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如“中二”之于日漫,這十年里,“燃”也成了國漫的精神內核。
日本少年漫的中二,有其“病理性”特征——初中二年級生,自我意識過剩的病態感。國漫之燃,也呈現能量過剩之態。
自從2015 年《西游記之大圣歸來》(下稱《大圣歸來》)的孫悟空,于悲憤與不甘中沖破了法印的束縛,國漫就燃了起來——紅色衣帶飄風,似燒不盡的火。
《雄獅少年》,是廢柴少年擎天躍起,到了餃子導演的《哪吒》系列,化為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浪浪山小妖怪》中,無名精怪也干起了轟轟烈烈的取經大事業。
這一路來,“燃”脫離了短視頻平臺的混剪美學,也不止于視覺沖擊與劇情高潮的簡單疊加,而變成深層的精神共振:是個體情感的宣泄,也是集體記憶的重塑,共同構筑了獨特的情緒結構——一種糅合了抗爭、認同與超越的復雜體驗。
縱觀這十年,“燃”呈現一種流動性的奇觀。《大圣歸來》的燃點,是對神的喚醒,困頓壓抑的大圣,涅槃歸來。到了《哪吒》系列,燃,源于對神仙體系的反叛。及至《浪浪山小妖怪》,神佛俱矣,眾生回望,低賤卑微的無名者,賦予自己以神性與佛性。這種“燃”,從神話照進了現實,是神話現實主義在普羅大眾中點亮了微光,未必驚天動地,但足夠攝人心魄。
有趣的是,“燃”大多與神話作品有關(準確來說,是孫悟空和哪吒),它迸發于轟轟烈烈的“神話再寫”運動。金剛怒目,菩薩低眉,所謂“神話再寫”,即從神到人的回落。燃的是什么?是神佛的肉體凡胎,是凡俗的金剛意志。
當然,燃了這十年,我們也該追問一句:“燃過了,然后呢?”
西游題材的顛覆性改編不少。就文本轉介來看,《大圣歸來》算不上突出。
早有1961年動畫《大鬧天宮》,是階級斗爭和革命敘事的成功嘗試。周星馳的兩次改編,《大話西游》是后現代的癲狂,內里包裹一個關于“放下”的愛情童話,是港島特殊時期的迷茫寫照與自我勸慰。2013年的《西游·降魔篇》,講的是人性與獸性的殘酷博弈,其暗黑性,其實是原著精神的回光,可看作晚年周星馳對“叢林法則”的審視。
《大圣歸來》溫情、純粹,藝術上“幼稚”得多,但誕生于特殊的時代關口——國民文化自信開始覺醒的階段,它正好回應了這樣一個問題:當下的人們,需要怎樣的英雄主義?
不同于至尊寶這個“無奈的人”,或者《西游·降魔篇》中恐怖暴戾的妖王。《大圣歸來》的大圣,是失落的神,保有大圣的形貌和驕傲,卻無大圣的力量。他掙扎于外在的失敗(法力被禁)與內在的驕傲(我是齊天大圣)。他是一個等待被喚醒的“英雄”。
故事中,江流兒對齊天大圣神話的一面如數家珍:身如玄鐵、火眼金睛,一個跟頭十萬八千里。這是一個符號化的、完美無缺的英雄。活在故事中,但也困在故事中。現實中,他蜷縮在山洞中、失去了法力,連一根香蕉都夠不到。這樣一個落魄猴子,自暴自棄、自我懷疑,頗有中年危機的意味。
反派“混沌”的設計也極具深意。他不是一個具體的妖魔,而是虛無主義的化身:本質上,他和孫悟空是一樣的,都困在了別人的故事里,只是前者擁抱了極致的恐懼與虛無。而孫悟空,困于內心的迷霧,躊躇不前。混沌,可以看作是孫悟空的另一個自我。
《大圣歸來》對神話的再寫,拉開了這樣一個序幕:神話文本內部的“裂縫”已產生,英雄不再是孤立的符號,而因其“跌落”凡俗世界,獲得了獨特的存在意義。
《大圣歸來》的“燃”,便由此而來。
從英雄到凡人的墜落,作為人的孫悟空,必須直面并擁抱自己的無力與局限,才能獲得更真實、更完整的強大。片中水中倒影意象,正是英雄面對自我陰影的隱喻。對于身在塵埃的人來說,英雄般的自我,也許終歸是虛妄,但自塵埃奮起的決絕意念,令人感受真切。
因此,影片的最終決戰,便有了新的意味:孫悟空沒有突然恢復全部法力,而是帶著依舊存在的金箍,以殘缺之軀迎戰混沌。他的“歸來”,不單是法力復歸的“機械降神”,而是意志的覺醒——承認自身局限,依然選擇戰斗。
這接近坎貝爾所言的“當代英雄”:不是去征服外部世界,而是完成內在轉變;不是去屠殺巨龍,而是去馴服自己內心的惡魔;也如列斐伏爾的“日常生活批判”對人們的提醒:日常受限的現實,需要被再激發和賦予意義。這是人們需要英雄的本質原因。
《大圣歸來》對神話的再寫,拉開了這樣一個序幕:神話文本內部的“裂縫”已產生,英雄不再是孤立的符號,而因其“跌落”凡俗世界,獲得了獨特的存在意義。這種裂縫,既揭示了神話原型的權威與理想化,也賦予現代觀眾情感介入的可能,其間所迸發出的能量,即為“燃”。
因著這份燃,觀眾坐在影院里,變得如此切身可感。
這是《大圣歸來》成功的秘密。它以“燃”為能量,將英雄主義重寫出“陪伴”“信任”和“守護”等更具世俗性的價值和情感。故事中,小和尚江流兒,是孫悟空轉變的核心動力。江流兒純真的愛與信任,一點點融化中年孫悟空冰封的心。
“燃”不再是熱血沸騰的表象,而在解構與重組中,獲得多層次的精神內涵:對抗、成長、守護、同理心等母題,在符號與敘事間相互纏繞,英雄力量因凡俗存在而更具深度,凡人的日常掙扎因英雄能量而更有光亮。
“燃”超越了混剪美學,不再是視覺經驗,而變成一種情感體驗——在差異與延異的張力中,觀眾得以重新理解英雄與凡人、力量與溫情的多維關系。
國漫偏愛孫悟空和哪吒,并在二者身上尋找“燃料”,并非偶然。在榮格的原型理論里,英雄是最普遍、最強大的原型,代表著自我意識的成長,代表著個體從無知到啟蒙、從依賴到獨立的旅程。英雄的命運是離家、冒險、經受考驗,最后帶著某種恩賜歸來。
每個原型都有其光明面與陰影面,英雄原型的陰影面是自大、暴力、破壞性。站在原型論的角度,集陰影和光明于一身的孫悟空和哪吒,毫無疑問是天選的英雄,活該他們的故事被如此反復地講述。
與孫悟空的改編史類似,哪吒也始終是個極具張力的矛盾體:有時是正義的化身,有時是暴力的使者;有時孝子,有時是父權挑戰者。
1979年的《哪吒鬧海》中,哪吒儼然天然正義的可愛孩童。他扎著兩個發髻,卻一副反抗強權的無畏形象。這奠定了此后幾十年人們對哪吒的認知。殊不知,在《封神演義》中,哪吒天生兇惡,“以惡眼見四方”。
2019年《哪吒之魔童降世》(下稱《哪吒1》)的當代化重述,遵循了《大圣歸來》相似的方法論:借靈珠與魔丸的錯置,將哪吒的傳統故事,轉化為一則身份政治與自我定義的現代寓言。哪吒作為“魔丸”轉世,背負著社會的偏見和歧視。他的抗爭,既對抗外部強權,也反擊社會污名和自我異化,這引起了當代年輕人的深切共鳴。在哪吒身上,人們看到了自身在社會標簽和身份焦慮中的掙扎。
這種身份政治和社會角色的焦慮,在2021年的《新神榜:哪吒重生》中亦有體現,故事背景設定在一個架空的民國風格賽博朋克都市——“東海市”,主角李云祥,是哪吒元神的當代載體,他一直掙扎于自我身份認同:“我是李云祥還是哪吒?”
“哪吒不是成為神,而是找到了自己。”主宰自己命運,而非成為被動的神祇,當今這一代觀眾,更希望在英雄和神話的故事里,找到我們自身的影子,而非仰望英雄的模樣。
《哪吒1》高喊“我命由我不由天”,不是人定勝天的狂妄,它宣示了自我定義的權力——我是不是魔丸,我說了算;我是誰,由我的選擇和行動來定,而非基于出身、標簽或他人的期待。因此,哪吒的“燃”,接近一種主體性的覺醒。
“燃”更深藏于潛意識的漩渦,觀眾在英雄浴火重生的瞬間,獲得了自我認同的補償,也在毀滅的邊緣體驗到死亡驅力的甘美。
在哪吒這里,“燃”的主體首先面臨的,是內部身份認同的激烈沖突。這種矛盾近乎拉康(Jacques Lacan)鏡像理論中的自我異化——主體通過外在于自身的形象來構建自我,但這個“自我”從一開始就是一個他者。因此,哪吒的核心矛盾是“靈珠轉世的預期”與“魔丸降世的現實”之間的撕裂。社會(陳塘關百姓)通過“魔丸”這一他者性符號來定義他,他一度內化了這種定義(“他們說我是妖怪,我就當個妖怪給他們看看!”)。他的“燃”,是真正的“自我”與被強加的“他者之我”進行內部戰爭并最終獲勝的過程,燃的烈度,正源于這種身份內戰的激烈程度。
“燃”并非單純的熱血,而是一種重組的新神話:它指向英雄與凡人的沖突、命運與自由的拉鋸、個體與時代的交鋒。雷霆是天的怒火,赤焰是人的信念,哪吒的蓮花與孫悟空的金箍棒,互為鏡像,反復回響。
“燃”更深藏于潛意識的漩渦,弗洛伊德所謂力比多的狂奔,拉康所言“他者凝視”的欲望,皆在銀幕上化為爆炸的色彩與震顫的鼓點。觀眾在英雄浴火重生的瞬間,獲得了自我認同的補償,也在毀滅的邊緣體驗到死亡驅力的甘美。
餃子導演對哪吒父子關系的重構也有趣。傳統哪吒故事的核心是“弒父”,而這里的李靖是個愿意以命換命的慈父。父權不再是壓迫結構,而是一種充滿矛盾的情感糾葛。哪吒之“孝”與否,不再是禮教框架的絕對規訓,而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情感體驗。拯救陳塘關的宏大主題,也不再是《哪吒1》的核心。對微小敘事的關注,意味著一種歷史性的轉向——它承認改變不一定來自宏大革命,而可能源于日常生活中的微小抵抗和情感聯結。
也因此,哪吒的“燃”,雖然強調個體價值,但并沒有過度張揚個人主義,而是探索個體與共同體的新關系。這與《大圣歸來》異曲同工。孫悟空重拾神性,重歸英雄,也因與江流兒的羈絆而完成。
國漫的“燃”,是一團時代的火:它從傳統神話汲取薪柴,又被現代青年的情緒點燃。它抗爭著現實的壓抑,卻也在商業套路的資本游戲中跳躍。它既是挑戰,也是歸順;既是自由的象征,也是集體認同的象征。這意味著,個人與集體、反叛與認同、毀滅與新生的矛盾,是現代社會復雜的價值觀沖突和心理需求。
從2015年的大圣,到2019年的哪吒,再到2025 年的小妖怪,三個節點,三個神話形象,是三個連貫但遞進的坐標,勾勒出國漫“燃”文化的不同變體。

《浪浪山小妖怪》的特殊之處,在于它真正破除了神話的封閉結構。過往神話,關注的是英雄。但這部作品是反神話的,刻意將傳統《西游記》圖式中的諸多符號進行重組:四只小妖怪既非典型英雄,也非徹底惡徒,他們介于“反英雄”與普通百姓之間。他們的處境,映照了打工人的苦難:領導畫的大餅、科層體系的壓迫、晉升的渺茫。神話敘事與當代職場文化的同構,巧妙地將神話“去神秘化”,還原為一種權力結構和資源分配體系。
《浪浪山小妖怪》將小人物關懷置于敘事核心,去除了傳統神話英雄的神格化,弱小妖怪成為行動主體。“燃”的張力,不再源自宏大戰斗,而是源自卑微生命對自身信念的堅持與努力。導演通過節奏緊湊的敘事和符號化的視覺語言,將小人物的努力與觀眾情感直接連接:觀眾為小妖怪的每一次嘗試而心跳加速,“燃”在日常細節中被激活。
在這里,傳統神話的等級序列被逆轉:弱者成為主體,英雄力量被相對化,甚至成為服務于平凡個體的工具。燃與溫情交織,不再是外放的視覺震撼,而是內斂的心理張力。小人物的微小抗爭與生命力,構成了新的“燃文本”,它不依賴高強度的戰斗場面,而在日常行動中體現出精神張力,這種文本策略體現了解構主義對經典英雄神話的再造與顛覆。
如果“燃”只提供模式化的“解決”快感的體驗,可能陷入一種永恒的循環,成為一種壓抑性升華,撫平了焦慮,卻也消磨了現實行動力。
在結尾,主角團合體對抗反派,雖祭出“放大招”的燃爆商業片套路,卻也將他們自身從“神”拉向“民間”,打回到神仙體系的最底層——原始的,不具備社會性的牲畜。這是放大招的必然代價,普通人必須面對代價。
妖怪們沒有逆襲,沒有改變命運,他們的取經之旅,是平庸生命的白日夢,不是革命性的顛覆,而是微小的偏離,它承認結構的強大,但不放棄逃離的可能。
影片關注了神話體系中最微不足道、最卑微之人,給了他們無上的尊嚴,讓被壓抑的聲音得以表達。
對普羅大眾來說,最大的“ 燃”,不再是揮拳迎擊命運的禁錮,反擊上天的不公,或者像《哪吒2》那樣,反抗一個墮落腐化的神佛系統,而是知道即便注定失敗,也將勇敢出發,一如小豬妖的喃喃自語:“我想離開浪浪山。”
故事的開放式結尾,是對傳統神話“圓滿結局”的最大解構,它告訴我們: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英雄,但每個人都有權想象另一種生活。
這也提醒人們,“燃”的意義,與其對立面(規訓/庸常)相依存在,觸及這一結構的“燃”,才具有超越性和啟示性。
燃,不能成為一種象征性的解決方案,不能是情感宣泄的幻覺。如果“燃”只提供模式化的“解決”快感的體驗,可能陷入一種永恒的循環,成為一種壓抑性升華,撫平了焦慮,卻也消磨了現實行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