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J6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5)16-0019-03
0引言
Z世代大學生,即出生于1995年至2010年間,正處于或即將進人高等教育階段的人群。他們成長于數字技術高度普及的環境,被廣泛視為“數字原住民”。沈杰等學者指出,與需要主動適應互聯網環境的Y世代不同,Z世代自出生起便生活在高度數字化的環境中。自1994年中國正式接入國際互聯網并進入高速發展期以來,互聯網已深度融入他們的日常生活,成為其認知世界、構建社交關系、形成文化認同的基礎性場域。這一代人不再將網絡視為外在于生活的工具,而是將其作為一種“自然”的生活語境,其思維方式、信息獲取習慣和審美傾向均深受數字媒介生態的影響[1]。
作為一名長期關注音樂教育的教師與研究者,筆者尤為關切Z世代大學生在流行音樂領域的認知方式及其正在發生的轉型。流行音樂不僅是青年情感表達與精神慰藉的重要媒介,也越來越顯著地參與其價值觀念建構與群體歸屬感的形成。然而,在算法推薦主導聽覺選擇、流媒體平臺重構發行機制、短視頻帶動音樂傳播、虛擬社群促進參與式文化興起的復合環境中,Z世代對音樂的感知、使用與理解正經歷根本性轉變。由此不得不追問:他們是否仍在延續既有的審美判斷標準?在對音樂功能、類型界限、創作身份甚至“何為好音樂”等基本問題的認知上,是否出現了新的話語與維度?這些變化促使人們深入思考:在技術中介不斷強化的當下,Z世代大學生對流行音樂的認知正經歷何種結構性重構?而這種重構,又折射出怎樣的代際文化邏輯與技術社會癥候?對這些問題的回應,不僅關乎音樂教育實踐的調適,更可為理解當代中國青年文化與技術現代性之間的互構關系提供關鍵線索。
1Z世代大學生流行音樂認知的傳統基礎與時代語境
1.1傳統基礎:文化資本傳承與流行音樂的文化正當性
要深入理解Z世代大學生對流行音樂認知的轉型,首先需要回到其賴以生成的傳統語境中。這一基礎不僅關乎音樂在審美與功能層面的歷史定位,更與布爾迪厄提出的“文化資本”理論緊密交織。在布爾迪厄的框架中,文化資本表現為三種形態:具身化的修養與品位、客觀化的物質載體(如書籍、唱片),以及體制化的學術資格或專業認證[2]。中國流行音樂數十年的發展,恰恰可被看作一個不斷爭取文化正當性、逐步積累其自身文化資本的動態過程。
自20世紀70年代末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流行音樂從重新萌發到多元繁榮,其社會身份經歷了因抒情、軟性風格的“不健康音樂”到逐漸被接受為“大眾文化重要組成部分”的漫長正當化歷程。在Z世代父輩所代表的X世代與早期Y世代中,流行音樂大多處于文化評價體系的邊緣,因其被看作休閑消遣而非嚴肅藝術,其價值一度受到主流文化話語的懷疑。然而,伴隨市場經濟的發展和文化產業的興起,一批如鄧麗君、崔健、周杰倫等具有廣泛社會影響力的音樂人通過作品傳播與公眾認同,逐漸改變了這一局面。他們既在民間獲得巨大聲望,也在某種程度上取得官方與商業體系的雙重認可,從而為流行音樂爭取到了初步的文化正當性[3]。
在流行音樂獲取作品傳播與公眾認同的過程中,音樂公司逐步建立起了流行音樂獨特的文化資本積累機制。該機制以客觀化形態、具身化體驗、體制化形式三位一體的方式嵌人公眾日常生活,通過實體唱片售賣、演唱會等現場體驗以及各類音樂獎項和專業認證等手段,將流行音樂轉化為公眾情感寄托和代際記憶的載體。同時,該機制還會通過操控輿論的方式對特定歌手、樂隊、音樂風格進行推崇與排斥,以達到劃分公眾群體和審美階層的目的,進而參與到社會區分的文化實踐中。
Z世代大學生在家庭環境中隨著上述文化現象潛移默化地接受了“何為好音樂”“音樂應有何種價值”的初步判斷框架。然而,在Z世代的成長過程中,也出現了這樣一種現象:流行音樂在被廣泛消費的同時,卻又長期被排除在正統音樂教育體系之外;雖承載了大眾情感和記憶,卻又被大部分批評家貼上“膚淺”與“商業化”的標簽。這種矛盾的文化情形,形成了Z世代認知轉型的動機,他們在繼承對流行音樂情感親和的同時,更在新的歷史語境下為流行音樂重新賦予意義與價值。
1.2時代語境:數字技術、資本重構與認知轉型的加速
分析當下的時代特征,技術與市場的變革完全改變了流行音樂的生產與傳播方式,更動搖了傳統文化資本的話語體系。甚至可以說Z世代大學生所處時代,是一個被數字媒介、流量邏輯和算法機制深刻重構的時代,這些科技持續塑造著Z世代對音樂的感知、評價與參與方式。整體的塑造解讀需從四方面展開分析,即技術基礎、文化資本形態的轉化、市場與政策環境的交織影響、身份建構與圈子化,這些內容即Z世代認知轉型的加速器。
1.2.1技術基礎:流媒體平臺、算法與“聆聽方式”的革命
自3G移動互聯技術普及開始,Z世代接觸音樂的核心場景已由依靠實體唱片、電臺和電視打榜的傳播模式全面轉向流媒體平臺和短視頻平臺,這些平臺不僅提供海量內容,更重要的是通過算法推薦機制,重新組織了音樂的分發與接受邏輯。通過算法機制的引導,流行音樂的“可發現性”取代了傳統意義上的“稀缺性”。布爾迪厄所論述的文化資本分配所依賴的稀缺性與準入壁壘,在數字技術廣泛普及的背景下已逐漸被消解,形成了一首網絡熱曲能夠迅速積累巨大聽覺流量的現象,使得數字時代的文化資本積累出現了極具流動性的形成與消散可能。
1.2.2文化資本形態的轉化:從“擁有”到“參與\"
在該文化資本積累機制下,文化資本的存續形態也產生了顯著變化:以往以實體唱片收藏、熟悉特定廠牌或冷門作品的個體文化積累轉向了視頻剪輯、二次創作、彈幕互動、評論“造?!钡裙餐嬓臀幕鄯e,由原來的強調擁有與知識積累轉變為意義的集體共建。這種參與式文化形態不僅大幅降低了音樂消費門檻,更使得Z世代大學生萌發出了獨特的情感表達風格和集體敘事傳統。
1.2.3市場與政策環境的交織影響
中國流行音樂的發展始終處于市場力量與文化政策的雙重影響之下。近年來,一方面音樂綜藝節目(如《樂隊的夏天》《說唱新世代》)通過媒體曝光為特定音樂類型爭取文化認可;另一方面“國風音樂”“紅色流行”等主題在政策鼓勵下迅速發展,體現出主流價值對流行文化的收編與引導。Z世代成長于這樣的環境中,其音樂認知不可避免地受到這種雙重結構的影響:他們既追求個性化和全球化的音樂表達,也對本土文化符號和主流話語具有較高的接受度。
1.2.4身份建構與圈子化:新文化資本的形成
Z世代音樂偏好越來越與身份認同緊密綁定。喜歡不同音樂類型的人在算法推薦下會進入不同的文化圈層,這些圈層通過自有的話語體系、審美標準和價值判斷,構成了布爾迪厄所說的“場域”,并判斷進入者在圈層中的階級。在這些場域中,判斷標準或者文化資本的表現不再局限于知曉經典作品,更體現為對該圈層所屬亞文化符號的掌握和對新風格的敏感度以及在社群中的影響力??梢哉f,流行音樂的亞文化標簽成了Z世代進行社會區分和身份建構的重要資本。
綜上所述,Z世代大學生對流行音樂的認知,既建立于數十年來中國流行音樂不斷爭取文化正當性的傳統基礎之上,更被置于一個由數字技術、平臺資本、參與文化及政策導向共同重塑的時代語境中。在這一背景下,其認知轉型不僅體現為審美口味的變化,更是文化資本形態、積累路徑和社會功能的深刻轉變。理解這一點,是進人Z世代音樂認知世界的關鍵。
2認知轉型的核心維度:基于新新媒介理論與扎根研究的考察
本文系統解析Z世代大學生在流行音樂領域的認知轉型,基于保羅·萊文森的“新新媒介”理論及扎根研究方法論進行維度提煉。萊文森強調,新新媒介(如社交媒體、流媒體平臺)具有高度交互性、用戶主導、即時生產與消費等特征,其本質是“消費者即生產者”[4]。這一理論為理解 Z世代在音樂認知中的角色轉變提供了關鍵框架。同時,通過扎根于Z世代的真實行為、話語與實踐,可以從經驗材料中歸納出其認知轉型的核心維度,避免理論先行導致的偏離。
2.1從單向消費到參與式創造:媒介交互性下的主體性躍升
萊文森指出,新新媒介打破了傳統媒介“一對多”的傳播模式,用戶從被動的接收者轉變為主動的內容創作者和傳播節點。這一特性在Z世代的音樂實踐中尤為明顯。他們不再滿足于聽歌,而是通過二次創作(如B站上的歌曲改編、舞蹈翻跳)、彈幕互動、評論區的“故事寫作”(如網易云音樂的“網抑云”現象)等方式,深度參與音樂的意義再生產。
從扎根實踐來看,這種參與不僅體現在行為層面,更重塑了其認知:音樂不再是完成的藝術品,而是可編輯、可再闡釋的開放文本。例如,許多Z世代用戶通過剪輯短視頻為歌曲賦予新敘事,甚至影響原作的傳播路徑與社會解讀。這種“消費者即生產者”的認知模式,標志著其從文化資本的接受者轉向共同建構者。
2.2從實體收藏到虛擬體驗:媒介化沉浸與認知場景的 重構
新新媒介構建了高度沉浸式的虛擬環境,改變了音樂欣賞的物質基礎與感知方式。Z世代日益依賴流媒體平臺(如QQ音樂、網易云)和虛擬演出(如線上演唱會、VR音樂節),而非實體唱片或 CD? 。萊文森所強調的“媒介即環境”在這一過程中得到印證:媒介不僅是渠道,更是塑造認知的現實場域。
觀察Z世代的音樂消費習慣可以發現,他們更重視“即時訪問”“場景適配”(如學習時的Lo-Fi音樂、通勤時的流行列表)和“視覺化玲聽”(如歌詞視頻、氛圍動畫)。這種認知轉型體現為從“擁有音樂”到“體驗音樂”的轉變,音樂的價值不再依附于物理載體,而在于其能否嵌入多元日常生活場景并提供情感共鳴。
2.3從大眾流行到圈層分化:算法推薦與審美部落的形成
新新媒介的算法機制(如個性化推薦、流量分發)極大地促進了音樂文化的分眾化與圈層化。Z世代依托平臺算法迅速發現并聚集于特定音樂類型(如國風、硬核搖滾、K-POP),形成具有高度認同感的“審美部落”。這些部落不僅共享音樂口味,還發展出內部話語體系、消費符號與價值標準。
扎根于Z世代社群觀察可見,諸如“小眾神曲”“寶藏歌手”等話語的流行,反映出其認知中對“文化資本”的重新定義:稀缺性不再源于實體資源的難以獲取,而是信息過濾與圈層知識所帶來的身份區分。這種分化并非排斥主流,而是在高度碎片化的媒介環境中尋求歸屬與自我標識。
借助萊文森的新新媒介理論及扎根于Z世代實踐的經驗分析,可以清晰捕捉到其在流行音樂認知上主體性提升、體驗虛擬化、審美圈層化三方面的維度轉型。在技術媒介發展和青年群體主動適應、重塑文化環境的雙重作用下,研究勾勒出Z世代與前輩迥異的音樂認知圖景,也揭示出新媒介生態中文化資本形態與積累機制的深刻變遷。
3基于阿多諾理論的認知轉型動因及影響分析
阿多諾理論指出的流行音樂“標準化”與“偽個性化”問題,揭示了流行音樂作為商品如何消解聽眾的批判意識,代之以重復性和虛假的滿足[5]。若從該理論視角審視Z世代大學生流行音樂認知的轉型,不難發現技術與社會變革下的解放性潛力,但更需警惕其中隱含的文化支配與意識鈍化風險。
動因方面,Z世代大學生的認知轉型首先源于技術媒介的根本變革。流媒體平臺和算法推薦機制極大地擴展了音樂的可及性和多樣性,Z世代表面上擁有前所未有的選擇自由,接觸到的音樂類型遠超傳統廣播和唱片時代。這種“選擇豐?!笨梢暈閷Π⒍嘀Z所批判的“標準化生產”的一種突破。然而,這種“自由”仍受制于算法邏輯和平臺資本的利益導向,在平臺影響下熱門推薦和流量分配實則再造了新的“標準化”,即通過數據預測不斷強化某些音樂模式和情感結構,使Z世代在不知不覺中仍陷人“聆聽什么”的隱性控制。
影響層面,認知轉型體現出雙刃劍效應。積極來看,Z世代通過參與創作、圈層互動和意義再生產,展現出強烈的主體性和文化創造力,一定程度上克服了阿多諾所言被動消費者的角色。音樂成為身份構建、情感表達和社會連接的媒介,賦予個體一定的賦能力量。但是,這種參與仍難以徹底擺脫文化工業的收編?!皞蝹€性化”在當下表現為:算法不斷推送“為您定制”的音樂內容,制造出一種個人獨特性的幻覺,實則仍在重復相似的類型和結構;短視頻平臺加速音樂消費的碎片化和背景化,許多作品因片段走紅,聽眾不再關注整體藝術性,而是追逐即時快感和情緒刺激。這可能導致審美判斷力的淺表化,與阿多諾所擔憂的“聽覺退化”形成呼應。
綜上,Z世代的音樂認知轉型既是技術賦能下個體主動性和文化多樣性的體現,也伴隨著新形態的文化支配和意識整合。其在掙脫傳統工業束縛的同時,又陷入數據主義和流量邏輯所構建的新標準化體系中。這一辯證關系提醒我們:認知轉型絕非單向的進步或退步,而是權力結構在新技術環境中的復雜延續與重構。
4結語
Z世代大學生對流行音樂的認知正經歷深刻重構:在審美上,他們不再單一遵循傳統經典范式,而是傾向于碎片化、場景化與情感即時性;在功能上,音樂從欣賞對象擴展為社交貨幣、身份標簽及參與媒介;在風格與創作上,邊界日益模糊,“創作者”與“消費者”身份融合,算法與用戶共創成為新常態。
這種重構折射出技術中介環境下代際文化的典型特征:高度媒介化、圈層化及行動化,其深層動因源于數字平臺資本、算法權力與青年亞文化自主性之間的復雜互動。認知轉型既是技術賦權的結果,亦隱藏著新型文化支配的可能,呈現出解放與收編并存的辯證張力。這種重構既挑戰著傳統審美權威,也預示著一種人機共生、多元雜糅的新型音樂文化的持續生成。
參考文獻:
[1]沈杰.Z世代:時代與社會多重規定性的建構[J].中國青年研究,2022(8):4-13.
[2]皮埃爾·布爾迪厄.區分:判斷力的社會批判(上冊)M].劉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357-441.
[3」王韓.中國流行音樂演唱風格研究(1980—2010)[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16:22-32,70-78,230-236.
[4]萊文森.新新媒介[M].何道寬,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3-16.
[5」霍克海默M,阿多諾ThW.啟蒙辯證法[M」.渠敬東,曹衛東,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121-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