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譽山西教育界的學者劉克篤

劉克篤（1875—1935），字烈候，今翼城縣南梁鎮(zhèn)南常嶺人。清宣統(tǒng)元年（1909年）己酉科拔貢，辛亥革命開始后，劉克篤從省城太原返回翼城縣城，率先剪辮響應(yīng)，后被選為山西省臨時議會議員。1912年7月，他被委任為岳陽縣（今古縣、安澤一帶）知事，改革舊制，實行新政。后辭職，專任教學。曾在省立各中學、師范主講國文、經(jīng)學、文字學。后任國民師范高師部、山西省立教育學院、山西大學教育學院、私立并州學院教授，主講駢體文、詩、詞等課。作為近代翼城第一個大學教授，劉克篤以其學養(yǎng)和德操享譽山西教育界，教育界人士以其品行堪為學界楷模，曾擬請從祀三立閣，因抗戰(zhàn)即起，未果。

拜師苦學“四六文”

劉克篤，自幼喜歡駢文。駢文是古代中國一種特有的文言文文體，其句多四六對仗，又稱“四六文”。少年時，由于家貧如洗，買不起書，他在同伴處遇到一篇四六文，就迫不及待地抄寫，回家朗讀。經(jīng)濟拮據(jù)不能允許他遠涉他鄉(xiāng)拜訪名師，16歲便拜投本鎮(zhèn)西張村的歲貢任黃元門下就讀，開始了他的駢文啟蒙教育，打下了運用四六調(diào)、平仄法的基礎(chǔ)。21歲，他拜投居家孝母的翰林高祚昌為師，高祚昌指點他如果想在“四六文”上有所成就，必須讀“蕭選”?！笆掃x”為南朝梁代文學家蕭統(tǒng)所著的《文選》，因其為梁武帝蕭衍長子，謚號“昭明”，后世也稱《昭明文選》，此書薈萃了南北朝及前代辭賦大家的韻文。古代以詩賦取士，《文選》成為人們學習詩賦的一種最適當?shù)姆侗荆踔僚c經(jīng)傳并列。高翰林叮囑他“書念千遍不如手抄一遍”，劉克篤孜孜不倦，手抄《文選》數(shù)十遍，對西晉文學家左思的《三都賦》（《蜀都》《吳都》《魏都》），西漢辭賦家枚乘的《七發(fā)》、三國時期文學家曹植的《七啟》和張協(xié)的《七命》、陸機的《演連珠》等許多難以記憶的文章，他都能一字不差，背誦如流，深得高翰林的贊許。

功夫不負有心人。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歲考，劉克篤歲試襄汾。清代各省設(shè)有學政，負責巡回對所屬各州縣的“生員”（秀才）歲考，其目的是考查學子平時的學業(yè)。時任山西學政的為光緒十八年進士愛新覺羅·寶熙，在清室中詩文、書法享有很高的聲譽，后任學部侍郎，為溥儀內(nèi)務(wù)府大臣。歲試結(jié)束后，愛新覺羅·寶熙閱完劉克篤的考卷后贊不絕口，在考卷上欣然批注下“披覽再三，欣喜累日”之語，列為第一。這對劉克篤這位家貧如洗的寒素子來說，無疑是極大的鼓舞。由于劉克篤不喜歡科舉取士的八股文，久為鄉(xiāng)試所困。及至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朝廷廢除科舉，劉克篤考取進士的愿望落空，只得趕赴京城考謄錄。謄錄，是古代為防止考生作弊，試卷“彌封”姓名后經(jīng)過他人重新將試卷用朱筆謄寫后送考官評閱的制度。而負責將考生試卷另行抄寫的人就是謄錄員。不知何故，劉克篤卻誤過了考試的期限，只得返回省城太原。學政寶熙賞識他的才華，拔送他到令德堂繼續(xù)就讀。令德堂是山西巡撫張之洞創(chuàng)辦的中西合璧的高等學堂，后與晉陽書院合為山西大學堂。但由于劉克篤家貧，后改入師范學堂簡易科讀書。

劉克篤很是幸運，在這所學堂里，他遇到了學政寶熙秋試湖北時考取舉人的“四六文”名家傅岳芬。傅岳芬，湖北省武昌市（江夏縣）人，著名國文教授，優(yōu)級師范畢業(yè)，曾任山西撫署文案，1904年至1906年8月任山西大學堂教務(wù)長及代理監(jiān)督，后歷任京師學部總務(wù)司司長，普通司司長，1912年任北京政府國務(wù)院銓敘局僉事、參事，教育部次長，代理部務(wù)；為國立北平大學、私立中國學院、河北大學、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教授。著有《西洋史講義》（后定名為《西洋史教科書》）、《遺芳室詩文集》等書。傅岳芬指點劉克篤學駢文“當圭臬李義山，若袁簡齋才大不易及”。

傅先生所說的李義山就是晚唐詩人中成就最高的李商隱，李商隱16歲跟隨駢體文的專家令狐楚學習寫作技巧，并憑借這種能力進入仕途，著有《樊南文集》。范文瀾在《中國通史簡編》中對李商隱的駢體文評價很高，認為只要《樊南文集》存留，唐代的駢體文就算全部遺失也不可惜。袁簡齋，即指乾隆、嘉慶時期“性靈派”詩人袁枚，與趙翼、蔣士銓合稱“乾隆三大家”。按照傅先生的指點，劉克篤進步很快，久而久之，他認為傅先生的話深得秘要，可施實用。程發(fā)聵先生在《近代翼城第一個大學教授劉克篤》一文中說：

過去，克篤先生雖嗜儷體，然因不合有司繩尺，久困棘闈，朋輩復揶揄笑侮，遂時作時輟；至是乃知為此者大有人在。克篤先生跟隨傅先生刻苦學習，乃知文章之道當囊括今昔，溝通朔越，不可以一時一隅之愛憎，遽改故步。于是進一步發(fā)憤攻讀，寫作技巧迅速提高。

劉克篤的學生鄭哲元在《澹庵駢體文存·序》中評點老師的文章曾云：

夫膏沃光燁，玉蘊山輝。干莫在韜，英芒上燭。詩書積腹，藻彩紛披。

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劉克篤于師范科畢業(yè)，留校任圖書管理員。面對數(shù)萬冊圖書，他讀后一一寫出明細的書根字，方便查索。在這一時期，他結(jié)識了同為己酉（1909年）拔貢、后為山西學界名流的郭象升，兩人朝夕相處，常得其啟發(fā)誘導，學問長進很快。時任山西教育廳廳長的是浙江人虞銘新。虞的詩古文辭，堪稱藝苑巨擘，書法尤為杰出。如有祝壽詩序，多囑克篤先生代擬，脫稿后飭書屏，不復加點。由此，克篤先生文名大振。

率先“剪辮” 參與辛亥革命

知識分子往往是革命的先行者。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9月2日，清政府廢除了延續(xù)1300余年的科舉制度，開始興辦新式學堂。到辛亥革命前，全國已經(jīng)有6萬多所新式學堂。廢除科舉后，大量以參加科舉謀求官職的傳統(tǒng)文人失去了出路。這些文人目睹了清廷的黑暗統(tǒng)治，許多進入新式學堂的人們思想激進，成為反對君主立憲、倡導共和的“共和知識分子”，劉克篤就是其中之一。辛亥革命前，劉克篤前往省城游學。辛亥革命開始后他立即回到翼城，率先剪去發(fā)辮積極響應(yīng)革命，鼓勵翼城群眾剪去辮子參與到推翻清廷黑暗統(tǒng)治的革命洪流中。

“剪辮子”成為參加辛亥革命的一種標志。留辮原本是女真人的風俗。滿族乃女真人后代，清軍入關(guān)后，多爾袞下令所有男人剃發(fā)留辮，即把前顱、兩鬢的頭發(fā)全部剃光，后腦勺留下比巴掌小一點面積的頭發(fā)，編成一條長辮垂下，不從者殺頭。由此開始了中國男人200多年留辮史。盡管清初之際，不少反清復明人士把留辮看作是奇恥大辱，寧殺頭不留辮，但隨著歲月流逝，男人們不僅留起了長辮，而且講究如何蓄辮，以留辮為美。人們頭上的長辮子，成為一種文化符號，也成為民族的象征。辛亥革命開始后，留辮子和剪辮子被賦予了復雜的政治變數(shù)和特定的文化內(nèi)涵。革命黨人以“辮子”激發(fā)民眾的反清意識，剪掉辮子成為去舊圖新的標志。但由于長期形成的習慣，人們普遍視烏黑發(fā)亮的辮子為美。突然間，腦后這根跟隨自己多年的辮子沒了，尤其是在小縣城的老百姓，認為男孩子剪掉辮子連媳婦也娶不上了，不少人哀號痛哭，拒絕剪辮，有人甚至宣稱“吾頭可斷，辮不可剪”。劉克篤為激發(fā)翼城人民反對清廷的獨裁統(tǒng)治，率先剪掉辮子，號召全體民眾投入辛亥革命，這在當時的翼城各界引起了轟動。

剪辮子究竟有多大的意義?！兑沓强h志·耆善》載有王玉衡響應(yīng)劉克篤剪辮子的事例，就很有代表性。

王玉衡，字璿卿，清流西堡人。性情抗爽，最好辦地方公益及慈善事。嘗因人民風氣不開，公首先提倡捐資興學，故其村為翼邑創(chuàng)辦學堂最早地。民國紀元，將舊日外欠之賬券悉數(shù)焚之，不再求償。時游學并門者，家中聞革命軍起義，無不日夜望歸，而公則函諭其子漢章等，靜守師范學堂，不可旋里。且首先剪去發(fā)辮，不稍猶豫，邑人見者無不粲然。公則搖其首曰：“頂上圓光你勿笑，腦間快活我先嘗?！睔{后，學生及受施者懸“惠及童蒙”與“恩同河潤”各匾于門，且豎碑以彰其得行焉。

民國元年（1912年）1月1日，孫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中華民國從此誕生。后南北議和，清帝退位，南北為統(tǒng)一共和政體，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針對民國初年國家激烈動蕩的局勢，山西也在變化中艱難地向前邁進著。按照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國務(wù)院相關(guān)規(guī)定，山西成立了臨時省議會，劉克篤因才學出眾，思想進步，倡導新風，被選為山西省臨時議會議員。在此之前，他目睹革命陣營內(nèi)部矛盾，憂心如焚，曾致信議長杜上化先生。杜上化，山西靈丘人，字子誠，辛亥革命志士。1911年10月底太原起義成功，閻錫山任山西省軍政府都督，杜上化被推選為總參議兼議會議長。1913年1月，山西第一屆省議會成立，杜上化被選為議長。孫中山抵晉時曾與其徹夜長談，贊“杜子誠先生為爾山西一日不可少之人物”。劉克篤敬重杜議長，當看到山西軍政府新舊之間矛盾重重，革命黨內(nèi)部互不信任，他十分不安，于民國元年六月二十六日上書杜議長，在信中引經(jīng)據(jù)典，以至情至誠勸導杜議長要從大局出發(fā)，維護團結(jié)，不要給小人以可乘之機。這既是一篇言辭誠懇的上書，也是一篇駢文佳作：

夫以先生南北具瞻，軍民屬望。當時局阽危之際，正賢者盡力之秋。加以排難解紛，魯仲連聊城飛箭；耐辱忍垢，司空圖王官建亭。雖有罵座之灌夫，恃才之郭奕，一經(jīng)晤對，悉化町畦。周瑜統(tǒng)軍，程普譬醇醪之飲。騶忌作相，于髡斂滑稽之鋒。一旦卻麈尾而不持，問龍頭其誰首？況先生籍隸塞北，此次釁由河東。倘竟疏光見機，誓歸故里；保無谷崇按劍，憤然同袍。不杜蠻觸之交爭，恐致鵕盧之并盡。萬一島夷索虜，竟成敵國之形，于越句吳，不念同舟之履。伯仁由我而死，包胥奚以為情？

劉克篤后被委任岳陽縣知事，不久辭職，不再參與官場事務(wù)。

棄政從教 學界楷模

在中國古代，因政治失意而厭惡官場者不計其數(shù)，許多人因此棄政從文，從萬眾敬仰的革命先進成為名震山西的文壇巨擘。從劉克篤“辭職，不復言官場事”來看，也應(yīng)是政治失意的文人，但他毅然棄政從教，以其淵博的學識和高尚的情操贏得了三晉學界的景仰。

劉克篤辭去岳陽縣知事，回到省城太原專心致志從事教學事業(yè)。曾在省立中學、師范主講國文、經(jīng)學、文字學。劉克篤在給學生批改作文上很下功夫，各大名校交相羅致，登門求教者絡(luò)繹不絕。后任國民師范高師部、山西省立教育學院、山西大學教育學院、私立并州學院教授，主講駢體文與詩、詞課。他還曾輯《楹聯(lián)溯源》，綜論駢體文、律詩、對聯(lián)三種體裁的平仄結(jié)構(gòu)。他常對學生說：“這古董今天是個點綴品，可是不懂它，許多古代文獻便讀不懂，應(yīng)該有人懂得?！?/p>

劉克篤天文知識很豐富。他喜觀天象，識恒星。古書中星圖不實用，他便自繪《恒星圖》兩幅。他說識恒星可以辨方向和時刻，占氣象，利農(nóng)耕，有科學道理。此外，他還對易經(jīng)有所研究，著有《易筮易說》，教人玩戲，以揭穿世俗之迷信。

劉克篤淡于名利，自署“澹庵”，并能顧全大局，無私奉獻。民國6年（1917年），山西大學堂教師柯璜受山西當局聘請，在山西太原文廟舊址創(chuàng)辦山西省立圖書博物館。在經(jīng)費不足、人力缺乏的情況下，柯璜親自動手，擘畫經(jīng)營，積極倡導捐書和存寄書畫以充實館藏，還發(fā)動各界人士撰制楹聯(lián)送館懸掛，一時，社會名人賢達、政府官員爭相為博物館送匾、送書、送物。館內(nèi)大小庭柱、各個殿廡，不下數(shù)百處全都掛滿楹聯(lián)，黃綠紛披，琳瑯滿目。其中，劉克篤捐贈山西教育圖書博物館《二十四史》全部3000余卷，名列捐牌首位。劉克篤長于駢體文，有唐人風格，詩宗晚唐。工對聯(lián)，撰寫的楹聯(lián)稱譽省城，代撰極多。他曾擬有博物圖書館楹聯(lián)六副，館長柯璜親書刻木其中二幅懸掛館院。如今欣賞其聯(lián)，就可知先生取譬用典如探囊取物，且聯(lián)辭文采之絢爛。

（一）

上道下器，細大不捐，無前期四庫之藏，而有其意；

舊學新知，商量并進，愿我晉群材著眼，勿負此心。

（二）

仗武節(jié)以引文瀾，當冠帶圜橋，幸無讓沅芷江蘺，終古秀東南半壁；

傍杏壇而起蕓閣，看琳瑯觸目，知能令甕書庫履，從今復俎豆千秋。

（三）

金戈鐵馬，時事放艱，愿盡此萬種圖書，備異日飛牋馳檄。

江漢秋陽，圣居不遠，幸效其三漶漆簡，引后儒入室升堂。

（四）

以古為鑒，得失可知，須掇菁華備驅(qū)策；

莫吾猶人，文章之末，休從涉獵問雕蟲。

（五）

至圣是經(jīng)天日月、行地江河，幸頂禮心儀，無忽拔本塞源、裂冠毀冕；

此中有金版六弢、石渠萬軸，愿英才烈士，齊來登山采玉、入海探珠。

（六）

惟至圣集大成，同人涉獵叢書，高山景行尚深向往；

識時務(wù)在俊杰，我輩遭逢世變，剛經(jīng)柔史要擷菁華。

劉克篤堅持正義，愛憎分明。寧武縣山西革命黨人南桂馨校印劉師培《左庵全書》70余冊，其中艱深文字，均由他和喬鶴仙校對三遍，概不受酬，又不署名。閻錫山辦洗心社，聘他為講長，每周為大小官員講孔孟學說，他辭而不就?！耙欢ひ话恕睉K案后，他撰穆光政紀念碑文，表彰學生的愛國行動。

民國24年（1935年）八月十八日，劉克篤先生病故于太原，終年61歲。教育界人士以其品行堪為學界楷模，曾擬請從祀“三立閣”。“三立”，立言立德立功也。能從祀“三立閣”，是一種很高的榮譽。但因抗戰(zhàn)即起，未果。其著述付印的有《澹庵駢體文存》《楹聯(lián)溯源》《駢體文選》《美術(shù)文選》《古今體詩雜鈔》《恒星圖》，未印的有《易筮淺說》，散文、詩詞大多遺失。

《洪洞古大槐樹志》中收錄有劉克篤所賦《大槐樹懷古》一詩：

待覓槐安道，垂楊正散花。

白添筠笠雪，緣親板橋霞。

寶塔玲瓏起，回廊曲折遮。

高名齊帕米，遺族滿天涯。

昔日兵南下，停麾問舊鄉(xiāng)。

摩挲遍碑碣，愛護及垣墻。

故國瞻喬木，新詩賦梓桑。

桃園誰海外，松菊忍全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