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傷害事故處理辦法》的司法適用困境與突破路徑研究

《學生傷害事故處理辦法》作為保障學生在校園內外安全與權益的重要法規，在明確中小學以及其他教育機構對學生傷害事故預防、處理及賠償責任方面發揮著極為重要的作用。隨著社會的持續發展，未成年人權益保護正在遭受新的風險與挑戰，校園傷害事故頻發，使得加強未成年人保護工作愈發緊迫，全社會都對學生安全保障提出了更高要求。而《辦法》自2002年9月1日實施以來，只在2010年12月13日針對個別條文修正了一次，其他條款一直沿用至今。在此背景下，為探究《辦法》在實踐中的司法適用情況，本研究選取司法裁判文書作為研究對象，對文書中的案件進行系統梳理，總結《辦法》的適用現狀、存在的困境并提出相應的建議，為其后續的修訂完善提供參考。

本研究以《辦法》為法律依據、“未成年人”為關鍵詞，在“中國裁判文書網”進行系統檢索，截至2025年4月5日，共收集289份案例，篩出與本研究不相關的文書，最終確定271份裁判文書為有效研究樣本。

一、適用《辦法》的司法案例的外觀表征

作為涉及未成年人安全與權益保護的重要法律文件，《辦法》在實際適用過程中呈現出多元化的特征。通過對271份文書中的案例在時間與地域分布、受訴法院層級與糾紛類型、條文適用情況等的分析，可以揭示《辦法》的適用現狀。

（一）時間與地域分布

如圖1所示，在2010—2012年，適用《辦法》的案件數量較少，每年僅有1例；但從2013年開始案件數量顯著增加，2014—2018年，雖略有波動但處于較高水平，2015年為峰值，案件數量達43例。2019年之后，案件數量卻急劇下降，截至2025年，適用的案件數量為零。總體來看，2014—2018年是司法案件適用《辦法》的活躍時期。與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等處理學生傷害事故的案件相比，適用《辦法》的司法案件數量年均在10—40件之間，適用頻率較低。

本文運用NVivo 15軟件對271份適用《辦法》的司法案例樣本進行地域數據可視化及詞云圖分析，結果如圖2所示。案例覆蓋全國25個?。▍^、市），河南省的數量最多，為29例，其次是山東省、湖北省，分別是19例、18例。此外，貴州省、四川省和廣西壯族自治區均超過15例，合計占案例總數的42.4%。在全國34個省級行政區中，只有9個無相關司法案例記錄，如西藏自治區、青海省等。而在有相關案例的25個省級行政區中，只有6個的案例數量低于5例，如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甘肅省、福建省、重慶市、北京市，合計占地域總數的44.12%（詳見圖3）。由此可見，《辦法》的司法適用表現出地域不均衡性的特點。

（二）受訴法院層級與糾紛類型

適用《辦法》的司法案例在法院審理的分布能反映出司法系統的工作負荷和資源分配?；鶎臃ㄔ和ǔＸ撠熖幚磔^小、較簡單的案件，而學生傷害事故案件多數屬于普通糾紛，因此其在基層法院的審判流程更為迅速和經濟。

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的這271份有關未成年人的案例中，只有兩份不是在基層法院審理的（一份在高級人民法院，一份在中級人民法院），其他都在，并且所有案件均為民事案件。這些表明，學生傷害事故通常較輕，不需要上訴到更高級別的法院。

（三）援引《辦法》的條文適用情況

《辦法》通過建立一套完善的制度和程序，在維護了學生人身安全以及合法權益的同時，保障教育管理機制的有序運行?！掇k法》包含40款條文，在271例未成年人司法案件中，援引條文的分布詳見圖4、表1。其中第九條援引頻次居首位，高達165次，其次為第八條，援引頻次71次。這兩條被高頻引用的條款均屬于第二章“事故與責任”，涉及“事故責任認定標準、責任主體劃分”等核心法律要件。由此可見，在涉學生人身損害糾紛案件審理中，歸責問題是司法實踐的核心爭議點。在司法實踐中，學校、學生、監護人等多方責任劃分常引發矛盾，因此需要反復援引條文以明確法律依據。此外，上述條款被高頻引用也進一步佐證了責任認定規則存在模糊性這一現實問題，需要通過具體的案件進一步細化解釋。除上述兩條被高頻引用的條款之外，第一章“總則”中第五條和第七條被引用的頻率也相對較高，其內容規定了《辦法》實施的基本原則以及學校的安全管理職責。第四章“事故損害的賠償”中第二十八條也被引用25次。由此可見，上述條文為案件處理提供了法律基礎：總則條款確立了責任劃分的指導原則，而賠償細則為損失核算提供了具體標準。此外，中等引用率說明《辦法》起到了“支撐性條款”的作用，雖不直接解決爭議，但在處理事故糾紛中也發揮著不可或缺的作用。但《辦法》第四章部分條款如第二十五條和第三十條，第三章的程序性條款如第十七條和第二十一條的被引用次數都較低，第五章“事故責任者的處理”和第六章“附則”中的所有條文均未被引用，暴露了《辦法》依然存在脫離實際需求或可操作性不足的問題。

二、《辦法》在司法適用上的可能困境

《辦法》作為教育法律體系的組成部分，其內容還涉及《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等其他法律領域。因此，“其立法既要遵循教育學規律又要符合法學基本精神，同時必須兼顧中國的客觀實際”① 。然而，由于國內教育法領域的研究相對滯后，實踐經驗不足，導致“教育立法質量不高、操作性不強，難以得到有效實施”② 。加之《辦法》的司法適用具有地區分布差異明顯、時間分布階段性強、在法規內部存在著“冷熱”差異等特點，所以除了一般的共性因素之外，影響《辦法》司法適用的可能困境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法律位階偏低，規范效力受限

司法實踐數據顯示，涉及學生傷害事故的案件數量較多，且情況復雜多樣，涵蓋多種情形，如校內各類安全事故、學校組織的校外活動以及在校外培訓機構造成的傷害事故等，因此需要援引較多的法律條文。因此《辦法》常與《民法典》《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以下簡稱《未成年人保護法》）等法律協同適用，但不會單獨被用來處理案例，其法律效力呈現輔助性特征。③ 在汪某某、黃某某與崇陽職校的糾紛案中，法院在分析崇陽職校是否存在過錯時，參考了《辦法》中關于學校應盡職責的規定，但在最終裁決時并未引用《辦法》，而是援引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現為《民法典》第七編）來劃分責任比例并確定賠償。④ 。當下，我國《民法典》《未成年人保護法》等法律明確規定了學校的責任邊界與賠償標準，并通過配套《中小學幼兒園安全管理辦法》細化校園安全管理的具體標準和操作要求。相比之下，《辦法》作為教育部頒布的部門規章，其“法律效力低于全國人大常委會和國務院頒布的行政法規”⑤，因此其適用存在法律位階較低、與上位法銜接不足和社會力量參與程度不夠等問題。

（二）適用范圍存缺，覆蓋邊界模糊

《辦法》作為處理學生人身傷害事故的重要依據，在規范學校管理和保障受教育者合法權益方面具有重要作用。然而在司法實踐中，《辦法》在適用中存在不周延的問題，主要體現為教育教學活動責任邊界模糊、責任主體界定不清以及傷害事故內涵不明等。例如，在丁某某與某第二小學的糾紛案中，學校認為教師教育丁某某是在履行正常的教育管理職責，丁某某不接受并在課堂結束后做出極端行為，是其主觀行為使然且發生在課間休息時間段，因此與教師和學校無關。①正是由于《辦法》對于學生在課間休息時發生事故是否應由學校承擔與課堂教學期間相同的管理責任，教師在履行教學職責過程中因個人行為造成學生人身傷害的發生是否應由教師承擔責任，以及學生因心理原因導致受傷是否屬于學校傷害事故范圍，都沒有詳細規定，從而導致在處理此類案件時難以根據《辦法》界定相關責任。這不僅讓一些學生傷害事故無法被有效處理，還可能在法律適用上引發爭議。

（三）行政民事關系交叉混同，權責界限不清

綜觀《辦法》，其內容不僅包含行政規范，如第三章“事故處理程序”、第五章“事故責任者的處理”，還為加強可操作性，解決無法可依的問題，加入了民事規范，如第二章“事故與責任”、第四章“事故損害的賠償”。但《辦法》作為部門規章卻包含民事規范，規定當事人的民事權利和民事義務以及民事責任歸責原則②，是不恰當的。例如，在伍某、陳某某與衡陽一教育機構的糾紛案件中，法院在分析學校責任時，引用了《辦法》中關于學校安全管理的行為規范來認定學校的民事責任。③然而，《辦法》的制定主要針對的是學校的行政管理職責，而民事責任的判定應依據民事法律法規中有關侵權責任的規定。因此，該法院引用《辦法》認定學校民事責任的這種做法，混淆了行政規范與民事規范的界限，導致責任判定的依據不夠明確和統一。

（四）賠償資金懸置，籌措機制不明

賠償資金的來源問題也導致了責任認定困難，從而影響了《辦法》的司法適用。從研究統計的271份裁判文書條文援引情況來看，其中認定學校責任的第九條被援引了165次，說明在引用《辦法》的案件中，接近六成都是為了確定學校的責任。學校在被定責后需要一定的資金來進行賠償，但《辦法》在處理學生傷害事故賠償上雖能起到一定作用，但在賠償資金的籌措問題上依舊無濟于事。在我國，義務教育階段中小學校的經費主要來源于國家財政撥款以及按照規定標準收取的學雜費用。這些費用的設定需審批，并以教育成本為依據，確保學校的正常運轉與發展。①但部分預算緊張的學校通常難以擠出額外資金用于其他用途，比如我國西部及部分鄉村區域經濟基礎薄弱，地方財政能力有限，教育經費長期短缺，甚至難以保障教師工資按時足額發放。因此，這些地區的學校一般很難籌措賠償資金。由此可見，《辦法》關于賠償金來源的相關規定還不完善。

三、提升《辦法》司法適用有效性的對策建議

隨著全社會法律意識的逐步提升，家長對子女權益的保護意識日益增強，社會各界對中小學學生傷害事故的處理問題關注度不斷提高，提升《辦法》的司法適用有效性已成為司法部門和教育部門的重要議題。針對《辦法》在司法實踐中暴露出的問題，亟須提出有針對性的對策與建議，以進一步提高其司法適用性，確?！掇k法》在處理學生傷害事故時能夠更加科學、公正、高效地發揮作用。

（一）提高《辦法》的立法質量

針對《辦法》的法律質量問題，應當采取以下做法。首先，鑒于《辦法》僅為部門規章，法律效力較低，難以形成穩定的法律保障體系的問題，應通過修訂《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等現行法律，將學生人身傷害事件處理程序整合其中，增強其規范效力。其次，現行《辦法》對課間休息、校外實踐以及新型教育活動如網絡學習中的學生傷害事故處理等缺乏明確規范，導致責任認定困難。因此應擴大《辦法》的適用范圍，將其他教育活動情境納入立法范圍內，以適應現代化教育的發展需要。此外，現行《辦法》無法準確界定學校、教師、學生及第三方主體的法律責任，導致責任劃分模糊，所以應遵循“過錯責任為主、無過錯責任為輔”的司法原則，厘清責任邊界，明確各方的責任義務，避免混淆。②最后，現行《辦法》中出現了太多“宣示性”條款，對其所應承擔的后果無說明。③有鑒于此，未來修訂《辦法》時應當構建更具操作性的法律框架，強化其威懾力，從而在根本上提高《辦法》的質量，保障教育領域的公平性與安全性。

（二）改善《辦法》的適用環境

在34個省級行政區中，58.83%的地區適用《辦法》處理未成年人傷害事故的案例數量為10例以下，鑒于數量相對較少，法官有必要增強自身對《辦法》的司法運用能力。此外，法律的適用性不僅取決于司法機關的執行能力，還有賴于教育主體的法律認知水平。因此，在學校教育活動中，首先，應將《辦法》納入教育教學和普法宣傳工作中，增強教師、學生以及家長對法律知識的認知，使各方主體明確自身的權利與責任。還可以通過模擬案例教學、法律講座等方式，提高相關人員對《辦法》的理解和運用能力，避免因法律認知不足導致案件處理不當。其次，針對《辦法》施行時出現的“責任主體模糊”“學校與家長權責界定不清”等問題，教育管理者應構建明確的校內安全管理制度，明確學校的職責范圍，打造“政府—學?！彝ァ眳f同管理體系。此外，還應推動教育資源的均衡配置，優化校園安全條件，保障所有學生都能享有安全的學習環境。政府還需對不同區域學校的管理能力進行評估，據此給予校方專項支持，以緩解因管理水平參差不齊而造成的法律適用困境。最后，在處理學生傷害事故時，單純依靠司法途徑存在訴訟成本過高、處理時間過長等弊端，不利于營造穩定的教育環境。為此，相關主體應共同建立“法律+教育”雙軌并行的糾紛解決機制，充分發揮學校調解委員會、家校協商組織的職能，使糾紛能夠在法律框架下得到有效解決。司法機關也可以與教育部門合作，共建校園安全事故處理專家庫，為相關工作提供專業指導，提高司法適用的準確性。綜上所述，為改善《辦法》的適用環境，應形成培養法律意識、優化學校治理、促進教育公平以及強化多元治理的一體化協同模式，從而提升《辦法》執行的可行性和有效性，進而更好地維護學生權益，推動教育治理的法治化進程。①

（三）完善《辦法》的配套措施

《辦法》制定之初的目標是為處理學生人身傷害事故提供一個基本的行動框架，但就目前情況來看，已經無法滿足校園安全需求了。為了更有效地處理此類糾紛，亟須完善相關配套舉措。首先，應優化事故預防體系，從根源上杜絕隱患。因此，建議由教育部主導，其他部門協同，共同制定校園安全風險評估標準，以明確學校在設施維護、活動組織和安全管理方面的具體職責。其次，要明確界定行政與民事責任的界限，防止學校因責任認定不清而承擔過度賠償。建議最高人民法院與教育部聯合發布規范性文件，細化責任劃分，并建立責任清單制度，明確學校、學生及家長的權利與義務。再次，應健全賠償經費籌措體系，構建多級保障機制。例如，推動校方責任險全面覆蓋，設立專項基金，鼓勵家長購買意外險，并規范經費流程，強化監管，保障資金?？顚Ｓ玫?。最后，建立動態修訂與評估機制，提升《辦法》應對復雜情況的能力。建議由教育部牽頭組建修訂團隊，定期審視實施成效，引入第三方機構獨立評估，并結合區域特點制定細則，滿足各地校園安全治理需求。通過這些舉措，可彌補《辦法》在適用中的缺陷，從而增強其適用性和操作性，為糾紛處理提供更科學、公正、高效的法律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