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嶺跳崖的幸存者

小時候，曾讀小人書《狼牙山五壯士》，我被五位壯士英勇頑強、不怕犧牲的精神深深打動，敬佩之情不禁油然而生。面對兇殘的日本侵略者，五位壯士沒有絲毫的畏懼，即使在身負重傷、彈盡糧絕的情況下，還要和敵人拼個你死我活。他們英勇頑強、視死如歸的精神深深震撼了我。很多年后，狼牙山五壯士屹立在狼牙山頂峰的光輝形象，在我腦海里依舊揮之不去。

長大后，我去北京拜訪伯母彭克昌時，聽她講述抗日戰爭時期，在太行根據地的十字嶺上，有21人集體跳崖，比狼牙山五壯士更悲壯，我的伯父姚一廷就是這次跳崖的唯一幸存者。

事情發生在1942年5月。那時，伯父姚一廷是冀南銀行發行部主任，伯母彭克昌是冀南銀行鈔票鑒定員。冀南銀行于1939年10月在山西黎城縣小寨村正式成立，是直屬太行根據地八路軍總部的紅色金融機構。冀南銀行成立后，每月底，總部及其所屬機關和部隊人員的軍餉、下個月總部機關的辦公經費都要提前送達。可是，在經歷了日軍1942年春季大“掃蕩”之后，5月初，又從總部傳來消息說，日軍很有可能要進行更大規模的夏季大“掃蕩”。于是，剛剛進入5月下旬，行長高捷成就找到伯父：“姚主任，現在的形勢不容樂觀，我們要隨時做好反‘掃蕩’的準備。我看，總部的經費和軍餉，不要等到月底了，你準備準備，最近一兩天就出發吧，把錢放在總部會安全些。”“好吧。”經過一天的準備，伯父帶領由10名馭手組成的騾馬隊和由10名護衛人員組成的警衛隊，于5月23日離開黎城小寨冀南銀行總部，朝著相鄰的遼縣（今左權縣）八路軍總部進發。

當時，八路軍前總司令部、政治部在遼縣（今左權縣）麻田鎮一帶駐扎，后勤部則重點駐扎在桐峪鎮一帶，冀南銀行營業部也設在桐峪鎮。伯父一行人到達桐峪時，正好碰上總部后勤部長楊立三從機關供給部的院內出來。伯父還沒來得及向首長匯報，楊部長就搶先說道：“喲，我們的財神來了。不過，姚主任，你今天來得可不是時候。”

伯父愣了愣神，問道：“怎么，不歡迎？”

楊部長壓低聲音，嚴肅地說：“一廷同志，你可能還不知道，就在昨天，左權參謀長得到警衛團的報告：在桐峪西北的山林里發現一支來路不明、攜帶電臺的武裝隊伍，很快就又去向不明了。通過審問當地的一名偽村長才得知，這是專門負責探查八路軍總部的日軍‘益子挺進隊’。總部情報部門反映，這是一支身著八路軍軍服的日軍小股部隊，潛伏在晉東南一帶，還會講長治方言。他們是日軍特務，任務就是配合日軍主力，要對我前總實施‘斬首行動’。目前，25000余名日偽軍，已對我們前總形成包圍圈，事態相當嚴峻。根據彭總的指示，前總各單位今天整理行裝，今晚零點準備分散突圍。我已電令你們小寨總行，讓高行長今天做好堅壁清野的準備，把印鈔機和油墨、紙張等物資隱藏好，務必于今晚零點前將人員全部帶到總部。我看你們就不要回去了，你們帶來的鈔票也不要與供給部和桐峪營業部辦理交接手續了，就跟著后勤機關走，等突圍結束后再說。”

楊部長還特別強調：“一廷同志，桐峪營業部還有600多萬元的冀南票幣和貴金屬細軟，由他們設法隱藏，你們帶來的錢，可在突圍途中擇機處置，我們八路軍就這么一點點家底了，‘雞蛋’決不能全放在一個籃子里，紅軍長征時，你是中央紅軍先遣工作團糧秣科長，這個道理你懂。”

交代完這些，楊部長說了聲“同志們，拜托了”，揮手與大家告別。

接下來，伯父一行21人，在供給部的門前送走了晚霞，在夜色中露宿街頭，待命出發。

當晚，八路軍前總和中共中央北方局開始從麻田鎮麻田村向東轉移，24日上午行進到了麻田鎮郭家峪村。由于形勢嚴峻，一宿只前進了30公里。八路軍副總司令彭德懷、政治部主任羅瑞卿、參謀長左權（注：左權時任八路軍副參謀長、前總參謀長），后勤部長兼冀南銀行董事長楊立三和中共中央北方局領導等開會決定：分三個方向，各自為戰，分散行動，突出重圍，跳到外線。

會后，楊立三對后勤部副部長兼冀南銀行副董事長周文龍下達命令：“根據總部決定，不能組織大部隊突圍，要想辦法讓各個單位分班組立即小股突圍，突出去就是勝利。”

子夜時分，周文龍命令通信班、警衛連緊急集合，向東撤退，其余人員分段分批跟進。當部隊退到南艾鋪村的一條溝里時，敵人在東側已經堵死村口，后勤部隊一時無法突破。危急之下，后勤部隊警衛連的同志拼死阻擊敵人，特別是冀南銀行武裝排60余人，面對強敵，英勇作戰，迫使在此設防的日軍不得不后撤。與此同時，彭德懷率領的總部直屬部隊和北方局，羅瑞卿率領的前總政治部直屬隊，均因突圍受阻，也向南艾鋪轉移。

25日拂曉，南艾鋪這個小山村里，一下子擠進來包括八路軍總部、北方局、野戰政治部、后勤部等各路轉移隊伍。這些大多由非戰斗人員組成的隊伍多達兩千余人，還有八百多頭騾馬和兩百多副擔子。而身邊的戰斗部隊，除了769團的一個營外，僅有前總司令部、野戰政治部和后勤部的三個警衛連，且后勤部警衛連的主要任務還不是作戰，而是看守重要資金和物資。

前總司令部、野戰政治部和后勤部首長再次決定，向十字嶺方向突圍，因為十字嶺是向北突圍的必經之路，也是日軍合圍最為薄弱的最后一道防線。

但是，部隊向十字嶺方向轉移的動向，還是被敵機發現了。很快，十字嶺這個昔日人跡罕至的地方，當天卻由炮火把它搖撼起來了。埋伏在這里的日軍，野獸般的吼叫聲和掩護部隊的喊殺聲、槍聲、炮聲、手榴彈的爆炸聲，交織成震耳欲聾的響聲，煙柱、黃塵沖天而起，幾乎把白晝變成了黑夜。煙霧中，伯父姚一廷不斷聽到一個熟悉而此時又顯得嘶啞的聲音高喊著：“不要隱蔽，沖出山口就是勝利，同志們沖啊！”突然，一發炮彈打來，再也聽不到這個熟悉的聲音——左權將軍壯烈殉國了。

此時，十字嶺上出現了短時的寧靜。伯父姚一廷一邊走，一邊招呼奔跑的人們跟上隊伍。楊立三部長指揮著這些非武裝人員繼續向十字嶺東北方突圍。可是，走了大約一箭之地，伯父卻發現了一個土不土、洋不洋的中年人，鬼鬼祟祟地躲在一個大石旁。伯父上前盤問：“你是干什么的？”

“打柴的。”中年人慢吞吞地說道。

伯父一聽，覺得不對勁：現在什么時候了，還顧得上打柴？

“老實說，到底干什么的？”伯父掏出手槍，對住了那中年人的腦袋。

那中年人卻沒有絲毫害怕的樣子，把眼瞪得圓圓的：“我是大日本皇軍益子挺進隊的，隊長讓我藏在這里觀察你們的行動，給我們的飛機和炮兵打信號，向你們丟炸彈、開炮的。”一邊說，一邊還用手中的信號槍比劃著。

“好啊！”伯父憤怒地說，“原來你是日本特務，今天成全你。”說著，對準這個日本特務的腦袋，一槍斃命，還命身邊的警衛隊員，把這個特務拋到了陡峭的山崖下，摔得粉碎。

就在這時，日軍的包圍圈也越來越小。伯父敏銳地覺察到，看樣子當天是走不了了。他對楊立三部長說：“我把所有的金條、鈔票從馱騾背上卸下來，做上記號扔下山崖，等‘掃蕩’結束再來尋找。這些馱騾很聽話的，絕不能留給日本鬼子。你帶上它們，好讓傷員和體弱的女戰士騎著。你趕快帶領人馬殺出一條血路突圍吧！”

楊部長帶著人馬殺出去了。伯父迅速組織留下的20名同志，把從馱騾身上卸下的成捆成捆的鈔票和兩個小鐵皮箱內裝的金條，全部扔下山去。做完這些，他們急忙撤退。可是跑了一段路，已無路可走。前邊是陡峭的絕壁，后邊是追趕他們的日軍。子彈打光了，怎么辦？伯父果斷地說：“我們絕不能向大部隊突圍的方向撤退，那樣會暴露他們的突圍路線。我們不可能投降，更不能坐以待斃，唯一的選擇就是跳崖！”

“跳崖就跳崖！”大家異口同聲。

接著，隨著伯父“一、二、三”的喊聲，十字嶺上上演一幕英雄的壯舉——21人全部跳崖！

日軍的‘掃蕩’持續了七天七夜。敵人撤退后，總部機關沒有返回麻田而是又回到了磚壁村，并在這里為左權將軍舉行了追悼大會。然而，我的伯父姚一廷卻沒有回來。后勤部首長和同志們為此焦慮不安。總部只好派兵站站長劉海山帶著幾個人去找。第三天，有人報告說：“劉海山他們回來了。”

楊立三急忙迎出門外，只見我的伯父姚一廷被騾子馱著，劉海山和衛生員扶著他，正向總部走來。楊立三簡直不敢相信，姚一廷還能夠活著回來。他急切地催促道：“一廷同志，先說說你是怎樣活下來的？”

伯父被兩個戰士扶著，不慌不忙地下了馬，樂呵呵地說：“小日本還沒完蛋，我的任務還沒完成，閻王爺咋能接收我呢？”接著，他敘述了跳崖之后那不堪回首的一幕：

“那天，跳崖時，我是時而蹬腿，時而伸胳膊，被懸崖半中間一棵小樹絆了一下，旋轉著下去的。下去后，剛好摔在一個大草堆上，當時，我只覺得屁股疼了一下，就暈過去了。原來，草堆里有一個大石頭，剛好頂住了我的屁股。我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過來。醒來之后，我怕敵人發現，就爬進草堆旁邊的一個山洞里藏起來。第四天，有一個老鄉發現了我，給我送來了一碗稀飯。還讓我到他家去養傷，我怕連累了他，就一直躺在山洞里，老鄉就天天給我送飯，直到‘掃蕩’結束。后來，劉海山他們就找我來了。”說到這里，他有點哽咽。因為他是這次集體跳崖的唯一幸存者！他思念犧牲了的、永遠長眠于十字嶺下的戰友。

劉海山說：“我們已與地方武工隊取得了聯系，扔下山崖的冀南票和金條，武工隊已派人全部找到，很快就會送來總部。”

后來伯父在總部得知，那天，十字嶺戰役損失慘重，新華社華北分社社長兼北方局機關報總編輯何云和40多名記者血染十字嶺；3名女記者藏身于一個山洞，其中一名女記者的丈夫藏在對面的山洞里，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妻子和同事奮勇還擊后砸斷手槍跳崖殉國；還有2名朝鮮義勇軍也在這次突圍中犧牲。

伯父在總部野戰醫院休養了半個月，又回到了冀南銀行。因他跳崖后股骨嚴重受傷，行動很不方便，尤其是陰雨天疼痛加劇。在這種情況下，總部首長特意安排他到延安休養。

在延安休養期間，伯父曾擔任延安聯防司令部招待處處長，伯母彭克昌則負責伯父的日常生活。1945年日本投降后，伯父調任軍委后勤部所屬隴東分區土產公司經理，為西北和華北戰場籌措軍需物資。西安解放后，他先后任西北華紗布公司經理、中國煤業建材公司西北區公司經理（以上兩公司當時均為軍管）。還曾獲西北、華北軍政委員會兩枚勛章。伯母彭克昌也先后在伯父負責的這兩個公司任出納員。后來，伯父和伯母調往北京。伯父任中華人民共和國商業部行政處長、機關事務管理局局長（享受副部級待遇），伯母任中國百貨總公司干部科長（享受司局級待遇）。伯父和伯母分別于1968年、2009年在北京逝世。其骨灰均被安放在八寶山革命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