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連傣族建筑金水圖案調查與圖像分析

中圖分類號：J522.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5）16-0001-03

孟連縣地處云南西南邊陲，全稱為“孟連傣族拉祜族佤族自治縣”，全縣共有21個少數民族，作為一個少數民族自治縣，孟連的少數民族人口占到了總人口的 86% 。傣族作為孟連的主體民族，同時孟連也是傣族文化的重要發源地之一，其境內分布的上城佛寺、中城佛寺與芒中佛寺，代表了孟連傣族宗教建筑的最高藝術成就。“娜允”二字在傣語中意為城子、城里的意思[1]，同時娜允古鎮也是中國保存得最好、最傳統且最后一個泰族古鎮。古鎮的景觀空間布局依據傣族的傳統禮制，按照禮制身份的不同分為上城、中城、下城三個部分，上城的地勢最高，可俯瞰整個孟連壩子，因此這也是當地最高統治者與其家族居住的地方。中城位于上城南部，地勢稍低，是地方官員和貴族居住的地方。下城則是平民百姓的居所，位于古鎮的最低處。分布在古鎮中的傣族佛寺便是以上、中、下城來命名的，但現存的傳統佛寺僅剩上城佛寺與中城佛寺，下城佛寺（允道佛寺）于1953年毀于火災，于2011年重建，重新命名為孟連總佛寺。重建的總佛寺并不在此次的考察范圍之內，而是選取了孟連縣東部芒中寨子的芒中佛寺。佛寺內的金水圖案不僅是這一神圣空間的裝飾藝術，更是浸潤在民眾生活中的文化符號。

1孟連代表性佛寺建筑形制與圖案布局

金水漏印圖案不是孤立存在的藝術品，其生命力在于和佛寺建筑空間的有機結合。圖案的布局、尺寸、題材均與建筑的功能、等級和結構特征嚴格匹配。通過對上城、中城、芒中三座佛寺的建筑形制與圖案布局分析，可清晰認知金水圖案是如何作為一種視覺語言參與并強化特定信仰空間的建構的。

1.1上城佛寺

上城佛寺，傣語稱“景兒”或“龍緬寺”，始建于明代，現存建筑于1868年重建，是孟連土司時期的專用佛寺，建筑形制與裝飾均體現出最高等級規格。寺院占地4516.7平方米，由正殿、僧房、金塔、經亭及廊龐等組成，四周砌有圍墻。核心建筑大殿傣語稱“維罕”，為抬梁式木構架，歇山式緬瓦屋頂，檐角起翹，莊重而靈動。金水漏印圖案集中分布于大殿外墻、門楣、窗榻等部位，嚴格按中軸對稱布局，題材多與王權和宗教相關，如龍、鳳、蓮花及佛教故事。殿內佛像周圍梁柱與墻壁也滿飾金水圖案，內外呼應，強化宗教神圣氛圍。附屬建筑裝飾相對簡潔，與大殿形成等級對比，凸顯整體空間的秩序與威儀。金水裝飾系統圍繞“強化神圣”與“彰顯等級”展開，反映出土司對宗教與權力的雙重掌控。

1.2中城佛寺

中城佛寺（傣語稱“佤崗”）始建于1910年，是土司時期娜允古城中層官員的禮佛場所，屬南傳上座部佛教寺廟，占地3093平方米，由正殿、僧房、引廊、佛塔等組成，圍有石砌圍墻。其主體佛殿規模宏大，為抬梁式三重檐歇山頂圍廊建筑，面闊五間，體現漢傣文化交融：縱向土筑墻身、板壁山墻，并開有幾何方窗和梅花圓窗。內柱6排24根，均飾有金水漏印花卉紋樣，檐柱6排24根，柱頭嵌飾彩色玻璃仰蓮[2]。正殿內部的椽子、隔板、檐板、梁等處均有金水漏印花卉、佛像圖案。正殿外隔板飾有佛塔、佛像、蓮花、孔雀、樂舞等形象的金水漏印圖案。中城佛寺的金水圖案布局呈現出系統化、模塊化的特點，與壁畫功能互補，共同服務于營造莊嚴華麗的宗教氛圍和發揮教化功能。

1.3芒中佛寺

芒中佛寺位于孟連縣景吭村，始建于清光緒八年（1882年），1982年重建后歷經多次修繕。該寺為南傳上座部佛教寺院，占地3050.41平方米，由正殿、僧房、引廊、金塔等組成，四周砌有石墻。建筑群坐西朝東，以大殿為中心縱向布局，殿前設走廊，西北為僧舍，東北立佛塔。正殿為重檐錯層懸山頂抬梁式木構建筑，覆掛瓦屋面，融合傣族本土與東南亞風格。殿北外墻繪有傣族民間壁畫，內殿金柱、檐柱及墻壁均保存1927年繪制的金水漏印紋飾，為孟連現存最早、保存最久的金水壁畫，被譽為傣族金水漏印技藝“最具傳統典型性”的范例。其建筑結構別致、彩繪精美，是傣族建筑與民間美術的重要代表。

2金水圖案內容題材與圖像分析

“金水漏印”，全稱為“刻版漏印金水圖案”，是南傳上座部佛教寺廟中一種極具特色的裝飾藝術。學術界普遍認為，金水漏印是傣族剪紙工藝的延伸，其工藝復雜度和操作難度均在剪紙之上。傣族金水漏印與傣族剪紙有著親密的血緣關系，都擁有簡練概括的形象、大膽構思的畫面、夸張傳神的內容、應物賦形的特征，風格古樸、粗獷、洗練、自然，民族地域感強烈，留存較多的信仰特征和本土傣族古老文化傳統痕跡[3]。這種藝術形式的產生可追溯至公元15世紀南傳上座部佛教傳入孟連，本土文化與外來信仰長期互動融合為其發展提供了深厚土壤。其簡樸的風格造型、明艷的色彩搭配、直觀明了的故事內容，給予了當地傣族人民精神上的愉悅和宗教上的信仰。

從圖案題材來看，孟連傣族佛寺金水圖案可分為宗教題材、自然題材、世俗題材三大類型。宗教類圖案多取材于南傳上座部佛教經典，如描繪佛陀本生故事，以及展現佛陀成道、說法、涅槃等關鍵生平的場景。這些圖案通過連續的畫面敘事，將佛教教義以視覺化方式傳遞給信眾，具有極強的教化功能。

2.1信仰題材

信仰題材是金水漏印的核心，其他題材多為其服務。這類圖案將南傳上座部佛教的教義、神話與價值觀可視化，堪稱“圖像經文”。盡管南傳佛教理論上不設偶像崇拜，主要以釋迦牟尼像為供奉對象，但在民間藝術實踐中，為滿足信眾的視覺信仰需求，仍創造出豐富的神圣形象。金水圖案中的佛陀多呈禪定或說法姿態，面容慈祥、嘴角微揚，傳遞寧靜與智慧；菩薩形象則偶受漢傳佛教影響，如孟連總佛寺外墻由傳承人巖弄所繪的菩薩。上城佛寺須彌座兩側特有的男女青年守護像，為南傳佛教獨有，巧妙連接神圣與世俗。南傳佛教雖不像漢傳體系般神佛眾多，而更聚焦于釋迦牟尼，但孟連因地處東南亞文化交匯帶，也常見人首鳥身的“緊娜麗”“緊娜羅”等半神形象，象征歌舞、美好與歡樂，進一步豐富了佛國意象。這些圖像將本生故事、因果業力等抽象教義轉化為信眾易理解的視覺語言，顯著增強了宗教感染力與傳播效果。

佛塔與經幡、法器的形象同樣也是南傳上座部佛教的核心象征符號。佛塔代表著佛陀的涅槃，在現實中佛塔用于供奉僧人舍利和經書。金水圖案中的佛塔造型多樣，從簡潔的覆缽式到華麗的多層寶塔，它們不僅是裝飾元素，更是信眾頂禮膜拜的對象，象征著佛法本身。中城佛寺常見須彌座式葫蘆寶塔，也有受緬甸、泰國影響的鐘形塔和金剛座塔。芒中佛寺中常見的佛塔類型有覆缽型佛塔，“如來以僧伽胝方迭布下，次欝多羅僧，次僧卻崎，又覆缽，豎錫杖，如是次第為窣堵波”，由此可知以布袈裟置于地上，再覆缽，最上面又豎錫杖，這樣的覆缽型塔應該是最早出現在原始佛教中的塔型，而其最初的象征意義就是禮敬佛陀[4]。筍形佛塔，其形如筍，由下往上層層疊疊供有九層佛塔，塔檐處有向上翹起的飛檐，塔頂作有葫蘆狀裝飾。龕塔造型類似閣樓式佛塔，共有三層，每層之間都有寶頂相隔，每層之中又存放有供奉之物，塔的兩端有對稱狀花紋，沿寶頂處生長而出。幡幢、華蓋等法器圖案也時常出現，它們是儀仗和供養的象征，用以莊嚴佛寺，烘托宗教儀式的神圣氛圍。

2.2 自然題材

金水圖案中的自然萬物，并非純粹的風景描繪，而被賦予了深厚的宗教象征和文化寓意。這一類自然題材類金水漏印作品，并不單純是對自然的簡單描摹，而是深度融合了南傳佛教教義與傣族宇宙觀的文化符號系統，這些題材廣泛涵蓋了神圣植物、祥瑞動物以及抽象自然力量三大類目。

神圣植物以佛教的“五樹六花”為主體。菩提樹及其葉子象征佛陀覺悟，源于釋迦牟尼于菩提樹下頓悟的傳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正是其哲學體現，因此菩提葉廣泛出現于上城、中城及芒中佛寺的檐柱、梁枋與隔板等處。蓮花作為典型的佛教紋樣，被南傳、藏傳和漢傳佛教共同尊為“圣花”，代表佛法純凈無染與佛陀的法身。傳說釋迦牟尼降生時祥瑞顯現，池中突生蓮花，其后步行七步，步步生蓮，成道后更坐于蓮花法臺。金水漏印中的蓮花形象多樣，包括單瓣、重瓣等形態，既有獨立呈現，也以重復組合方式出現。

祥瑞動物包括孔雀、白象、白馬及神話中的娜迦、緊那羅等。孔雀是傣文化中的吉祥之鳥，象征美麗與高貴，其吞食毒蟲而不受害，喻示佛法對煩惱的轉化。在南傳佛教中，孔雀羽毛的斑斕色彩被喻為“五蘊”的虛妄，吞毒特性則代表以智慧化解貪嗔癡。孔雀圖騰自古被視為吉祥化身，當代更成為傣族的象征。大象象征清凈與高貴。據《本生經》載，佛陀入胎時化現為六牙白象，代表其超凡德行與智慧。白象的“六牙”喻指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四足”則象征四如意（欲、勤、心、觀）。緊那羅（又稱“金娜麗”）起源于印度神話，為佛教天龍八部之一，形象為人首鳥身，象征歌舞與自然崇拜，通常以男女一對出現，分司音樂與舞蹈。娜迦則是一種有角巨龍，被奉為湄公河守護神，掌管降水與豐收，亦能制造洪旱災害。其形象融入泰族龍蛇紋，展現于金水圖案中，體現對水神崇拜與東南亞文化的融合。

抽象自然力量通過藤蔓卷草、流水、火焰及幾何紋樣等呈現，以對稱、連續構圖裝飾于檐、廊、柱、梁等部位，或作為圖案邊框與背景。這些高度抽象的藝術符號表現了自然法則與宇宙和諧。

其文化內涵體現了“緣起依報”的佛教哲學，即外境隨心念轉化。如芒中佛寺壁畫中的“白馬金傘”“大象馱經”，既是對傣族理想國度“勐巴拉娜西”的想象，也是佛教凈土觀念的本地詮釋。

2.3世俗題材

金水圖案除宗教與自然題材外，亦廣泛描繪世俗社會生活。這些圖像并非簡單再現民間日常，而是一套服務于宗教教化的視覺規訓系統，旨在將傣族世俗秩序融入佛教宇宙觀與道德體系中。題材涵蓋生產勞作、節慶娛樂、倫理敘事及社會身份表征，通過佛教義理的重構，使世俗活動轉化為宗教修行的隱喻。例如，傳承人巖弄所作“信眾布施僧人圖”、潑水節傳說畫面，以及孟連法官為少數民族代表普法座談的場景，皆屬此類。另有傳統生活畫面，如婦女在高腳竹樓上織布、樓下飼養家畜等。這些圖像通過因果敘事的視覺化和本土倫理符號，在神圣空間內構建出一套規范信眾行為的道德圖景，既降低了佛教義理的理解門檻，又強化了佛寺連接世俗與神圣的功能。世俗題材的本質是“為佛教服務的世俗”，工匠以生活場景圖解佛教業力法則，引導信眾行為符合教義，在美好生活的歌頌中傳遞宗教理念，在一定意義上，這類做法有益于維系社區（群）內部的文化認同感[5]。最終，佛像、神獸、圣樹與人民共同構建出一個完整和諧的佛教宇宙觀圖景。

3結語

本文通過對孟連上城佛寺、中城佛寺和芒中佛寺的金水圖案進行調查與分析，系統揭示了這一獨特藝術形式的形態特征、題材內容與象征內涵。孟連金水漏印藝術在形態上以平面化的造型、金紅輝映的色彩和適應建筑的構圖為主要特征；在題材上，融合了南傳佛教的神圣敘事、根植于本土的自然崇拜以及對現實社會生活的藝術再現；在內涵上，是解讀傣族社會歷史、宗教信仰、宇宙觀念和審美心理的珍貴圖像文本。金水圖案的價值在于其作為南傳佛教與傣族本土文化深度融合的生動見證，展現了中華文化多元一體格局中，邊疆地區藝術的獨特性與創造力。

參考文獻：

[1」孟連傣族拉祜族佤族自治縣志編篡委員會.孟連傣族拉祜族佤族自治縣志［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5.

[2］云南省文物局.云南省省級文物保護單位概覽［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25：276-277.

[3］王艷琦.傣族金水漏印圖案藝術［J].云南藝術學院學報，2014（2）：65-69.

[4］孫媛.云南傣族地區佛寺的裝飾藝術研究［D］.昆明：云南藝術學院，2015.

[5」蘇亞妮.傣族佛寺金水漏印技藝的活態傳承：基于孟連縣娜允鎮非遺傳承人的技藝實踐［J］.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2022（1）：74-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