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澤州禁窯碑中的生態智慧與生存辯證

在清代山西澤州（今晉城市）的鄉野間，散落著十數通特殊的石碑，它們不是頌揚功德的紀念碑，也不是記載族譜的宗族碑，而是鐫刻著禁令的禁開煤窯碑。這些石碑以冷峻的文字告訴人們在特定區域禁止開采煤炭，理由雖然各異卻又相互關聯，反映了澤州先民樸素的生態文化理念，更記錄了澤州先民敬畏自然的生態智慧與生存辯證。

清代澤州地區立石禁窯的不同類型

澤州地下多無煙煤，埋藏淺，易開采。當地先民使用煤炭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春秋戰國時期。至唐代，澤州先民已可于地下采煤。北宋時期，澤州（或稱高平郡）煤炭廣泛使用于民間。明中期后，隨著商品貨幣經濟發展，朝廷開始重視礦冶，澤州采煤業得到發展，但由于礦稅增加，也帶來了不少負面影響。

清初，統治未穩，忙于軍事征服，出于鞏固政權需要，亦鑒于明朝礦稅之弊，清政府厲行禁礦，包括煤炭在內的礦業幾乎全部禁止開采。乾隆初期，國家政局基本穩定，社會經濟恢復并快速發展，人口大幅增長，對煤炭產品需求量大增，清政府開始取消禁令，允許民間開采。由于民間開采日盛，引發系列矛盾和沖突，禁窯碑刻在清中后期的澤州地區又開始出現。

根據調查結果，澤州地區清代禁窯碑刻主要有以下13通：現存于澤州大箕村，勒石于清康熙十一年（1672年）的《東西兩社公議嚴禁行窯碑》；現存于高平定林寺，勒石于清康熙十一年（1672年）的《白良玉永禁鑿窯碑記》；現存于陽城下孔村戲院內，勒石于清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的《禁窯碑》；現存于澤州大陽鎮湯帝廟，勒石于清乾隆元年（1736年）的《禁穿鑿碑記》；現存于陽城郭峪大廟，勒石于清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的《封窯碑記》；現存于澤州蔡河村，勒石于清嘉慶三年（1798年）的《嚴禁挖礦告示碑》；現存于澤州南村鎮環秀村，勒石于清嘉慶十七年（1812年）的《禁開矸洞碑記》；現存于澤州大東溝鎮東溝村，勒石于清道光十年（1830年）的《東溝社永禁打洞碑記》；現存于澤州大陽鎮河底村，勒石于清道光十一年（1831年）的《永禁掘挖矸礦起土碑記》；現存于澤州大陽鎮都家山村，勒石于清道光十七年（1837年）的《嚴禁挖礦壞風脈之弊告示碑》；現存于高平下馬游村玉皇廟，勒石于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的《禁止開窯盜樹碑記》；現存于陵川縣西河底鎮積善村遇真觀，勒石于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的《永禁鳳凰山穿窯虸蚄嶺取土碑記》；現存于高平嶺坡村二仙廟，勒石于清光緒十一年（1885年）的《嶺坡村永禁興窯碑》。

以上碑文按照禁窯情形不同，類型可分為以下三種：

1. 士民控告封窯。《封窯碑記》即屬此類。碑文記載了郭峪士民告官府封禁煤窯一事：“嗣于乾隆二十九年正月間，生員范肇修、貢生陳觀化等因攻鑿年久，有礙居民廬舍，具控前任胡，即差拘集訊，即據張玉田等調處封窯，事已寢息。詎衛姓窯頭郭如昆、趙七復在舊窯左近另鑿新窯，張姓又令王興仍然開窯取炭，以至陳觀化等上控冤案，奉批飭訊，胡縣旋即榮升，今雖□得訊，又據生員張宜栩等吁請詳銷，當堂訊取各供，并取衛、張‘切實遵依’附卷，將窯封禁，具詳府憲批示銷案。衛姓復又牽砌多人，輒為瀆訴，憲轅批行‘親旨勘明詳報’。”

2. 村社合議禁窯。《東西兩社公議嚴禁行窯碑》《永禁掘挖矸礦起土碑記》《禁窯碑》《禁開矸洞碑記》等均屬此類。《東溝社永禁打洞碑記》載：“因而闔社公議禁止，兩家行洞者即刻停止。”《禁止開窯盜樹碑記》載：“合社人等目睹神傷，恐其有犯神貌，于本年九月間，此唱彼和，同樂為善，自此地寶，前輩后輩，永遠不許在百步之內穿煤礦土窯。”《禁開矸洞碑記》載：“因與合村公議，禁止行洞。”

3. 縣正堂勘驗（堂諭）禁窯。《禁穿鑿碑記》《白良玉永禁鑿窯碑記》《嶺坡村永禁窯碑》《永禁鳳凰山穿窯虸蚄嶺取土碑記》等都屬于此類。《白良玉永禁鑿窯碑記》載：“本縣親履其地，立行填塞，仍勒石，永遠禁止。”《禁穿鑿碑記》載：“乾隆元年，因穿鑿窯口，五月初四日呈報本縣仁明羅老父師大老爺案下，蒙批：‘勿得穿鑿、有傷風脈’，立石永禁。”《嶺坡村永禁窯碑》載：“遵仁明韓大老爺堂諭，二仙嶺周圍交界以內，永禁挖窯采礦。”

清代澤州地區立石禁窯的主要原因

清代澤州地區禁止特定區域開煤窯，是風水信仰、生態保護、社會穩定、宗族倫理及官府政策共同作用的結果。這些因素反映了古人對自然、社會與經濟的綜合權衡。從碑刻的內容來看，禁窯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六個方面：

1. 風水與龍脈保護。古人認為山川形勢與地方運勢息息相關，尤其是“龍脈”之說盛行。煤炭開采可能破壞山體結構，影響風水，進而影響地方氣運甚至國家安定。如《東西兩社公議嚴禁行窯碑》載：“本鄉廟東后河關系一鄉風水，連年行窯，每遇堪輿，俱說于今不為禁止，必至損壞龍脈。”又如《白良玉永禁鑿窯碑記》載：“照得大糧山為米山鎮來龍正脈，有傷龍脈。”再如《封窯碑記》載：“自衛、張二姓攻鑿窯口以來，迄今十數年間，日見消乏，總由地脈傷損。”“衛姓等所開窯口，既于郭谷鎮地脈損傷。”

2. 奎樓與民舍保護。煤炭開采可能導致山體塌陷等，從而影響建筑安全。一些村社擔心煤炭開采對社廟、房屋、道路等財產造成破壞，聯合官府禁止開采。《嶺坡村永禁興窯碑》載：“二仙嶺周圍交界以內，永禁挖窯采礦，恐于廟宇奎樓有礙。”《封窯碑記》載：“嗣于乾隆二十九年正月間，生員范肇修、貢生陳觀化等因攻鑿年久，有礙居民廬舍。”“況開采年久，山谷空虛，有礙居民廬舍，自應嚴行封禁。”

3. 保護祖墳與宗族利益。古人深信“祖先福報蔭澤后代”，認為祖先墳是家族福報的寄托，絕對不可擾動。因此，保護祖墳、維護宗族利益是禁窯的重要原因之一。《白良玉永禁鑿窯碑記》載：“合鎮生齒所系，千家墳墓攸關，亙古以來，從無行窯取煤之事。”《嚴禁挖礦壞風脈之弊告示碑》載：“下多筑礦之夫，上安先祖之靈，是墳塜反肇建于礦洞之上，祖宗其何恃以為安？”

4. 水資源保護。《東溝社永禁打洞碑記》載：“自嘉慶年間，甘雨頻降而泉水常缺，人咸不知其故。及道光六年（1826年），井泉數圓無一處有水，人心鼎沸。彼時村東有洞口兩處，傳言有水，于是集眾往驗，始知脈水果盡泄入洞中……因而闔社公議禁止，兩家行洞者即刻停止。并議，嗣后村中東西南北地界以內，永遠不許開鑿洞口。”

5.保護樹木與藏風聚氣。藏風聚氣是古人對生存環境的基本要求。樹木能夠屹立于風中，既是對風勢的調節，也是氣場的守護，是“藏風聚氣”的重要載體。《禁止開窯盜樹碑記》載：“果能同心合德，效法郭老之遺風，飲且食兮壽而康，無不足兮樹有望，大則能以藏風，小則能以聚氣，何常地之無樹焉？”

6. 維護社會穩定。煤礦開采易滋生社會問題，如安全問題和利益糾紛等。村社和官府為維護地方秩序，常禁止在敏感區域開礦。《封窯碑記》記載了因兩家在同一地方開窯引發矛盾沖突而封窯的情況：“緣衛、張同居一鎮，于乾隆十九年（1754年）爭控，經前任楊勘訊明確，均有不合，本應詳情封禁，姑念利出天地自然，不忍遽毀，因而勸諭各行各窯等情在卷。”《禁開矸洞碑記》記載了禁窯原因之一是為了避免爭端：“因與合村公議，禁止行洞。一則培養山脈，可使利益一村；二則杜息爭端，免結‘冤怨’二字。”

碑文中蘊含的生態智慧與生存辯證

禁窯碑記的部分內容，在今天看來似乎有一些“迷信”色彩，實際上構成了一套澤州先民的生態認知體系，當然也是在樸素生態文化觀影響下的當時整個中國的生態認知。深入思考這些禁令背后的邏輯，我們就會發現其中蘊含著一種樸素的生態整體觀——一種將地質結構、水文系統、植被分布、人類聚落和精神信仰視為不可分割的生命共同體的認知方式。這種生態觀雖然不以現代科學語言表述，卻在實際功能上維系著人與自然微妙的平衡關系。

龍脈、地脈、風脈這些概念，構成了澤州先民理解自然系統的核心范疇。碑記中反復強調的“龍脈”“地脈”絕非簡單的風水迷信，而是對地質構造穩定性的一種文化表述。當碑文警告“有傷龍脈”“有傷地脈”時，實際上是在表達對山體結構受損的擔憂——無節制的煤炭開采可能導致山體滑坡、地面塌陷等地質災害。古人所言的“風脈”，實際上是指一塊地方的風向和水流的形勢——得水為上，藏風次之，這樣的地方叫風水寶地。如果因采煤導致地表塌陷和山體滑坡，就會改變風向和破壞水流。“有壞風脈”實際上是指風向和水流改變而導致的生產生活環境的不利變化。

在水資源保護方面，傳統采礦技術無法避免對地下水系的干擾和污染，而水源一旦破壞，整個社區將面臨生存危機。《東溝社永禁打洞碑記》記述了這種情況：“從來木有其本，水有其源。培其本而木始茂，虧其源則水必涸。”這句話直接點明了采煤活動與水源枯竭的關聯。破壞地下巖層等同于破壞儲水結構。這種認知雖未達到現代水文地質學的精確度，卻把握住了地下生態系統各要素相互關聯的本質特征。

在人文建筑保護方面，禁窯碑中常提到的“有礙民舍”“有礙奎樓”等，這些表述看似關注人文建筑，實則暗含對人類聚落與地質環境系統關系的理解。廟宇、奎樓不僅是物理空間，更是文化認同的象征中心。將建筑安全納入禁窯考量，實際上是將文化延續性與地質穩定性聯系起來，形成了一種“文化—生態”復合保護理念。

墳墓保護在禁窯碑中占據重要位置，這體現了中國傳統“生死一體”生態觀。祖先墳墓不僅是安葬之地，更是連接家族過去與未來的神圣空間。碑記中將采煤與“有礙先靈”并提，賦予生態破壞以倫理禁忌的色彩。在孝道文化仍是強大規范力的清代社會，這種關聯極大地增強了禁令的約束力。從生態角度看，墳地多選址植被良好、地勢安穩之處，本身就是微生態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保護墳墓客觀上保護了這些區域的生態完整性，而將之神圣化則確保了保護的持久性。

這些禁窯碑的設立過程本身也反映了傳統社會的生態決策機制。有些碑記記載了禁令是由“合社公議”確立的，表明生態保護決策采取了社區共識模式。在部分碑文中，還能看到官方與民間的互動，如地方官員應士民請求而立禁，這顯示生態保護在當時已成為官民共識。決策過程中，經驗觀察與象征思維交織在一起——村民既能具體描述某次煤窯開采導致井水干涸的案例，又會將這種因果關系納入“損傷地脈”的解釋框架。這種混合思維雖不符合現代科學標準，卻有效整合了實踐經驗與文化信仰，使生態保護既具有實證基礎，又獲得文化合法性。

重讀這些被歲月侵蝕的石碑，我們不應止步于對其“迷信”表述的簡單否定，而應看到這些表述背后所蘊含的生態智慧和生存哲學。當現代中國面臨一些生態挑戰時，這些石碑提醒我們：可持續生存的藝術或許不在于技術的高超，而在于生態文明思想指導下的對自然邊界保持敬畏與遵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