只能臨場現想現寫。即使借鑒某些范文,也只能套其思路,重新運用文字進行表述,這應當屬于活學活用的范疇。題目雖小,自由度并不小,不妨礙擅長者的輾轉騰挪。因此,這樣出題,應該能夠比較好地考核學子觀察、思考、感受、想象,以及將之用文字表達出來的能力。
對于許多人而言,這無疑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門檻。面對經義、策問及其他比較寬泛的題目,只需憑借大量記誦,乃至事先猜題,根據所給定的作文題,現場搭配組合,便可攢成一文。可是面對清華的作文題,感覺蒙圈,感覺不好下筆,只能勉強而為之。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清華的題目是難做的,甚至在世人眼中有了“刁鉆”的名聲。一位考中清華的學子后來評述道:“清華入學的考試題一向是挺刁的,題目出得刁。你想押寶,押題目,一般是很難押得到的。所以很多人就罵清華:清華這些老師出入學考題,專是為刁難學生的,其實不是。這么出題有一個好處:專‘憋’那些押寶的,你要押題目,很難押得對。”
民國時期,清華大學的入學考試作文題獨樹一幟。它于文白之爭間兼容并蓄,在傳統與現代的命題模式中另尋新路,于宏大敘事和個人體驗里聚焦生活細處。這不僅映照出當時的教育理念、社會思潮,更蘊含著清華選拔人才的深邃考量。清華此舉表明,教育考核并非套路模式的堆砌,而應著眼于發掘學生的真才實學與獨特個性,為社會培育具有獨立思考與創新精神的棟梁之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