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利率環境下壽險業經營的海外經驗及啟示

低利率環境對壽險業既是經營挑戰亦是轉型機遇。海外市場經驗表明，通過監管政策引導、產品結構優化資產配置創新及運營效率提升的多維協同，可有效緩解利差損風險并重塑行業經營模式。國內壽險業須在堅守風險底線的前提下，加快資產負債聯動機制建設，深化數字化轉型，同時呼吁政策層面給予資本補充與跨境投資更多靈活性，助力行業實現從“規模驅動”向“價值驅動”的高質量轉型與跨越。

當前，全球經濟形勢復雜多變，低利率環境逐漸成為常態。作為典型的長周期經營行業，壽險業長期以來的盈利模式受到挑戰，其傳統意義上所具備的“穿越周期”能力亦在持續低利率環境下受到影響。當前，國內壽險業面臨資產端收益承壓、利差空間收窄與負債端準備金成本上升、償付能力資本要求趨嚴的多重壓力，資產負債匹配管理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顯著上升。如何構建適應新利率環境的產品體系及投資模式，完善以風險防控為核心的資產負債管理體系，成為亟待破解的核心問題。本文通過系統梳理美國、日本、德國等主要發達經濟體在利率下行周期中的壽險業監管制度演進與行業實踐路徑，結合我國壽險市場發展階段、制度約束與增長邏輯，提出具有現實指導意義的戰略轉型建議與發展路徑。

低利率環境對壽險經營的主要影響

收益端承壓與利差空間收縮

保險公司的盈利結構長期依賴“三差”驅動，其中利差收益在國內壽險業務中占據主導地位。然而，在利率持續下行背景下，壽險資金主要配置的定期存款、債券及非標準化固定收益資產收益率顯著下滑，導致利差空間不斷收窄，甚至出現利差損風險。特別是在利率下降初期，新增資產的收益率快速回落，而產品預定利率受市場競爭和最低保證利率約束難以同步下調，進一步加劇了資產負債錯配壓力。

由于壽險經營的長期性，行業部分存量保單在當前低利率環境下繼續存續，這些較高預定利率的業務給承保保險公司形成持續性的財務負擔。即便新業務通過調整產品結構與定價策略逐步適應新的利率環境，這些歷史遺留問題仍可能對償付能力與盈利能力構成長期挑戰。極端情況下，保險公司或將面臨“負利差”局面，即實際投資回報低于合同約定的最低保證利率，給資本充足水平帶來實質性考驗。

負債端準備金計提增加

按照國內壽險業現行實施的保險合同會計準則，傳統壽險責任準備金折現率采用750日移動平均國債收益率曲線確定。這一機制雖有助于平滑短期利率波動對財務表現的影響，但在利率趨勢性下行背景下，準備金評估價值被動抬升，直接壓縮保險公司稅前利潤空間，持續產生財務壓力。與此同時，按照2026年行業即將實施的新保險合同會計準則，折現率改為基于評估時點的實際市場利率水平，原有平滑機制被取消，使當期準備金計提金額與即期利率變化關聯度更高，短期內可能引發較大的財務報表波動。

盡管新保險合同會計準則充許保險公司通過OCI指定權來緩沖利潤波動，但由于資產與負債久期難以完全匹配，二者對利率變化的響應存在非對稱性，導致在實際操作中實現完全風險對沖難度較大。特別是在市場利率快速下行或劇烈波動的情境下，保險公司面臨的準備金計提壓力和資本消耗風險進一步上升，這對償付能力管理與資產負債協同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

低利率環境下海外壽險業經營經驗

面對長期低利率環境對壽險經營帶來的系統性挑戰，美、日、德等海外發達壽險業普遍通過制度優化與市場創新相結合，構建起適應新利率周期的監管框架與經營模式。這一過程中，不同市場在準備金評估機制改革、產品結構轉型以及資產配置策略等方面展現出豐富的實踐路徑，既有力體現了監管政策的前瞻性與靈活性，也充分反映出市場主體的風險管理能力與市場化意識。

監管引導下的制度適應性改革

在利率持續下行背景下，各國監管機構普遍推動準備金評估機制改革，提升保險行業對利率波動的適應能力。例如，美國引人基于資產負債匹配原則的“動態最高評估利率方法”，使法定準備金利率上限隨市場利率趨勢同步調整；日本不斷完善標準責任準備金制度，將折現率設定為10年期國債收益率3年與10年平均值中的較低者，并逐步轉向基于當期市場利率的滾動均值；德國2010年引人額外儲備金ZZR機制以覆蓋未來利息保障缺口，2018年又通過限制參考利率變動幅度來緩解其對盈利能力的過度沖擊。

這些制度安排體現出監管層面對于利率風險傳導路徑的深刻理解，也反映出政策設計從被動應對向主動調節的轉變趨勢，為行業提供了更具前瞻性和靈活性的風險管理框架。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國際財務報告準則第17號（IFRS17）全面實施的背景下，各國監管者也在探索如何通過會計準則與償付能力監管的協同，增強保險公司對利率波動的財務緩沖能力。

市場主體的產品創新與結構調整實踐

面對利差損風險，海外保險公司積極調整產品結構，降低固定收益型儲蓄類產品的比重，提升浮動收益型與保障型產品占比，推動風險由單一承保方承擔向投保人與公司共擔轉變。在美國，變額年金、萬能險及投連險等浮動收益型產品迅速發展，相關產品獨立賬戶負債總額占比從1987年的 12% 上升至2022年的 31% ，反映出風險共擔機制的有效落地；在日本，部分破產重組公司通過下調生效保單預定利率降低負債剛性成本，健康保障產品保費占比提升至2023年的 34% ，浮動收益型產品如變額年金成為創新方向，2021年占比達 12% ；在德國，傳統分紅險中保證收益水平不斷下調，而投連險、固定指數年金等產品成為主流配置方向，2022年此類產品占比已達 48% 。

這一轉型路徑表明，壽險行業的經營邏輯正在發生深刻變化，從以定價利率為核心的剛性承諾，逐步轉向以市場化風險分擔為基礎的彈性負債管理機制。特別是在人口老齡化、長壽風險加劇的背景下，健康險、護理險等產品也成為保險公司多元化布局的重要補充。

資產配置的多元化與收益彈性提升路徑

海外保險機構通過增加權益投資、拓展另類資產、優化固收結構等方式，提升資產配置組合的整體收益率與抗風險能力。權益投資方面，日本壽險資金海外證券占比從2008年的5%躍升至2021年的 127% ，美國保險公司股票資產占比亦由9% 提升至 33% ；另類資產配置方面，業界代表性機構如英國法通等機構通過加大地產、清潔能源、中小企業融資等非標領域投資獲取流動性溢價，2022年另類資產占比達 49% 以上；固收結構優化方面，歐美保險公司適度下沉信用等級，提升高收益債券比例，在控制風險的前提下捕捉信用利差機會。

這些資產端結構性變化，反映出全球保險機構正從傳統的久期匹配模式向更加多元、靈活、跨周期的投資體系演進，致力于打造更具韌性和收益彈性的資產配置架構。值得關注的是，隨著ESG理念在全球范圍內的深入推廣，越來越多的保險公司也開始將可持續投資納人長期資產配置戰略，這不僅有助于優化風險收益比，也為行業參與綠色轉型和高質量發展提供了新的切入點。

啟示與建議

當前，國內壽險市場正處于由規模擴張向質量優先轉型的關鍵階段，盡管當前利率下行尚未達到發達國家的歷史極限，但隨著宏觀經濟增速換擋、人口結構變化及資本市場深化，行業面臨的利差損壓力、準備金計提約束和資本補充難題日益凸顯。在此背景下，借鑒海外成熟實踐，結合我國制度環境與市場發展階段，以下戰略舉措有助于行業在低利率環境下實現高質量發展。

回歸保障本源，構建多元收益驅動的產品供給體系

一是推進長期價值型業務發展。聚焦客戶生命周期保障需求，重點拓展長期繳費、保障型產品，構建覆蓋健康、養老、財富傳承等領域的綜合保障體系，提升產品的死差益貢獻度。二是加強浮動收益產品布局。基于客戶風險偏好分層設計產品結構，擴大分紅型、萬能型等浮動收益產品供給，探索“保底 + 浮動”“低保底 + 高彈性”等創新型產品形態，實現風險共擔機制落地。三是深化養老金融產品創新。緊抓人口老齡化趨勢和第三支柱建設機遇，豐富年金保險、個人養老金保險產品線，擴大覆蓋面，服務銀發經濟發展。四是推進康養服務體系完善，構建“健康管理一診療支持一康復護理”一體化服務體系，推動“保障 ⁺ 服務”融合升級。

優化資產配置，提升長期穩健回報與風險抵御能力

一是健全資產負債聯動機制。堅持“資產管理能力決定負債發展模式”的理念，推動產品設計、資金運用等環節的資產與負債協同，通過大數據模型動態監控久期缺口與成本收益，增強利率風險抵御能力。二是優化固收資產期限與信用結構。匹配長期負債特性，適度提高超長期國債、地方債配置比重；在風險可控前提下合理信用下沉，拓展優質非標債權投資，同時警惕利差收窄帶來的潛在沖擊。三是拓展多元化另類資產與權益配置。積極布局REITs、ABS、私募股權等非標資產，提升底層現金流穩定性；優化權益結構，重點配置高股息股票與優質藍籌，把握周期性與結構性投資機會。四是推進全球資產配置布局。在政策允許范圍內，穩步增加港股、美元債等海外資產配置，大型險企可穩妥探索境外并購與機構設立，在分散風險的同時提升海外資產配置效率。

強化科技賦能，提升運營效率與客戶價值

一是強化精細化管理能力。建立全面預算管理體系，優化資源配置，完善成本控制機制，通過流程再造減少冗余環節，切實降低運營成本，提升組織運行效率。二是推進數字化運營與自動化應用。加快信息系統升級，推動核保、理賠等核心流程線上化、智能化，借助AI技術實現高頻作業自動化，增強響應能力。三是深化數據驅動的客戶經營能力。依托大數據平臺構建客戶畫像體系，識別高價值客群，制訂差異化產品策略與服務方案，提升客戶滿意度；同時加強市場趨勢預測，增強風險定價與管理能力。

完善制度協同，促進生態融合與行業高質量發展

一是完善資本計量與補充機制。適度優化“償二代”二期資本認定標準，緩解最低資本壓力，探索對特殊機構實施差異化監管路徑；健全融資工具體系，支持保險公司通過發行永續債、資本補充債等拓寬資本補充渠道，提升資本補充效率，夯實穩健發展基礎。二是拓展跨境投資與全球配置能力。適度擴大QDII額度限制，鼓勵具備專業能力的保險機構開展境外資產配置，提升全球資源配置效率，增強收益穩定性與國際競爭力。三是推動產業融合與生態協同。建議推動醫保數據與商業保險共享機制建設，引導保險公司深度參與“保險 + 醫療/養老”生態，構建覆蓋健康保障、養老服務、康復護理的一體化服務體系，提升健康險精準定價與服務能力，助力行業實現高質量發展。

結論與展望

低利率環境對壽險業既是經營挑戰亦是轉型機遇。海外市場經驗表明，通過監管政策引導、產品結構優化、資產配置創新及運營效率提升的多維協同，可有效緩解利差損風險并重塑行業經營模式。國內壽險業需在堅守風險底線的前提下，加快資產負債聯動機制建設，深化數字化轉型，同時呼呼政策層面給予資本補充與跨境投資更多靈活性，助力行業實現從“規模驅動”向“價值驅動”的高質量轉型與跨越。

（王都富為工銀安盛人壽保險有限公司黨委書記、董事長。責任編輯/王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