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喜歡早上聞到驅逐出境的味道……芝加哥即將搞清楚為什么它(國防部)被稱為戰爭部。”特朗普9月6日在社交媒體上發帖,再次暗示將向芝加哥派遣國民警衛隊。
對此表示抗拒的芝加哥市長布蘭登·約翰遜,8月30日緊急簽署《保護芝加哥倡議》,禁止市警察局與任何聯邦軍警合作,并聲明“已準備好所有法律手段”。
早前,在聯邦執法人員抓捕非法移民引發加州游行示威后,特朗普政府派了國民警衛隊和海軍陸戰隊負責現場警戒,并因此先后成為兩宗案子的被告。第一宗案子白宮6月19日贏得上訴,另一宗案子白宮9月初輸掉一審,隨后上訴申請暫停執行法院禁令,未獲第九巡回上訴法院支持,但在9月9日扳回一局:聯邦最高法院以5比4的裁決直接解除了下級法院的禁令, 事實上使后續訴訟成為“法律空轉”。
由此,特朗普很大程度上實現了“派兵自由”。向芝加哥派國民警衛隊,很可能是“加州故事”的續集,只是由于9月初加州的官司橫生枝節,“9月5日首批入城”的內部預案已被替換為“先派聯邦執法隊進駐”。
值得玩味的是,對于特朗普8月在首都部署國民警衛隊,華盛頓市長繆里爾·鮑澤的態度前倨后恭。鮑澤最初公開反對這一舉措,強調當地犯罪率已降至30年最低水平。但隨著聯邦政府持續施壓,她逐漸軟化立場,公開表示將支持總統打擊犯罪的努力,并感謝聯邦執法機構的支持。
這種變化如果放在特朗普善于操弄移民和治安話題的政治語境中,會更容易理解。蓋洛普等多家民調機構顯示,特朗普8月的支持率穩定在47%,高于他在首都開展治安整頓行動前的45%。拉斯穆森報告顯示,53%的美國人支持總統因犯罪問題宣布首都進入緊急狀態。
不僅如此,共和黨還在大力傳播北卡羅來納州夏洛特市的一樁謀殺案,試圖借烏克蘭難民少女的悲慘遭遇打出選舉廣告:民主黨治下的美國城市“連避難之地都不安全”。
8月22日晚,一段本為逃避戰火才開啟的移民生活,以夏洛特市輕軌列車上的一場野蠻隨機襲擊告終。由于主流媒體的沉默,慘案直到相關圖片和視頻在網上熱傳才得到重視。
監控錄像記錄下了23歲烏克蘭難民伊琳娜· 扎魯茨卡(Iryna Zarutskas)生命最后的恐怖時刻。她坐在輕軌車廂里,低頭看著手機,絲毫不知道34 歲的“慣犯”德卡洛斯·布朗正坐在她身后。
突然,布朗掏出一把折疊刀,向伊琳娜的頸部連刺三刀,至少一刀直接刺中喉嚨。這個2022年和媽媽、弟弟、妹妹一起逃難到美國的烏克蘭少女,頓時鮮血噴涌,倒在座位上當場身亡。黑人布朗則平靜地穿過車廂,在車門附近站立,脫下連帽上衣——乘客們驚恐地發現他身上正在滴血。
襲擊發生時,列車上雖有保安人員,但他們位于伊琳娜所在車廂的前一節,未能及時阻止悲劇發生。
遇難那天,伊琳娜穿著披薩店制服,在一天工作結束后乘坐“Lynx BlueLine”輕軌列車回家,卻再也沒能回到家人身邊。
這個2022年和媽媽、弟弟、妹妹一起逃難到美國的烏克蘭少女,頓時鮮血噴涌,倒在座位上當場身亡。黑人布朗則平靜地穿過車廂,在車門附近站立,脫下連帽上衣。
記錄顯示,兇手布朗在過去十多年里一直循環進出刑事司法系統。他在該州梅克倫堡縣有14起前科案件,其中因“使用危險武器搶劫”而服刑5年。今年1月他還因“濫用911報警系統”被捕,當時他向警方聲稱體內有“植入儀器”控制他吃飯、走路與說話,之后卻被無保釋放。
盡管有如此漫長的犯罪記錄和明顯的精神問題,布朗仍然逍遙法外,最終導致伊琳娜慘死。案發之初,夏洛特市民主黨籍市長維·萊爾斯(該市第一位黑人女市長)沒有強烈譴責這起殘忍謀殺案,反而聚焦于嫌疑人的狀況:“我不會污名化那些與心理問題作斗爭或無家可歸的人。”
特朗普則發帖抨擊襲擊者是“職業罪犯”,稱“拒絕把壞人關進監獄”的民主黨人手上沾著伊琳娜的血。他還利用此案宣揚“向民主黨所治理城市派遣部隊”的計劃,稱最危險的城市都是由民主黨管理的。
面對外界壓力,夏洛特地區交通系統公司9月2日宣布已聘任新任安全主管,并將安全預算增加三倍,著手升級監控設備。該州民主黨籍州長喬什·斯坦很晚才表態,并且被批評:“當殺害她的兇手(此前)被捕并出獄14次時,你是北卡羅來納州的總檢察長……警察完成了他們的工作。你沒有。”
白宮試圖將“夏洛特輕軌謀殺案”與擴大聯邦執法行動掛鉤,但民主黨全國性政治人物對此幾乎不表態。這并非偶然。今年6月加州州長紐森的“孤膽英雄”形象,已經映射出民主黨陷入低谷的危機。有望角逐2028年總統大選的紐森,在整個事件過程中幾乎是憑一己之力對抗特朗普政府的“狂風驟雨”,幾乎沒有得到本黨重量級人物的呼應。
而且,反對美國“移民與海關執法局”抓捕行為的抗議,以及6月14日的“不要國王”游行,組織方主要是工會和移民權益團體,民主黨的政治機器并未因此運轉起來。《大西洋》月刊在評價時寫道:“美國社會對特朗普的抵制達到新高,而民主黨卻再次陷入低谷。”某種程度上說,這場反對特朗普的聲浪中,沒有反對黨的主流聲音。
美國政黨政治運作的特點之一,是需要在帶有政治性的活動中顯示存在感。然而,在“不要國王”游行登場的6月14日,民主黨大佬卻聚集在紐約沃特米爾莊園參加豪華婚禮——新郎是金融大鱷、民主黨的金主索羅斯的兒子亞歷克斯·索羅斯,新娘是前國務卿希拉里多年的政治助理胡瑪·阿貝丁。
這場被稱為“索羅斯家族與克林頓政治機器聯姻”的豪門盛會,吸引了前副總統哈里斯夫婦、前議長佩洛西、參議院民主黨領袖舒默等前來捧場。全國性的抗議與莊園的婚禮“同頻”,在野黨的“閑云野鶴”,凸顯的是民主黨的深層危機。
“創傷后遺癥”,是目前這個階段民主黨面臨的首要危機。特朗普重返白宮大半年來,美國政治幾乎成了特朗普的獨角戲,現實的另一面是民主黨存在感很弱。多數民主黨政客們尚未從2024年大選丟掉白宮、失去國會參院的大潰敗中回過神來,客觀結果就是對特朗普政府的政策行為幾乎沒有展現出制衡力。
“民主黨正在嗅到政治危險的氣息。”《華爾街日報》的文章準確捕捉到了民主黨的心態。對于民主黨為何缺席反特朗普游行,這篇文章寫道:“部分民主黨高層人士感受到2020年弗洛伊德案引發的‘黑命貴’運動留下的漫長陰影。”那場運動中,民主黨人曾沖在組織的第一線,充當呼吁警察系統改革的先鋒。可后來事態的發展是,“共和黨人巧妙地將部分城市的騷亂渲染成民主黨主導的混亂局面”。
《紐約時報》也做了類似分析:“他們(民主黨人)已意識到共和黨人多么善于利用騷亂畫面,將自由派議員塑造成縱容法外之徒的形象。”所以,“曾在大選中吃過苦頭的民主黨人向示威者發出了截然不同的訊息,那就是切勿正中其下懷”。《華爾街日報》上述文章則直接點出了民主黨的左右為難,即始終難以把握分寸,既要對特朗普采取強硬立場,又想避免落入其政治圈套,尤其在法律秩序與非法移民議題上。
這種“難以把握分寸”,體現的是民主黨的另一個危機——在政治手腕上,遭已“特朗普化”的共和黨完全碾壓。
美國的非法移民問題,向來是主張多元化的民主黨的政治軟肋。在上屆大選中,特朗普成功將移民問題定義為競選的主要議題之一。入主白宮后,特朗普又通過霸屏式輿論操控、表演型執政等手腕,把這個議題變成了隨意拿捏民主黨的政治籌碼。
“從一開始,特朗普的驅逐政策就兼具實質與表演的雙重性質,既要將非法移民驅逐出國境,更要大張旗鼓地展示驅逐過程。”
非法移民的確是美國社會長期面臨的問題,但特朗普就此出臺政策的效果并不是解決問題,而是讓自己成為政治上的獲益者。在競選期間特朗普曾承諾,在執政第一年驅逐百萬非法移民。這給外界造成了一種錯覺,似乎只有特朗普才在直面非法移民問題。而根據美國官方公布的數據,奧巴馬第一屆4年任期里,美國驅逐的非法移民約有159萬,而特朗普第一屆任期里驅逐的非法移民只有約120萬。
《紐約時報》援引官方數據稱,今年頭5個月美國驅逐的非法移民約有20萬,與奧巴馬政府同期水平相差并不大,而且以這個節奏幾乎不可能達到一年內驅逐百萬的目標。但是,特朗普政府卻成功把自己塑造成了非法移民問題的終結者。《大西洋》上述文章寫道:“從一開始,特朗普的驅逐政策就兼具實質與表演的雙重性質,既要將非法移民驅逐出國境,更要大張旗鼓地展示驅逐過程。”
美國左翼政治團體“制勝之道”的創始人托里·加維托,在受訪時透露出擔憂:“許多民主黨人對移民問題避之唯恐不及,但若任由對手掌控輿論主導權,公眾認知終將成為既定事實。”
近段時間,加州州長紐森刻意模仿特朗普的社交媒體風格(如全大寫字體、表情包、攻擊性綽號等)和講話場面,民調支持率顯著提升,說明很多選民就吃這一套。
這種“表演性”往深層次說,也是政治手腕。正如《華爾街日報》的文章所說:“特朗普深諳如何通過病毒式傳播的畫面來左右國民認知,這些行動正是其執政手法的縮影。”
去年7月競選期間,特朗普在賓州遭遇暗殺,其血跡斑斑的臉頰與緊握拳頭的畫面,所構成的視覺沖擊,直接轉化為拉抬選情的助推器。雖然這屬于意料之外的突發事件,但其團隊把“病毒式傳播”運用于政治“爐火純青”。上臺后,特朗普在白宮懸掛相關油畫,強化公眾對他遇刺的記憶。
反觀拜登和哈里斯的整個競選過程,沒有一個“瞬間”在人們腦中留下深刻印記。在信息時代,關于從“病毒式傳播”演化出的政治手腕在如何影響選舉政治,目前的學術界、政策圈還看不到深度的分析和研究。對比共和黨的政治創新與民主黨的政治沉寂,某些民主黨人士心憂不已。民主黨籍的洛杉磯市前市長本·奧斯汀,在評價“加州故事”中民主黨的表現時說:“美國民主的未來竟然要取決于民主黨的行動能力,這令我毛骨悚然,但你卻不得不靠這支隊伍來戰斗。”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還不是民主黨戰斗力的拉胯,而是戰場形勢——美國政治版圖——發生的變化。《紐約時報》今年5月的一篇深度分析文章,以特朗普連續三次參加的總統選舉為研究樣本,通過以郡縣為單位分析選民投票意向的變化,論證了為何2024年大選特朗普勝選并非偶然。這篇文章最終的結論是,特朗普時代美國政治版圖的重塑肉眼可見,“大片‘紅潮’(支持共和黨的選區)席卷美國大部分地區,為失去執政地位卻渴望翻盤的民主黨亮起了刺眼的警示燈”。
《紐約時報》的分析數據顯示,在這三屆大選中,共和黨在1433個郡縣(全美郡縣總計3143個)的得票率實現連續增長,而民主黨實現得票率“三連增”的郡縣僅有57 個。如果以受教育程度為衡量標準,在最近的三屆大選中,美國大學畢業選民占比最低的1500 個郡縣里,僅有一個持續傾向于民主黨,而共和黨在其中超過2/3 的郡縣實現了得票率“三連增”。這種趨勢今后可能放緩,但不太可能大幅逆轉。
而且,這種選民結構上的學歷鴻溝,給民主黨造成了天然弱勢。因為受教育程度高的選民往往遷徙能力更強,反映到選區上更易于形成“精英飛地”,而數量更多的遷徙能力弱、低學歷的選民,則更容易形成相對穩定、成片的選區。選舉投票時“飛地”對“成片”的格局,結果孰優孰劣,很大程度上已經注定。
特朗普重返白宮以來,《經濟學人》雜志每周都會對他的支持率做追蹤報道,并將其與特朗普第一任期以及前任奧巴馬、拜登的同期支持率做對比。對比之后發現這樣一個現象,即與其兩位前任相比,特朗普的兩屆任期里,凈支持率(即支持率與反對率的差額)總是以最快的速度(不到兩個月)滑向負值,且此后一直維持在負值區間。數據顯示,特朗普的凈支持率今年3月10日由正轉負后,8月25日已降為-14%。
如果把特朗普執政表現的長期“負翁”現象,與上述分析中政治版圖明顯有利于共和黨的變遷做對比,很難不讓人產生這樣的疑惑:美國政治在如何演變?未來將走向何方?
沒人能有準確的答案。可以確定的是,具有不同政治光譜的人會有不同的預判(或希望)。這事實上也是某種“答案”,即美國在走向撕裂,而且這種撕裂沿著黨派傾向形成了清晰的劃界。換句話說,從政策議題到政治運作,美國社會都在“黨派化”。
查理·柯克是把保守主義從俱樂部清談變成流量化信仰的青年教父,也成了美國政治暴力受害名單上的新名字。
以驅逐非法移民為例,《經濟學人》稱美國社會在這個問題上分成了兩派,一派為特朗普搖旗吶喊,“在這部分人眼中,洛杉磯等大城市儼然已成為內敵潛伏、外敵揮舞異國旗幟的危險地帶”。另一派則認為,暴力驅逐“違背了美國的基本價值觀”。皮尤研究中心今年3月的一份報告顯示,對于特朗普政府在驅逐非法移民問題上是否做得太過的問題,民主黨及傾向于民主黨的人有75%回答“是”,而共和黨及傾向于共和黨的人回答“是”的比例僅為13%。
近日《紐約時報》一篇題為《美國為查理·柯克哀悼》的社論寫道:“過去幾年里,美國人流失了某種寬厚與共情。我們過于頻繁地詛咒政治對手,仿佛一個人的價值取決于他自我認同為共和黨人還是民主黨人。我們在把與己不同者‘去人性化’。”
撕裂與極化在“相互成就”。倫敦大學學院的政治學者布萊恩·克拉斯,在今年4月的文章中寫道:“美國社會正在分崩離析,政治極化愈演愈烈,社會分歧日益尖銳,極端主義持續升級,將整個國家撕裂得支離破碎。”芝加哥大學政治學者羅伯特·佩普就這種現象下了一個結論:美國進入了暴力民粹主義時代,政治極化與社會動蕩將持續加劇。
在克拉斯看來,美國社會的“暴力颶風”正在生成,只是具體襲擊目標與時間仍難以預測。“在美國這樣的社會語境下,三大關鍵因素尤為突出,即致命武器的輕易獲取、將政敵污名化為叛國者而非意見相左同胞的極端極化現象,以及公眾人物對政治暴力的公然煽動。”克拉斯認為,當這三個因素相互交織時,政治暴力爆發的概率將激增。
一語成讖。9月10日,美國右翼網紅查理·柯克在猶他谷大學演講時遭槍擊身亡,年僅31歲。查理·柯克是把保守主義從俱樂部清談變成流量化信仰的青年教父,也成了美國政治暴力受害名單上的新名字:今年6 月明尼蘇達州兩議員一死一傷,4月夏皮羅州長官邸被焚,去年特朗普在競選集會上耳廓中彈……
不難推測,一旦國民警衛隊進駐奧巴馬的“龍興之地”芝加哥,社會上的戾氣和政治暴力還可能會被放大。這也是特朗普下令全美降半旗,同時推遲發兵的顧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