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中國古代廉政文化史上,清代刑部尚書戴敦元以“驢車尚書”的雅號名垂青史。戴敦元(1767—1834),字金溪,號吉旋,浙江開化人,一生經歷乾隆、嘉慶、道光三朝,歷任刑部主事、高廉兵備道、江西按察使、山西布政使、署湖南巡撫、刑部侍郎、刑部尚書,始終保持著寒士般的儉樸,用一生踐行詮釋了“清介自持”的為官之道。
戴敦元的廉政品格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植根于深厚的家學傳統與早年艱苦環境的磨礪。這種品格的形成,既得益于父輩“積德累功”的言傳身教,也源于自身“安貧樂道”的價值選擇,更與早年飽讀詩書形成的家國情懷密不可分。
戴敦元的父親(時人尊稱“封翁”)雖非達官顯貴,卻以“舍田救人”的義舉為家族奠定了精神根基。據史料記載,戴父年近五十仍無子,家中僅有三頃田產,生活并不寬裕。恰逢衢州河水暴漲,“溺斃人口無算”,災民流離失所,慘不忍睹。面對如此災情,戴父毅然將地契抵押給富家,換取錢財救濟災民,“救活者頗多”。災后清點家產,田產已損失三分之二,家境愈發貧寒。正是這種“重義輕利”的抉擇,為戴敦元的品格埋下了第一粒種子——后來,戴敦元出生,仿佛是對其父善舉的“天道酬勤”。
戴父的義舉不僅體現為對生命的敬畏,更蘊含著對“不義之財”的摒棄。在傳統農耕社會,土地是家庭最根本的生產資料,戴父“舍田救人”的行為,實質是在“私利”與“公義”之間做出了堅定選擇。這種選擇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戴敦元:他后來為官時“革除厘頭銀”“拒絕逆禮”的舉措,本質上與父親“舍田取義”一脈相承,都是對“不正當利益”的自覺抵制。正如《戴簡恪公紀略》所言,戴敦元“治家如治官,取予必循禮”,其廉政品格的精神源頭,正在于父輩“積陰德予子孫”的家訓。
戴敦元自幼便展現出“神童”天賦:五齡能寫大字,書籍過目即誦,十歲被舉為神童,十五歲中鄉試,二十四歲成進士,堪稱科舉路上的“佼佼者”。但與其才華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早年艱苦的生活環境。
由于家貧,戴敦元“不能購書,借讀于坊賈”,常常在書鋪中蹭讀,憑借過目不忘的記憶力積累學識。這種“借書而讀”的經歷,不僅鍛煉了他的意志,更讓他早早體會到“物質匱乏”與“精神富足”的辯證關系。他后來回憶:“弱歲習制舉文僅八月功耳,唯專好雜學無少倦。曾贅外家時,堂中有書八架,一月盡讀之。”即便寄人籬下,他仍能沉心讀書,養成了他“安貧樂道”的生活態度。
戴敦元早年并非一帆風順。他中進士后恰逢出痘,未能及時參加殿試,直至次科才補試入翰林。這種“延遲”的經歷,讓他學會了沉潛與堅守。丁艱期間,他“歸居天竺寺十年”,遠離官場紛擾,一心鉆研學問,既夯實了經史功底,也錘煉了淡泊名利的心態。正如清代學者陳康祺所言:“公少嗜酒,不拘小節,落拓里市,然心向學問,未嘗一日廢書。”早年的磨礪,使他形成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品格,為日后身居高位卻堅守儉樸埋下了伏筆。
清代官場盛行“饋送”之風,地方官為巴結上司,往往在節日或上官過境時贈送“節禮”“程儀”,美其名曰“人情往來”,實則是權錢交易的遮羞布。戴敦元對此類行為深惡痛絕,始終堅守“不納逆禮”的原則,從源頭上杜絕利益輸送。
史料記載,戴敦元任山西布政使赴任途中,“凡上官自臬藩過境,州縣設公館給供應,盡送逆禮,公獨行數千里而車子館人初莫知其為新任藩司者”。由于他單車赴任,穿著樸素,轎夫和沿途州縣官員都不知道他是新任藩司,自然無從饋送。他一路上每天以六塊面餅作為一日三餐,不解衣,不下車,不住宿,清晨五更時分就讓車夫趕路,風餐露宿,獨行數千里。這種“微服赴任”的方式,看似是個人習慣,實則是對“饋送之風”的主動規避。
即便身份暴露,戴敦元也堅決拒絕一切非分之禮。在江西按察使任上,有縣令“素與公善”,抓獲多名盜匪,按慣例“獲鄰境斬梟犯自三名以上者送部,不及三名者不送部”,該縣令希望戴敦元“拔高”案情以獲晉升。戴敦元不僅按律辦理,還婉勸道:“吾與汝固友善,必當積陰德予子孫,戕人命,升己官,君子哀矜,不善是也。”他的拒絕,既維護了法律公正,也守住了“私情不能越公義”的底線。

戴敦元的交往原則是“ 非公事不見”,尤其避免與可能產生利益關聯的人私下接觸。《清史稿》記載,他“每日部事畢,歸坐一室,謝絕賓客”,在京師任職十年,“同僚非公事不予接見”。這種“疏淡”的交往方式,看似不近人情,實則是“避嫌”的智慧——通過減少私人往來,從根本上杜絕“以權謀私”的可能。
值得注意的是,戴敦元的“拒絕”并非“不近人情”,而是有明確的原則界限:對于“公事”,他積極溝通;對于“私情”,他堅決抵制;對于“學問交流”,他則欣然參與。他與歸安陳靜安杰、甘泉羅茗香杜衡等學者“往復討論”天文歷算,從未因身份差異而有所隔閡。這種“親賢遠佞”的交往之道,使其始終保持清醒的判斷,不為人情所困。
戴敦元的廉政實踐不僅體現在個人品德上,更深入到制度層面,尤其善于從“習以為常”的陋規中發現問題,以“革故鼎新”的勇氣推動變革。其中,在山西布政使任上革除“厘頭銀”的舉措,最能體現其制度反腐的智慧。
清代地方藩署(布政使衙門)長期存在一種“陋規”,稱為“厘頭銀”:即從征收的賦稅中提取一定比例的銀兩,作為藩署官員及仆役的“額外收入”,“上下取給,視為常例”。這種做法表面上是“補充辦公經費”,實質是變相的“集體貪腐”,既侵蝕了國家財政,也敗壞了官場風氣。道光二年(1822年),戴敦元擔任山西布政使后,當即指出其不合理性:“官有養廉,仆御官所豢,何贏余之有?”在他看來,朝廷已為官員設置“養廉銀”(清代為防止官員貪腐而設置的額外津貼),仆役也由官府供養,沒有理由再從賦稅中提取“贏余”。他堅決革除這一陋規,從制度上切斷了“灰色收入”的來源。
這一舉措的意義遠超事件本身:其一,它打破了“法不責眾”的思維定式。“厘頭銀”并非個人貪腐,而是“上下取給”的集體行為,戴敦元的改革面臨著整個官僚體系的壓力,但他以“寧得罪人,不違公理”的決心推動變革,體現了“破窗效應”的治理智慧。其二,它明確了“公財”與“私財”的界限。戴敦元強調,賦稅是“國家公財”,只能用于公共事務,任何個人或群體不得私自侵占,這一認知與現代財政“公共性”原則不謀而合。其三,它樹立了“以身作則”的改革典范。作為藩署最高長官,戴敦元首先從自身做起,“不取分毫”,為下屬樹立了標桿,使改革得以順利推行。
除“厘頭銀”外,戴敦元在各地任職時均注重革除陋規:在廣東高廉道任上,他嚴查“官吏與盜匪勾結”的積弊;在江西按察使任上,他廢除“幕客把持刑名”的慣例,“延屬吏諳刑名者以助”;在湖南護理巡撫時,他簡化“上官過境供應”制度,要求“州縣不得鋪張”。這些舉措表明,戴敦元的廉政實踐已從“個人廉潔”上升到“制度廉潔”的層面。
清道光元年(1821年),戴敦元任江西按察使,負責掌核全省刑名案件,管理獄政。《清史稿·戴敦元傳》記載,當時衙門辦事的人員少,陳年積案又多,戴敦元親自審閱卷宗,延請深諳刑事的屬吏協助共理,經過數月,一共清理江西全省積壓案件4000余件,展現了“廉政即勤政”的理念。
清道光三年(1823年),戴敦元被召為刑部侍郎。道光十二年(1832年),擢升為刑部尚書。戴敦元深知自己肩負著“掌天下刑罰之政令”的重任。《清史稿·戴敦元傳》稱:“奏對有所咨詢,援引律例,誦故牘一字無舛誤。”他精通律例,對歷代法典、清代《大清律例》都有深入研究,且在地方任職時積累了豐富的刑獄經驗,因此在刑部任上展現出卓越的才能。
戴敦元居京師10年,專治刑獄,所治獄無縱無濫。他審理案件時,始終堅持“以律為準,以實為據”,從不主觀臆斷。對于卷宗,他必逐字逐句審閱,對疑點反復推敲,稍有不妥便發回重審。道光初年,有一起各省上報的“連環盜案”,涉案人員多達數十人,牽連數省,地方官為求結案,已擬定罪名上報刑部。戴敦元審閱卷宗時,發現其中幾人的供詞與物證存在矛盾,且抓捕過程有刑訊逼供之嫌。他當即駁回原判,親自選派精干司員前往案發地重查,最終查明真相:其中五人系被冤枉牽連,真正的主犯另有其人。此案平反后,朝野震動,眾人皆贊其“明察秋毫”。
除了審理個案,戴敦元還十分重視律例的完善。他發現清代律例雖詳,但隨著社會發展,部分條款已顯滯后,或存在歧義。于是他組織刑部官員,對現行律例進行系統梳理,針對“鹽引私販”“漕運舞弊”等當時常見的犯罪類型,補充了具體量刑標準;對民間“宗族糾紛”“田產爭奪”等民事案件,也結合各地民俗制定了更具操作性的處理規范。這些修訂既維護了法律的嚴肅性,又兼顧了實際情況,被后世稱為“務實之改”。
戴敦元在刑部任上,還力主“寬嚴相濟”。對于惡性犯罪,他嚴懲不貸;但對于民間因貧困、過失犯下的輕罪,常傾向于從輕處理,或責令鄉鄰、宗族監督改過。在處理“太史楊某得罪”一案時,他力排眾議,指出案件“事從末減”,即情節較輕,應從輕處理。當時有官員主張“嚴懲以儆效尤”,但戴敦元“力辨”,認為“法者,天下之公器,不可以喜怒為輕重”,最終使案件得到公正處理。他曾說:“刑罰的目的不在于懲戒,而在于教化。能以寬宥促人向善,勝過嚴刑峻法。”這種執法理念,在當時的官場中顯得尤為難得。
道光十二年(1832年),戴敦元升任刑部尚書,成為執掌全國法律刑獄的朝廷重臣。按照清代官場慣例,如此高位的官員,理應配備車馬儀仗,出行前呼后擁,彰顯身份。但戴敦元卻始終堅守著儉樸的生活準則,“驢車尚書”的稱號,正是他不事張揚、清廉自守的生動寫照。
史載某年初冬,京城突降大雪,天地間一片銀白,寒風凜冽。戴敦元清晨處理完家中事務后,身著一件舊蓑衣,懷中抱著文書,獨自一人步行至街頭,像尋常百姓一樣攔了一輛驢車,吩咐車夫送他到刑部衙門。那趕車人每日穿梭于市井,拉的多是販夫走卒,見眼前這位老者衣著樸素、神態平和,絲毫看不出官宦氣派,便如常駕車前行,一路上還與戴敦元閑聊幾句天氣冷暖。待驢車慢悠悠駛到刑部衙門前,早已等候在此的差役們見尚書大人竟從驢車上下來,連忙高聲吆喝著上前迎候。戴敦元下車后,摘下擋雪的帽子,脫去蓑衣,頭頂上象征二品高官的珊瑚頂戴赫然顯露。趕車人這才驚覺,自己一路拉著的竟是當朝刑部尚書,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雙腿發軟,轉身就想棄車逃跑。戴敦元見狀,連忙上前拉住他,和顏悅色地說:“你靠勞力謀生,并無過錯,何必驚慌?”隨后,他按市價付了車錢,這才轉身步入官署。此事很快在京城傳開,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無不感嘆這位尚書大人的清廉與低調,“驢車尚書”的雅號也由此傳遍街巷,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一段佳話。
戴敦元的儉樸并非一時之舉,而是源于他發自內心的自律和對“為官之道”的深刻理解。他曾在給子弟的家書中寫道:“官者,民之父母也。若肥己而瘦民,何異于盜?吾輩當以‘清、慎、勤’三字為座右銘,此生不渝。”正是這種堅定的信念,支撐著他一生不被官場浮華所染,始終保持著寒門學子的質樸初心。
一次戴敦元從刑部尚書任上請假回浙,當地官府領導故交為他安排宴飲接風。那天下雨,戴敦元就穿了一雙木屐前往。散席后,官員陪同戴敦元出來,此時鼓號齊鳴,官署大門開啟,陪同人大聲呼喚戴公的轎馬何在。戴敦元微微一笑,拿過傘自己撐著,“自執之,揚揚出門去”。戴敦元執傘走時那種“揚揚”之態,正是他嚴格自律、清廉自守的可貴風范。
戴敦元平日衣著多為粗布舊衣,即便官至尚書,身上也難見綾羅綢緞,一件棉袍常穿數年,打了補丁也舍不得更換。飲食上更是簡單,每日不過一葷一素,偶爾有同僚來訪,也只是以家常菜招待,從無奢華宴席。他在京城的居所極為簡陋,僅能遮風避雨,屋內陳設除了滿架書籍,便是幾件舊家具,與普通文人的書房無異。曾有與他同朝為官的浙江同鄉去家中拜訪,見他如此境況,忍不住勸道:“大人位及人臣,俸祿足以支撐體面生活,何必過于清苦?”戴敦元卻淡然一笑:“食能果腹、衣能蔽體即可,多求則為外物所累。我輩為官,當以百姓溫飽為念,而非自身享樂。”
道光十四年(1834年),戴敦元病逝于任上,享年73歲。道光皇帝感慨他的清廉自律,下旨悼念,稱其“清介自持,老成端謹”,并賜謚簡恪。朝野官員、京城百姓也紛紛扼腕嘆息。他的同鄉前來料理后事時,見其家中境況,無不落淚。戴敦元臨終時所穿的衣服,肘部已磨出破洞,露出里面的棉絮;床上僅有一床打了補丁的布被,除此之外,再無值錢之物。他的俸祿,除了維持基本生活,大多用于資助家鄉的貧困學子、購置書籍,以及幫助下屬中生活困難者。據記載,他去世后,家中竟無余財,還是同僚們湊錢才為他辦理了后事,并為其贈送挽聯悼念:“貴為尚書,儉若寒士,揚歷四十年,其趨公忘寢食,忠矣;幼稱神童,老推名宿,橫覽八千卷,獨精算通天人,偉哉!”
戴敦元為官四十多年,清正廉潔,居不廢職,勤儉節約,行無異趣,有諾必踐。他的事跡被載入《清史稿》等史籍,其“驢車尚書”的典故更是流傳甚廣,成為清代官場清廉的象征。在他之后,不少官員以他為榜樣,砥礪自身品行,晚清名臣曾國藩便曾在日記中寫道:“讀戴金溪事,知高官可甘淡泊,斯為真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