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利率時代金融機構的韌性重塑之路

我國已進入低利率時代。當前低利率政策呈現結構性特征，應重點支持小微民營、科技創新、綠色環保等領域。對銀行業而言，低利率直接沖擊盈利能力，同時間接推動風險偏好上升。銀行應從資產負債管理、成本控制、風險管理、技術創新等維度系統應對，并借鑒日本綜合化轉型和歐洲多元化經營經驗，在低利率常態下實現韌性發展。

低利率時代的基本事實

我國已經形成了較為完整的利率體系，包括央行政策利率、市場基準利率和市場利率等多個層次。其中，央行政策利率主要包括七天期逆回購利率和MLF利率，但值得注意的是，2025年3月MLF利率進行了調整，逐漸淡化政策利率屬性，回歸流動性投放工具的定位。

利率代表資金的價格，是宏觀經濟中的重要變量。從字面含義理解，低利率時代是指利率本身處于下行趨勢，并且將在較長時期內維持在相對較低的水平。這不僅包括政策利率、市場基準利率的下降，也包括各類市場利率的整體走低。部分專家認為，當實際利率接近零甚至為負時，才真正進入低利率環境。從國際經驗看，日本、歐盟以及早期的美國都曾經歷過實際利率為負的階段，但我國實際利率從未進入負值區間，利率仍有下降的空間。通過對近年來我國利率走勢的分析可以發現，疫情之后我國基本處于利率下行通道。以十年期國債收益率為例，其數值已突破 2% 的國際經驗基準線，這在國際上通常被視為進人低利率環境的重要標志。同時，國有大型商業銀行一年期定期存款利率已跌破 1% ，同業存單發行成本也降至 1.5% 附近。中國人民銀行在貨幣政策執行報告中明確指出，貸款加權平均利率持續處于歷史低位。2024年第四季度和2025年第一季度的報告均顯示，企業貸款加權平均利率無論是同比還是環比都呈現不同程度的下降。從利率債和信用債收益率走勢來看，整體也呈現震蕩下行的基本態勢。

通過比較不同金融工具的表現可以看出，從政策利率到市場基準利率，再到市場利率，整個利率體系確實處于下行通道。與歷史水平相比，當前利率水平已處于相對較低位置。在國際上，雖然我國利率呈現下行趨勢，但相對于那些名義利率直接降至零、實際利率轉為負值的國家，仍有一定的政策空間。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市場預期2025年仍有降息空間。相較于西方發達國家利率調控的快升快降模式，中國利率調整的節奏更加穩健，政策制定更具主動性。

低利率時代形成的內在邏輯

低利率環境的形成并非偶然，而是內外部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體現了金融服務實體經濟高質量發展的主動選擇。利率是重要的宏觀經濟調控工具，央行在確定利率政策時需要符合經濟規律，滿足宏觀跨周期調控的需求。在經濟從高速增長向高質量發展轉型的關鍵時期，主動選擇合適的政策利率環境、合理的調控模式將有利于金融服務實體經濟、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

從經濟理論角度分析，根據“黃金法則”，當經濟處于人均消費量最大化的穩態增長軌道時，經通脹調整后的真實利率R應與實際增長率G相等。美國的歷史數據基本符合這一規律，國債收益率與名義GDP增速之間保持較好的契合度。然而，利率長期處于過低階段，可能會帶來一系列負面后果，包括降低金融資產配置效率、過度投資、產能過剩、通脹壓力、資產價格泡沫以及資金空轉等問題。盡管這些影響尚未經過充分的實證驗證，但在經濟邏輯上具有合理性。

從內部因素看，當前經濟增速放緩與中長期發展目標存在偏差，需要通過經濟刺激政策緩解增長壓力。居民儲蓄存款持續增加，但消費需求疲軟，預防性儲蓄動機強烈，消費拉動作用不足，存在潛在通縮風險。央行需要通過適度結構性降息刺激需求，并配合相關積極財政政策，改善消費預期。從中國式現代化和高質量發展的長期目標來看，經濟增長引擎需要從傳統產業轉向新興產業，結構性轉型對低利率提出了客觀需求。傳統房地產經濟和土地財政模式面臨調整，需要尋找新的增長引擎。新基建、科技創新、綠色低碳、普惠金融、養老產業、數字產業等新興業態成為重點發展方向。這些新興產業的金融服務需求與傳統金融服務供給存在適配性差異，傳統金融機構缺乏相應的商業經驗。這一轉型過程需要低利率環境的支持，以幫助新興產業培育并實現經濟增長目標。地方政府債務化解問題也對低利率提出了需求。地方政府面臨嚴重的債務化解壓力，低利率有助于降低財政負擔和利息成本，釋放再融資空間，為地方政府實施積極財政政策創造條件，有助于地方政府將更多資源配置到民生保障和戰略性新興產業投資方面。只有化解地方政府債務問題，才能發揮“有為政府”的作用，實施積極的財政政策，配合經濟增長目標。地方政府在社會保障、生態環境保護等方面的支出雖然在短期內難以產生經濟收益，但對長期經濟發展韌性和轉型具有重要意義。

從外部環境看，全球經濟增長乏力，美聯儲經歷多輪加息后放緩調整節奏并存在降息預期，為我國實施寬松貨幣政策提供了外部空間。貿易政策不確定性和地緣政治緊張局勢持續加劇，要求我國加強內需拉動，通過國內大循環應對外部挑戰。中美利差進一步收窄，外匯儲備穩中有升，這些因素為我國降息創造了有利條件。當前低利率政策呈現顯著的結構性分化特征：一方面，市場融資工具利率普遍低于貸款市場報價利率；另一方面通過定向工具對小微企業、科技創新、綠色產業等重點領域實施更大幅度的利率優惠。這種設計既實現了“精準滴灌”的政策效果，又有效規避了全面降息可能引發的其他風險。根據2025年一季度中國貨幣政策執行報告，政策目標是利用寬松貨幣政策加大對消費重點領域的低成本資金支持。居民儲蓄率持續上升的數據顯示，如何引導居民將儲蓄轉化為消費，刺激經濟增長，仍有很大政策空間。2025年將物價漲幅目標從 3% 下調至 2% ，考慮到實際利率等于名義利率減去通脹率，這一調整為名義利率下降提供了支撐空間。需要注意的是，在低利率政策發揮積極作用的同時，也要防范利率過低可能帶來的內卷式競爭和資金空轉等風險。正如貨市政策司相關負責人所言，利率調控需要在穩定物價、支持經濟轉型發展和防范金融風險之間找到平衡，這是一個利弊權衡后的最優選擇。

綜合來看，我國的低利率環境具有兩個顯著特點：一是調整節奏相對緩和，預期和目標明確；二是呈現結構性下降特征，重點支持領域存在更大的利率下行空間。這種政策安排既有助于經濟結構轉型，又能夠防范系統性風險。低利率政策與其說是被動的外生沖擊，不如說是適應經濟增長、新舊動能轉換和供給側結構性改革需要的主動選擇，是金融服務實體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內生均衡結果。

低利率環境對商業銀行的影響

我國金融市場仍是間接融資主導，商業銀行貸款在社會融資規模中占據重要地位。從社會融資規模增量結構來看，人民幣貸款從歷史上的 30% 以上下降到目前的 50%～60% ，但仍然是最主要的融資方式。在這種格局下，分析低利率環境對商業銀行的影響具有重要意義。

直接影響：盈利能力承壓

商業銀行凈息差持續承壓。2025年一季度，我國商業銀行平均凈息差已降至 1.33% 左右，不同類型銀行呈現出不同的橫截面差異，但整體下降趨勢明顯。值得關注的是，中小商業銀行的利率敏感性遠高于大型銀行，這主要由于其資產負債結構與大型銀行存在差異。凈息差的壓縮主要源于降息后貸款利率下行與存款成本相對剛性形成的“利率錯配”。生息資產收益率下滑，而計息負債成本率下降緩慢，導致凈息差整體承壓。隨著存款利率自律機制完善、“手工補息”亂象治理等負債端成本管控舉措施行以及存量定期到期，預計未來凈息差降幅將逐漸縮窄。除凈息差外，銀行資產利潤率也在逐年下降，整體盈利能力面臨挑戰。2024年我國商業銀行的平均資產利潤率為 10.63% ，較2023年下降7個基點，呈現明顯的“低回報”特征。資產利潤率的下降有凈利潤下降與資產規模擴張兩方面原因。從凈利潤方面看，銀行同時面對凈息差壓縮與“減費讓利”政策等因素影響，利息與中間業務手續費兩大收人源頭收窄。從資產規模方面看，銀行業總資產在收人增速放緩的背景下仍保持較快增長，有“以量補價”趨勢。盈利能力下滑與資產規?？焖贁U張可能為銀行資本金補充造成雙重壓力。一方面，隨著銀行股本回報率持續下滑，資本內生積累能力持續下降，留存收益減少；另一方面，銀行資產較快增長，資本消耗速度增加。外部再融資的挑戰進一步限制了資本充足率。2024年我國42家上市銀行中有21家核心資本充足率低于10% ，資本補充任重道遠。

間接影響：風險偏好轉向

首先是風險承擔變化。盈利能力的下降使銀行面臨收益風險再平衡，往往導致更高的風險偏好。已有研究表明，寬松的貨幣政策通過“風險承擔渠道”改變銀行資產結構，即促使銀行轉向更高風險的資產以維持名義回報。數據顯示，特別是在中小商業銀行，可交易金融資產占總資產比例快速上升。這反映出銀行可能不再主要依靠傳統信貸業務，而是更多配置市場化金融產品，這增加了市場風險暴露，對銀行風險管理提出新的挑戰。其次是信用風險上升。當盈利能力下滑時，銀行可能被迫提升風險偏好，向風險相對較高的客戶放貸以維持收益水平。這種“風險下沉”行為在文獻中已得到證實。這要求銀行在業務下沉過程中必須具備更強的風險管理能力，在追求高風險客戶獲得高名義回報的同時，通過先進管理手段有效控制風險帶來的負面影響。最后是流動性風險加大。低利率環境下容易出現“存款搬家”和“存短貸長”現象。為獲得更高利息收入，銀行可能延長貸款平均期限，但存款端期限較短，期限錯配壓力增大，帶來流動性風險。硅谷銀行破產案例充分說明了宏觀利率環境變化可能引發的流動性風險放大效應不容忽視。從不同部門存款增速變化來看，2024年以來非金融企業存款增速下滑，而居民部門和非銀金融機構存款增速上升，這種背離現象暗示著潛在的流動性風險。銀行需要密切關注資金流動的結構性變化，及時調整資產負債管理策略。

商業銀行應對策略

面對低利率環境帶來的挑戰，商業銀行需要從多個維度系統性地調整經營策略，增強自身韌性。

資產負債管理

在資產端，銀行應平衡收益與風險，同時服務于支持重點產業與實體經濟。具體而言：一是保持量價平衡。低利率時期，簡單“以量補價”不僅無法維持凈利息收入增長，還會增加風險成本與資本成本，可能導致邊際收益為負，出現“增量不增效”的局面。商業銀行應把握好信貸增長與凈息差收窄之間的平衡，尋求合理信貸增長水平。二是維持期限合理。信貸投放可以適當拉長久期以獲取穩定收益。同時應以高質量發展為目標，支持實體經濟與重點行業，收獲行業成長紅利?？芍攸c支持高新技術企業、綠色產業等需要長期融資的產業，同時利用金融科技加強風險管理，控制自身風險。三是大資產統籌管理。積極拓展非手續費部分的非利息收人，合理安排非信貸資產配置，通過靈活產品組合、久期組合獲取較高投資收益。加強全球資產配置，利用低利率環境下融資成本較低的優勢在海外市場獲取更高收益。在負債端，低利率環境凈息差下降的主要原因在于負債成本剛性，銀行可通過負債端管理降低成本。具體而言：一是提高負債成本對利率變動的敏感性。積極落實存款利率市場化調整機制，通過整改存款自律上限，加強非銀同業存款利率自律管理，引入“利率調整兜底條款”等方式讓存款利率降下來，同時加強內部治理，弱化“規模情結”，集中治理“手工補息”違規高息攬儲行為。二是優化負債期限結構。適當增加如一年以內定期等短久期、低成本存款資金，降低付息成本。在資本端，低利率環境下，銀行在資本補充上面臨留存收益減少與資本快速消耗的雙重壓力，可多措并舉拓寬資本補充渠道，提高風險抵御能力。具體而言：一是拓展資本金補充方式。如政府支持的資本金注人與其他市場化工具。二是盤活不良資產。在傳統股權融資和債券發行之外，資產證券化，尤其是不良資產證券化和綠色資產證券化，已成為盤活存量資產、優化資本結構的重要工具。通過將不良貸款打包出售，銀行不僅能夠快速回籠資金，還能顯著提升資本充足率和資本使用效率。

成本管理

在利息收入空間日益收窄、凈息差持續縮減的客觀現實下，銀行業需要從成本端發力，通過精細化成本管理來維持和提升凈利潤水平。近年來德意志銀行等歐洲商業銀行普遍采取了裁員措施，其背景包括多個層面：一是結構性調整，主動退出部分市場或業務領域；二是業務流程優化，通過數字化轉型提升運營效率；三是技術進步驅動，人工智能、大語言模型等新技術的應用實現了人力替代，推動了組織架構的優化。人力成本作為銀行業的主要成本構成，其管控效果直接影響整體盈利能力。然而，我國商業銀行在成本管理上面臨特殊考量。作為重要的社會經濟主體，銀行業承擔著解決就業的社會責任，在人力成本控制與社會責任履行之間需要審慎權衡。這要求銀行在降本增效過程中，既要考慮經營效率的提升，也要兼顧社會穩定和就業保障的需要。

風險管理能力提升

在低利率環境中，商業銀行盈利能力承壓，可能導致風險偏好上升，進而面臨更高的市場、信用及流動性風險。因此，全面強化風險管理能力至關重要。首先，銀行需有效防止過度冒險行為，重點加強現代公司治理建設。研究表明，公司治理水平較低的銀行在快速擴張時面臨更大風險。為此，銀行應完善內部控制機制，并加強流動性風險和操作風險管理。其次，應深化風險量化與模型管理，充分利用大數據、人工智能等金融科技手段，以提升風險識別、計量和監測的精準性與前瞻性。例如，在信貸投放環節，可借助科技對高新技術、綠色產業等新興領域的風險進行精準評估，在支持實體經濟發展的同時有效控制自身風險。最后，提升數據治理能力是改善風險管理的關鍵環節。銀行必須確保內部數據的連續性和一致性，為風險管理提供可靠支撐。同時，加強風險文化建設，將風險管理理念融人日常經營，并通過優化資本配置，提高資本使用效率，全面增強風險抵御能力。

國際經驗借鑒

從國際經驗來看，各國銀行業在應對低利率環境時采取了多種策略。日本的經驗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加快綜合化轉型，推動混業經營向全能型銀行發展，通過拓展其他業務收人來替代傳統的息差收入；二是擴展業務增長點，實施多元化經營和業務下沉策略，同時注重風險管理的平衡；三是積極拓展海外業務，在本國資本收益率下降的情況下，通過服務本國企業出海或效仿渣打、匯豐等國際銀行在全球設立分支機構的模式，布局海外業務以分享其他國家的發展紅利。歐元區銀行業的應對策略則更加多樣化：一是加大資產風險配置，通過期限錯配和存短貸長的策略來獲取收益，但這種做法對風險管理要求極高，管理不當可能引發銀行危機甚至系統性風險。二是歐洲銀行還通過增加服務收費來應對利率下降的沖擊。這在老齡化社會背景下，要求銀行以高質量服務來緩沖低利率環境的負面影響。三是部分銀行選擇收縮業務戰線、節省開支、退出特定市場，并通過行業錯位競爭來維持盈利能力。

總體而言，低利率環境是國家決策層基于經濟發展需要做出的內生選擇。作為重要的經濟主體，銀行業必須主動適應這一趨勢，通過結構優化、技術創新、管理提升等方式，在新常態下實現穩健可持續發展。

（高昊宇為中國人民大學吳玉章特聘教授、財政金融學院貨幣金融系副主任。責任編輯/周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