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片·野花

莫景春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在《草原》《四川文學》等刊物發表散文數十萬字，有多篇被《散文選刊》等刊物轉載，文章入選《中國年度最佳散文2015》等各種選本，曾獲葉圣陶教師文學獎，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等，著有散文集《歌落滿坡》《被風吹過的村莊》，現居廣西河池。

一

教師節，卡片紛飛如蝶，鮮花芬芳似蕙。

卡片上寫滿大大小小的字，野花散發著迷人的芳香。

這些凝聚著孩子們濃濃情意的禮物。我總是小心翼翼地整理，收藏，因為它們是我心里分量最貴重的財物，這些或發黃或凋萎的東西刺激著我日漸麻木的靈魂，讓自己像這些野花一樣吐放著自己那一份淡淡的香氣，給別人帶去哪怕是片刻的愉悅。

學生總是一群心懷感恩的人，碰到自己喜歡的老師，便千方百計去表達敬愛之情。他們懷著一顆顆習慣激烈跳動的心，毫不吝嗇奉獻著自己僅有的幾個優美詞語，盡情地贊美，讓你不斷感動。

被他們熱情贊美的我覺得只是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備課時我腦海里總是浮現班里那五六十位同學一張張可愛的臉，探尋他們臉龐里隱藏的各種疑惑。我要讓這些緊皺的疑惑開成一朵朵燦爛的花，芬芳著教室里的氣息。我絕對不讓這些疑惑拉長成一條條失望的目光。

上課時，我將課堂知識拼成一盤鮮美的營養大餐，擺在黑板上，讓學生開心地汲取知識的養分。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學生在繽紛呈現的知識中找到自己可口的東西，大快朵頤。我用生動的語言繪聲繪色地表達，讓這些知識像潺潺溪水慢慢浸潤他們的靈魂。我甚至關注我的聲音，絕不尖銳，刺痛他們柔軟的耳膜。我更加不會用刻薄的語言去挖苦那些懵懂的心。

下課鈴響，我像一匹堅韌的老馬，馱上一堆堆試卷和練習本。這些作業是學生們汲取知識營養后凝聚的智慧結晶。我將用紅色之筆細細地標選這些結晶的品質：有的純度較高，有的夾雜著泥土。我不遺余力地標出來，圈出來，讓學生清醒看到自己的狀態，明確自己努力的方向。

這是我工作的全部。日復一日地出現，也許單調乏味，也許瑣碎繁重，但我從不敢掉以輕心，小心謹慎地穿梭在教室與辦公室之間，走好每一步，帶領好跟在后面的學生。

教學工作沒有驚天動地，沒有呼風喚雨，一切就像和風細雨，慢慢濕潤學生的靈魂。也許就像每天都暖暖地灑在每個人身上的陽光，而忙忙碌碌的人們覺察不到它的存在，除非冷天。我的工作平凡而繁瑣，只是努力去做。

然而，細心的學生感受到了，他們敬佩的目光說明了，他們傾聽的耳朵表達了。他們就像收集雨滴一樣慢慢地積聚感動，慢慢匯成感恩的小溪，一到特殊的日子便奔涌而出。

情感是需要一定的載體來表達的，才變得有形有狀，真真切切。不過人們有一種錯覺，那就是載體越厚重，情感越深厚。“禮輕情義重”這個流傳千年的優秀習語似乎漸行漸遠。

不過，在校園這一個連一絲風都透著花香的純真氛圍里，禮物也是帶著花香的輕盈之物，飛揚在每一顆純潔的心靈間，沒有多少雜念。學生一身樸素的衣著簡單、隨意的飯菜，絲毫透不出物質的氣息。他們要買幾本學習參考書，都要向父母伸出顫抖的手，生怕看見父母為難的眼睛，生活不容易！

情深似海，交淡如水。一句話，一張紙，一朵花，簡單的就是最好的。師生之間就如此淡如水。

二

卡片，鄉下是難以找到的。有時候，這個特殊的日子被滿懷的野花芬芳著，特別的溫馨和愉悅。記得那時在偏遠的鄉下，那質樸的尊師之情非常濃厚。而精美的卡片只是在城里見到，但是鄉下的孩子感恩之心不差于城里小孩。

九月的鄉下，寒秋已近，仍有花兒在怒放。金黃的菊花是最逞能的時候，山路邊，籬笆上，星星點點，盡情地開放，傲視狂妄的秋風。從夏天就展現美麗身姿的牽牛花依然綽約著，絲毫沒有畏縮的意思。

九月的鄉下，是最富詩意的地方。

沒有大張旗鼓的標語，沒有鋪天蓋地的橫幅，甚至“教師節”這三個字都沒出現過，這依然沒有影響到家長們和孩子們對教師的尊重。

也許教師們是他們眼中最有文化的人，是最值得敬重的人。他們教育小孩最大的愿望就是當一名老師：不用祖祖輩輩那樣面朝黃土背朝天，辛辛苦苦，能夠洗凈雙腳，坐在干干凈凈的辦公室里衣食無憂，旱澇保收。

山里的小孩也像一束束山花一樣樸實無華。他們感謝老師的教誨，用自己特殊樸實的方式。送花是他們從書上學來的，并不是說他們非常的浪漫和很有詩意。鄉下的禮物太少了，卡片，水杯……這些躺在超市里的東西都是他們無法看得到的。而野花是時時展現在眼前的美好之物。美好的情感和美好之物一拍即合，成了這個特殊節日里特殊的禮物。

鄉下，沒有廣播提醒，沒有電視展播，這個特殊的日子從來沒有被遺忘，總是時鐘一樣準時響起，奏響一曲藏在心底的贊歌。

早上，教室里同學們安安靜靜地坐著，聚精會神地聽著老師講課。臺下，刷刷的筆記聲。上課下課，布置作業，跑步打球。陽光依舊燦爛，到處鳥兒鳴叫。

下午一走進教室，講臺上便擺滿了一捧捧散發著芬芳的鮮花：紅黃藍紫，五彩繽紛。這些花點亮了你的眼睛，也點亮了這個寂寞而單調的日子。

花束的旁邊，留下一張紙條，歪歪斜斜地走著幾行字：“祝老師節日快樂！”臺下一雙雙充滿感激的眼睛在注視著，亮著別樣的神情。一時間齊刷刷地站起來，整齊響亮的聲音似乎要沖破這低矮的瓦房。

房間的窗臺上，幾捧野花也在那里盡情地綻放，鄉下的教工宿舍就是一間狹窄的瓦房，幾束野花的香氣便溢滿了整個房間。花的旁邊總是寫滿了簡單的祝福，有留名字的，也有無名的。大大小小，黃黃紫紫，總是洋溢著節日的喜慶。

透過那些拙樸的字，我看到了一張張羞澀的臉。山里的孩子總是不善于表達自己，老是怕生，大概是沒有到過山外面吧！送花也是偷偷的。

如果他們能像這肆意的野花一樣，那有多好呀！我把山外精彩的世界告訴他們，車行飛快的高速路，翱翔的飛機……這些新奇的事物會引起他們更多的知識向往，增添了學習的動力。自信便在每次考試的分數中得到培養，就像一朵孱弱的小花一樣慢慢長大。

還有幾條青色的河魚在桶里活蹦亂跳，弄得噼噼啪啪地響，像是在歡慶這個難得的節日。這是幾個調皮的男生放學后到小河釣的。這山里小學吃頓肉不容易！

小河清悠悠的，游著山里流出的魚兒。附近的山民農閑時候過來釣幾把，撒幾把網，就能抓上幾斤解解葷，或者趕上十幾里的山路到圩上換幾個錢。

這里的男孩子跟著父親出來慣了，抓幾條魚是舉手之勞。看到女同學紛紛給老師節日禮物了，心里堵得慌，也想送點什么感謝敬愛的老師。

我突然想起下午第一節他們遲到了幾分鐘的情景：他們幾個低著頭，大氣都不敢出。放牛，打柴草，是山里小孩必須要做的家務。因為做家務遲到幾分鐘，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我像是鉆進他們肚子的小蟲，很了解他們。沒有嚴厲說辭，就讓他們進教室了。

沒想到他們是為了這個。我的臉燒起來了，我感到肩上沉甸甸的。山里的孩子純樸，懂事，只是被大山擋住了目光。很多人讀到小學畢業了，就不到山外讀中學。

他們知道敬重老師，敬畏知識，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表達一種感恩。野花，河魚，甚至是家里的雞蛋，不僅是學生，連家長都不時送來一些。我都千方百計付一些錢，但多次被他們退回來，說是這些東西山里到處都是，值不了幾個錢。老師教得那么好，不知道怎么回報呢！

在山村小學的幾年，我將這些純樸的小孩帶到了山外，看到外面廣闊的世界。他們眼睛亮了，咬緊牙關，刻苦努力，考上大學。

他們是游到山外去的小魚。

后來我離開了山村小學，那窗臺的野花一直在心頭芬芳。

三

簡樸的卡片，簡潔的野花，歪歪斜斜的字，猶如一股清澈的泉水在心頭潺潺流淌，時不時激起一朵朵晶瑩的小浪花。

“每天的語文課都是我期待的。”這是卡片上一句寫得工工整整的文字。我感覺到每個字都是一只眼巴巴睜著的眼睛，直逼著我的眼，讓我無處可逃。

這是一個連續不斷地換語文老師的班級。不是老師換班級，就是班級換老師。停停換換，持續一年多。進入高三，面臨關鍵時刻，家長，學校領導都緊張了。

學生太有個性了，總是喜歡發表尖銳的看法，而且總是懷疑答案。要把這個班教好，得使出一定的招數，讓學生心服口服。

語文就像一個紛繁復雜的博物園。語文難教。語文內容廣博，知識點細，又帶有文學的多義性，自然不像別的學科一樣條理清晰，分類明確，規律性強，容易學。語文旁征博引，常常令人抓不住頭緒，頭暈眼花。

而試題中的答案又要求明確標準，統一規范，與語文學科靈活多樣形成了尖銳矛盾。如果出題不規范，不科學，產生的矛盾就不可調和，誰也說服不了誰。

語文教得中規中矩，照念課本，照抄參考答案。課堂就會是一潭死水，學生就是潭里一條條翻著白肚皮的魚，毫無生氣。語文上得天花亂墜，天馬行空，學生摸不著頭尾，結果是一無所獲。學生的頭腦只是一張白紙，沒留下任何痕跡。鳥在天空飛過，留下一行痕跡。老師認認真真上一節節課，竟然一點效果都沒有。

語文課堂就這樣到處流淌著矛盾。學生充滿著困惑，教師心里一片迷茫。語文教學就像是戴著腳鐐在跳舞。舞姿要優美，腳步要放得開，但是腳上又有鐐銬在緊緊地鎖住，讓你寸步難移。

站在教室門口，準備接新班的我猶豫不決。我也害怕學生挑刺的目光，無法對著課文一五一十地念，也無法照著標準答案一字不漏地講。我得開動腦筋，面對這一群心靈在飛揚的年輕人，如何神采飛揚，如何娓娓道來，如何激起他們思想的火花，讓他們心服口服。

自己積累的知識功底，練就的文學能力此時派上了用場，我不斷調動自己的思維，挖掘語文廣博的知識，又像探金礦一樣地尋找語文美的所在，讓他們發現語文的魅力，像小綿羊一樣乖乖跟在我后面。

于是，我的語文課堂充滿著笑聲，回蕩著激烈辯論的言辭。這不是一潭死水，是一汪蕩漾的春水，涌動著生命的活力。

學生的眼睛亮了，思維活了，下了課仍有很多同學圍著討論問題，那樣的依依不舍，心里還埋藏著許多對知識對能力的渴求。

教師節到來，卡片一如既往地紛飛如蝶。那句“每節語文課都是我期待的”話語，帶著鼓勵帶著鞭策，重重地壓在我身上，令我更加敬畏語文敬畏知識。

“過故人莊”的“過”怎么是“路過”的意思？這首唐詩是孟浩然去拜訪老朋友所寫的。詩歌描繪了朋友居住環境的優美及待客的熱情，頗富山水田園詩之韻味，成為眾人耳熟能詳的經典。現在很多人想當然地解讀為孟浩然路過老朋友村莊順路拜訪的。“過”就是“路過”之意。其實不然，孟浩然一生想入仕，只是屢試不第，無奈之下流連山水，以排遣心中郁悶。老朋友身處如此幽雅的環境，他早有拜訪之心，豈是順路而去呢？再說順路而去，這說明朋友在他心里可有可無，不符實際，且對朋友不敬。

我沒有簡單地分析這個字詞的含義，而是結合其人生經歷及生活的方方面面解釋，從歷史從文學從社會等角度作了全方位的解讀。學生聽得連連點頭，表示肯定。他們除了學到語文，還學到了歷史，學到心理學。知識面擴大了，思維發展了。他們喜歡知識容量大的課堂。

“朱門酒肉臭”中的“臭”一定是“發臭”？這個“臭”字理解也是多種多樣的。很多讀者認為其義就是平時我們所說的“發臭”之義。因為可以跟后面的“凍死骨”現象形成強烈的對比，表達了作者關心底層百姓疾苦的高貴品質。也有人認為古義的“臭”沒有現在表達的“臭味”之義，只是普通的一種氣味，用在這里，恰如其分地表達出詩人如何為貧苦人搖旗吶喊，爭取更大的自由。

多么純樸的思想感情。那個時候就有魚肉多得發臭，而且在寒冬臘月，夸張之大，有點失真，雖然都是文學作品，還是建立在一定現實基礎上的。

這些細微含義我從不敢放過，生怕對不起那句“我最期待”。我感到肩上責任重大，不敢有一點點的疏忽。我盡我所能把語文課上得豐富多彩，生動有趣，扶助他們在成才的路上走得更遠。

四

這些教師節的賀卡擺到了桌面，溫馨地提醒我，又是一個教師節。

驀然回首，從教接近三十年，同行的人一個一個地溜走。自己依然站在三尺講臺上。

校園里的事情很簡單，上課下課，備課改作業。班級就那么多，學校安排上哪個班就上哪個班，效果差不多，一樣可愛的學生。大家像一家人一樣，同在一個辦公室里，有問題便提出來，大家紛紛幫忙解決。沒有誰會袖手旁觀。誰有事情了，不能上課，只要說一聲，大家都樂意去上。家里有什么事情，同事都努力去幫忙，像自己的親兄弟姐妹。平時開開玩笑，逗逗樂。其樂融融，沒有誰提防誰。大家生活在一個自由的空間。沒有什么名利可比，沒有誰自卑。這也許就是外人所說的“安貧樂道”吧，在別人看來，可能有點傻，但自己深諳“知足常樂”之道，就算有點迂腐。

在講臺上，看著一雙雙對知識充滿渴望的眼睛，自己的心會莫名其妙地軟化起來。他們在人生道路上蹣跚學步，需要我們有力的扶持。知識是他們堅實走好自己人生路的拐杖。如果缺少了我們的扶持，也許他們會撞得頭破血流，甚至像一條迷失在大海里的船只，無所適從。

學生把我們當太陽一樣看待，需要我們的光芒指引。一雙雙熱切的目光讓我感覺到肩頭的沉重。我只管努力將知識傳授給他們，告訴他們長江黃河那邊精彩的世界。他們實現了自己的理想，擁有自己的人生價值，就會很單純地報恩。學生一見到我，總是謙卑地對待。我最高興的是，每到一個地方，只要有自己的學生，他們就會一傳十地聚集過來，招待問候。我想我也沒有對哪個學生有過什么特別的愛，卻受到如此高的禮節。我想我只是單純地傳授了知識，其中融入了一些人生道理。

只有在寧靜的校園里，也只有師生之間，才會有如此純潔而又持久的情感。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河池是美麗的，我的學生多是山里的孩子，他們顯得特別的樸實靦腆。他們的思維能力知識能力需要更多的指導和培養。我知道他們跟城市里的小孩的距離。我是一個山里面出來的孩子，深深地知道走到這一步不容易。我更應該將我的知識毫無保留地教給他們，幫助他們走出深山，即使是一兩個也好。這也許比在城市里帶出一批小孩更有意義。

寫作是我的愛好。我靜靜地守在校園里，觀察著外面紛紛擾擾的社會，思考著紛繁復雜的現象，將點點滴滴的思考形成文章。假如我投身進入了喧囂的行業，瑣事纏身，關系復雜，一天心神不寧，哪能靜下心來思考這浮躁的一切？更何況，我的學生正是需要我這樣寫作指導，我要將這日積月累形成的能力一五一十教給學生，讓他們學會思考，學會把我們美麗的河池展示給外面的人看。

寧靜給了我純潔的情感，給了我純粹的靈感。我喜歡這些單純的卡片和芬芳的野花。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