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利率時代的銀行資產負債管理

銀行業作為我國金融體系的核心支柱，其能否實現可持續的穩健經營，不僅關系到金融服務的質效，更是防范系統性金融風險的關鍵所在。商業銀行需精準研判當前及未來一段時期的政策走向與市場變化，持續提升低利率環境下資產負債管理的效能，實現價值創造最大化。基于此，本文從積極變化與潛在挑戰雙重視角，探討低利率環境下銀行資產負債管理的優化路徑。

近年來，我國政策利率多次下調，帶動1年期和5年期以上貸款市場報價利率（LPR）大幅下降，銀行貸款利率隨之不斷下行，且10年期國債收益率屢創新低（見圖1），市場普遍認為我國正在向低利率時代過渡。低利率對我國商業銀行經營構成嚴峻挑戰。商業銀行凈息差從2019年的 12.20% 降至2025年一季度的歷史低位 1.43% ，多數銀行利息凈收人轉為負增長。盡管商業銀行通過把握債券利率下行窗口、發力財富管理等拓展非利息收入，但仍難以扭轉營業收入和凈利潤增勢下滑。2024年，商業銀行凈利潤同比下降 2.27% ，2025年一季度降幅擴大至 2.32% ，資本內生增長承壓，不利于其鞏固風險抵補能力以及保持資產擴張支持實體經濟的動能。2025年3月末，商業銀行核心一級資本凈額同比增長 5.69% ，增幅較上年同期回落2.93個百分點，創有統計記錄以來新低。銀行業作為我國金融體系的核心支柱，其能否實現可持續的穩健經營，不僅關系到金融服務的質效，更是防范系統性金融風險的關鍵所在。因此，商業銀行需精準研判當前及未來一段時期的政策走向與市場變化，持續提升低利率環境下資產負債管理的效能，實現價值創造最大化。基于此，本文從積極變化與潛在挑戰雙重視角，探討低利率環境下銀行資產負債管理的優化路徑。

銀行資產負債管理的積極變化

存款市場定價行為逐步規范，存款付息率下行空間有望 拓寬

2022年存款利率市場化調整機制建立后，銀行常態化下調存款利率上限，但其存款付息率卻表現剛性，與貸款收益率反向變動。以國有大行為例，2022一2023年先后4次下調存款利率上限，如三年期累計下調了80個基點，同期貸款收益率均值分別下降了10個、24個基點，而公司存款付息率均值卻分別上升了14個、13個基點。除了存款定期化和長期化的負面沖擊外，不規范的存款定價行為是造成存款付息率未能下行的重要原因。尤其是2024年4月后，部分銀行通過高息吸收同業存款補充資金，推升了負債成本。對此，市場利率定價自律機制（以下簡稱自律機制）實施了多項規范存款市場利率定價行為的措施。比如禁止銀行通過手工補息高息攬儲、建立存款招投標利率報備機制、將非銀同業存款納入利率自律管理，并要求銀行在存款服務協議中引人“利率調整兜底條款”。2024年，國有大行公司存款付息率均值較上年下降14個基點至 1.68% ，改善效果明顯。2025年以來，隨著省級自律機制管理職能的強化，地方中小銀行的存款利率上限下調節奏有所加快，利率定價行為預計更加規范，銀行存款付息率有望進一步下行。

圖1

數據來源：同花順iFinD

貸款市場非理性競爭預計收斂，貸款利率下降趨勢或將 放緩

近幾年，銀行貸款利率隨LPR下調呈快速下行態勢。2019年12月到2025年3月，1年期和5年期以上LPR分別累計下降105個、120個基點；同期金融機構新發放貸款加權平均利率降幅達200個基點，顯著高于LPR調整幅度。進一步看，利率低于LPR的貸款占比在此期間上升25.30個百分點至 47.17% ，反映銀行存在過度下調貸款利率的傾向。這既有政策引導降低融資成本、有效信貸需求不足等外部因素的影響，也有銀行追求規模增長進而加劇信貸市場非理性“內卷”的內在原因。對此，政策部門加力對銀行業“內卷式”競爭的治理，強化貸款利率自律管理，督促銀行合理確定貸款利率水平。比如2025年4月，國家金融監管總局發布《關于扎實做好2025年“三農”金融工作的通知》，提出要防止并糾正對涉農優質客戶過度授信、“內卷式”競爭等現象。再如自律機制要求銀行按照風險定價原則，不發放稅后利率低于同期限國債收益率的貸款；對個人住房貸款和消費貸款利率設定自律底線，確保貸款業務商業可持續。未來隨著綜合整治非理性競爭政策效果逐步顯現，銀行貸款競爭行為預計更趨理性有序，貸款利率陡峭下行態勢可能緩和，將緩釋銀行凈息差收窄壓力。

資本新規與國有大行注資落地，增強銀行資本節約意識和資本實力

資本新規落地將推動銀行“輕資本”轉型。一方面，部分風險暴露的風險權重下調。2023年《商業銀行資本管理辦法》優化了地方政府債、房地產、中小企業等重點領域的風險權重。地方政府一般債的風險權重由原來的 20% 下調至 10% ；房地產抵押貸款按貸款價值比適用 20%～150% 多檔風險權重；增設“投資級公司”和“中小企業”風險暴露類別，分別適用75% 和85%的優惠權重。若銀行數據治理與系統建設符合新規要求，其風險密度將下降。另一方面，資本新規重在引導銀行樹立資本約束理念。隨著銀行把資本標準融入日常經營管理，不斷深化計量結果在信貸政策、貸款定價、經濟資本、考核評價等領域的應用，將有助于其合理把控資產增速，優先發展低資本消耗業務，提升資本使用效率。2024年，商業銀行風險加權資產同比增長 3.54% ，創下有統計記錄以來的最低水平；風險密度 59.93% ，較2020一2023年均值下降3.21個百分點。同時，國家注資國有大行補充核心一級資本。2025年上半年，建行、中行、交行和郵儲銀行合計募資5200億元，其中財政部出資5000億元。這有助于緩解這些銀行因內生資本增長放緩引發的資本補充壓力，助力其夯實資本實力、拓展未來信貸投放空間，并為其實施更靈活多元的非信貸配置策略奠定基礎。

貨幣、信貸與監管政策協同，引導銀行優化資產與負債布局

政策協同驅動銀行科學配置資產負債。一是支持性的貨幣政策提供了良好的貨幣環境。2020年以來，人民銀行累計降準12次，創設買斷式逆回購、公開市場買賣國債等工具，豐富結構性貨幣政策工具體系，為市場注人不同期限的流動性，滿足銀行資金運用需求。政策利率與結構性貨幣政策工具利率下調，為銀行提供了低成本資金。同業存單發行備案額度提高，銀行運用主動負債工具平衡資產負債的靈活性提升。二是信貸政策為銀行優化配置信貸資源提供指引。人民銀行將結構性貨幣政策工具覆蓋“五篇大文章”各個領域，完善信貸考核評估機制，強調支持提振消費、科技創新等重點領域。如圖2所示，2020一2024年，普惠小微、制造業中長期、科技型中小企業等貸款增速均高于同期各項貸款增速，不僅彌補了房地產等領域貸款增量下滑帶來的信貸缺口，而且推動信貸結構與經濟轉型需求的適配性提升。三是監管政策引導銀行重視負債業務管理及與資產的匹配性。2021年《商業銀行負債質量管理辦法》對銀行負債來源穩定性、結構多樣性、獲取主動性、成本適當性、項目真實性，以及負債與資產在期限、利率、幣種等維度的匹配性提出更高要求。同時，監管部門強化資產負債監管檢查，引導銀行合規開展負債業務，優化資產負債配置，提升資金使用效能，維護金融體系穩定。

銀行資產負債管理面臨的挑戰

盡管前述積極因素為銀行資產負債管理創造了有利條件，但在低利率和宏觀經濟轉型背景下，以下問題仍需高度關注。

信貸低速增長可能制約銀行資金運用效率

我國信貸增速低位運行或成常態。從宏觀看，我國名義GDP增速由過去30年的平均1 1.83% 降至2024年的 4.23% 。受全球經濟低迷、房地產疲軟、人口老齡化及經濟轉型等影響，未來GDP重回高速增長的概率不大，貸款增速也很難再超 10% 。從微觀看，市場主體有效信貸需求不斷下降。金融機構貸款主要包括住戶貸款（約3 31% ）、企（事）業單位固定資產貸款（約 128% ）及經營性貸款（ 45% ）。住戶端，居民部門杠桿率2024年末達 60.0% ，較歐元區高8.50個百分點，提升空間有限。同時，居民人均可支配收人同比增速降至2025年6月末的5.40% ，居民信貸需求增長受阻。企業端，我國固定資產投資增速低位徘徊，其中民間固定資產投資近乎停滯，表明企業生產和投資活動放緩，資金需求會隨之減少。如圖3所示，近年企（事）業單位固定資產貸款及經營性貸款增速下降較快，2025年3月末僅 8.50% 和 17.25% 。信貸增長乏力或制約銀行資金運用。一是銀行可能被迫將更多資金配置到債券等非信貸資產，因貸款收益率較高，其占比下降將拖累銀行利息凈收入增長。二是部分銀行仍有較強“規模情結”，加劇優質客戶爭奪，可能擾亂信貸市場競爭秩序，影響貸款合理定價。三是零售貸款質量下遷壓力增天，銀行若未能同步提升風險管理能力，可能加劇風險暴露對其利潤的侵蝕。

圖2 我國金融機構不同類型貸款同比增長情況（單位： % ）

數據來源：同花順iFinD

銀行資產端債券占比上升利弊并存

據人民銀行信貸收支表，債券投資在銀行資金運用中的占比從2022年末的18.47%升至2025年6月末的 20.81% 。其中，政府債券在債券投資中占比長期約 75% 。積極財政政策與低利率環境下，政府債券發行加速、企業債券融資增加，可能驅動債券投資占比趨勢性上升。利好方面，增持債券可彌補信貸增長放緩的資金運用缺口。尤其是，利率債資本消耗低且免稅，是銀行在信用風險壓力下的較優選擇。同時，利率走低推動銀行將更多債券納人OCI和TPL賬戶，增厚投資收益及公允價值變動收益。挑戰方面，一是投資決策難度加大。內外部環境復雜性上升，疊加債券收益率低位運行、多空博弈加劇，導致債市波動性上升、走勢難判。若銀行債券投資策略未踏準節奏，可能面臨損失或機會成本。二是銀行賬簿利率風險隱患增大。債券投資占比上升及長期限政府債券發行規模增加，推升銀行資產久期，可能導致資產負債久期錯配加劇。2024年末，工行、農行和中行資產中重定價日在5年以上的占比分別較2022年末提高0.12個、0.88個和1.39個百分點，主要因長期限債券投資增長較快。三是其他非息收人波動性上升。債市波動可能導致其他非息收人增長不及預期，加大營業收人不確定性。部分銀行為平滑營業收入，選擇賣出AC賬戶存量高收益率債券，但犧牲了未來利息收入增長。

圖3

數據來源：同花順iFinD

我國金融機構貸款與名義GDP同比增速變化情況（單位： % ）

利率下行期銀行存款穩定性與結構承壓

2025年5月，主要金融機構第七次下調存款利率，存款利率普遍進人“1”時代，銀行存款發展面臨擾動。一是存款可持續增長承壓或影響資產負債匹配。存款利率下調后，存款相對非存款產品的利率優勢下降，脫媒壓力上升，將影響一般性存款穩定增長，導致負債與資產配置節奏錯位。2025年上半年，大型銀行信貸增長8.14萬億元，但一般性存款僅增長7.15萬億元。二是存款定期化或緩釋付息率壓降效果。目前，國有天行活期存款利率降至 0.05% ，但居民和企業謹慎情緒升溫，更傾向定期存款。2022年12月一2025年6月，大型銀行和中小銀行一般性存款中活期占比分別下降6.22個、6.50個百分點至32.20% 、 22.35% ，抵消了一部分定期存款利率下降帶動的付息率壓降效果。以招行為例，2021一2024年，其個人存款付息率逆勢抬升36個基點至 1.44% ，主要因活期占比下降較快。其間招行個人存款日均余額中活期占比下降21.19個百分點至48.32% ，降幅居上市國股行首位。三是存款期限與結構變化或限制資產久期擴張。活期存款占比下降不利于存款久期增長。同時，存款脫媒加劇后，非銀同業存款增長可能加快，但此類存款利率敏感性高、穩定性弱，難計人銀行賬簿利率風險計量模型中的“核心存款”。2019年以來，銀行的非銀同業存款同比增速區間為 -8.80%～27.21% 。

中小銀行資本補充和管理困境猶存

我國中小銀行核心一級資本充足率和資本充足率顯著低于大型銀行。2024年末，國有大行核心一級資本充足率均值12.00% ，高于A股其他上市銀行1.49個百分點。如圖4所示，近年股份行、城商行和農商行資本充足率與國有大行差距逐漸擴大，2025年3月末分別達4.08個、5.35個和4.83個百分點。主要源于中小銀行資本內生動能下滑、外源性補充受阻及資本管理粗放。一是內生資本增長乏力。中小銀行盈利依賴利息凈收人，2025年一季度城商行、農商行凈息差分別收窄至 1.37% /1.58% ，盈利根基不穩。同時，資產質量承壓侵蝕利潤，削弱留存利潤對資本補充的貢獻。2024年，A股36家上市中小銀行中，僅15家凈利潤增速超過風險加權資產增速。二是外源補充渠道受限。中小銀行IPO進程遲滯，2022年初蘭州銀行A股上市后，至2025年6月末再無銀行上市。上市銀行普遍破凈，增發與配股案例稀缺。永續債、二級資本債門檻高，多數中小銀行難達標。政府專項債雖提供政策性支持，但受益面集中于部分城商行與農商行。三是資本管理精細化不足。多數中小銀行缺乏系統性資本規劃，董事會重事后達標而輕前置約束。數據治理和風險計量基礎薄弱，既難精準量化風險敞口，亦難以享受資本新規利好。RAROC、EVA等資本績效指標應用不足，資本約束未貫穿經營全流程，“高資本消耗”模式突出。

低利率時代提升銀行資產負債管理效能的策略

做好資產端量價險動態平衡

一是弱化規模情結。摒棄“以量補價”的粗放模式，根據資本實力、風險管理能力和資源稟賦確定資產增速，將提質量、增效益置于更重要的位置。二是均衡配置資產。積極尋找市場縫隙，挖掘客戶信貸需求，維持信貸資產占比相對穩定，避免大起大落影響整體收益；控制大類資產配置集中度（如金融投資占比過高），防止過度拉長久期擴大銀行賬簿利率風險口或企業債投資集中增加信用風險，動態平衡投資收益與風險承擔。三是優化信貸結構。著力加大零售信貸拓展力度，積極盤活低效對公信貸，持續加大對“五篇大文章”的信貸投放，支持重大戰略、重點領域和薄弱環節，確保資產結構與經濟轉型方向契合。四是提升風險定價能力。建立科學精細的貸款定價模型與機制，精確計量每筆業務的資金、運營、風險、資本、稅收等成本，結合客戶風險等級、綜合收益等實施差異化定價，確保充分覆蓋各項成本。

構建低成本可持續的負債體系

一是提升一般性存款發展能力。將一般性存款作為負債業務的壓艙石，深化非價格競爭力建設，如優化服務、提升產品創新、完善獲客體系、強化品牌建設等，加大拓展力度，應對存款脫媒壓力，為資產增長提供穩定的資金支持。二是提升活期存款增長能力。聚焦產業鏈與資金鏈，通過強化代發工資營銷、完善支付結算、拓展線上交易場景等，夯實對公、對私核心客群基礎，提高結算型活期存款留存率；加快財富管理體系搭建，提升客戶主賬戶滲透率，拓展活期存款沉淀來源。三是提高負債來源的多樣性。靈活運用同業存單、金融債發行等主動負債工具，積極參與央行公開市場操作，拓寬獲取流動性的渠道；加強與非銀機構合作，拓展托管資金、同業存放等多元化來源，提升在資金緊張時期的應急融資能力。四是持續壓降存款付息率。抓住存款利率下調契機，嚴格落實自律機制要求，及時合理調整存款利率，規范存款定價行為；細化客戶利率敏感度分析，對不同客群實行差異化定價；通過FTP、績效考核等引導分支機構優先發展低成本存款，為銀行在低利率環境中保持盈利韌性奠定基礎。

圖4

數據來源：同花順iFinD

不同類型商業銀行資本充足率變化情況（單位： % ）

統籌資產負債擴張節奏與風險管控

一是科學安排資產與負債擴張節奏。根據存款和主動負債的增長節奏、市場競爭形勢、高收益資產配置時機，合理規劃并動態調整貸款及非信貸增量，確保資金來源與運用在規模增長節奏上的基本匹配，防止資產擴張遠超負債支撐能力，引發流動性風險。二是強化流動性風險管控。審慎評估高成本同業存款的必要性，優先發展成本較低的同業存款，保持同業存款在全部存款中占比合理適度；避免長期限資產占比過高，加劇期限錯配；定期開展流動性壓力測試，模擬極端情景下的資金缺口，如設定存款流失、市場融資渠道受限等場景，確保通過壓力測試驗證流動性儲備的充足性。三是健全銀行賬簿利率風險管理體系。以硅谷銀行危機為鏡鑒，合理控制長期限債券投資占比，確保資產負債久期合理匹配，避免因市場流動性收緊導致資產變現損失；建立常態化壓力測試機制，設定多維度利率沖擊情景，模擬利率波動對凈息差及經濟價值的影響，建立更動態的風險監測體系；構建覆蓋條線、產品組合的久期限額體系，積極運用衍生品等利率風險對沖手段，控制久期錯配風險。

差異化推進資本精細化管理

大型銀行獲國家注資補充資本后，其作為支持實體經濟的主力軍，應肩負起更多責任。一方面，需合理平滑資本消耗速度。在信貸投放時，避免盲目追求規模擴張，防止資本過度消耗。另一方面，追求資本運用效率最大化。借助先進的風險評估模型，精準識別高收益、低風險的業務領域，優化信貸資源配置，提高資本回報率。同時，通過經濟資本精細化管理，將資本分配與業務部門的風險和收益掛鉤，激勵各部門提升資本使用效能。對于中小銀行，一是通過優化業務結構，增加高附加值、輕資本消耗的中間業務占比，提升非利息收入，為內生資本積累提供助力；二是結合自身實際情況，選擇合適的外源融資方式，積極推進外部補充資本；三是構建完善的資本管理體系，對資本籌集、配置、使用及監測進行全流程精細化管控，提高資本精細化管理水平。

（尚航飛供職于中國郵政儲蓄銀行資產負債管理部。責任編輯/周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