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里黃河從巴顏喀拉山孕育起源,出昆侖、穿天漠、驅流沙、越草原,一路攜川納流,曲折跌宕,九曲回轉,用力劈開狹長的晉陜大峽谷,蜿蜒行走近千公里,轉頭向東,向著大海的方向奔流而去。三普大地,表里山河。黃河猶如一條絢麗的黃色絲帶,從北到南,串聯起三晉文明的黃河敘事。散落在黃河東岸邊數十個大大小小的古渡口,披荊斬棘,歷經風霜,交織出一部縱橫捍闔、蕩氣回腸的三普黃河編年史。在這些大大小小的古渡口中,千年古渡蒲津渡,則是這部編年史上的一個重要紀元節點。一古城、一古渡、一古橋,在浩瀚的黃河文明星空中留下璀璨的歷史印記。
負山面河蒲州城
一望蒲城路,關河氣象雄。
蒲州南據中條山之險,北守運城盆地之饒,西鄰黃河航運之利,收攬普南平原和關中平原之山川形勝。歷史上的蒲州與潼關天險隔河相望,被稱為河東陸道西進關中的“第一鎖鑰”,為畿輔重鎮,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曹操西征馬超\"“郭子儀收復兩京”等18場重大軍事戰爭都發生在這里。
上古時期,蒲州所在的晉南地區氣候濕潤、水草豐美、宜耕宜農,中華先祖在此繁衍生息,代代不絕。相傳,舜帝曾將此地選作都城,是為“舜都”。此地盛長蒲草,勁拔而又豐滿的蒲棒,被人們認為是祥瑞的植物,就為這塊沃土起名“蒲”。這也是后世稱名蒲坂、蒲州的來源。
西漢置蒲反縣,屬河東郡,治所在今蒲州鎮西。王莽改為蒲城縣。司馬遷在《史記》中稱這里為“天下之中”。作為一個縣,經歷過不同歸屬。北魏延和元年(432年),屬泰州河東郡。北周明帝二年(558年),改泰州為蒲州,屬蒲州河東郡。這是蒲州之名的開始。蒲州城作為這一地區的政治中心,在唐代達到頂峰。因其居長安與洛陽之間,先為“雄城”,旋升“中都”,后改“上輔”,其繁華景象堪比京師長安、東都洛陽。明朝又將其名改為蒲州,隸屬于平陽府。清雍正六年(1728年)設置永濟縣,并將蒲州上升一級為蒲州府。1912年,裁府留縣。蒲州的地名、建制數經更易,折射出這座古城在歷史舞臺上的起起伏伏。
蒲州城西臨黃河,扼蒲津關口,是河東通往長安的咽喉要道。五代時,蒲州“城臨大河,樓堞完固”。金元光二年(1223年),10萬元軍進攻河中府,金將侯小叔誓死抵抗,最終蒲州城破兵敗,蒲州城池遭受毀壞。后又歷經戰亂、地震、水患和風雨剝蝕,蒲州城幾度繁盛,幾度圮廢。
明洪武二年(1369年),重筑蒲州城垣,周長九里(4.5千米),城高三丈八(12.67米),用磚裹堞。明洪武四年(1371年),重修西部半城,立四門,東曰“迎熙”,南曰“首陽”,西曰“蒲津”,北曰“振威”。門外有甕城。城四角建有角樓。城外東、南、北三面掘有護城河,闊十丈(約33米),深一丈五(5米)。城內以鼓樓為中心,四條大街輻射,直通四門。這是一座形制規范的中國古代格局城市,也是蒲州歷史上頗為完整、壯觀的一次建設。
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的大地震是將蒲州城推出高光的最后一擊一“天塌蒲州”,城中建筑坍毀無存,許多客商轉移到長安,往日繁華的蒲州城呈現出滿目“荒水豐侵”的蕭條景象。明隆慶元年(1567年),復用磚石重筑城墻。至今,蒲州流傳著“蒲州城立黃河邊,繞城一周九里三”的歌謠。
此后,經歷了清光緒三年(1877年)大荒、近代日軍侵略之后,蒲州城再難重現昔時盛景,只留下斷壁殘垣靜靜矗立在黃河東畔。1959年,因三門峽水利樞紐蓄水,城內居民全部遷往原址以東3千米處,建立新盛村。曾經城池險峻、樓臺崔巍的蒲州城,就此消失在黃河的滾滾濤聲中。
蒲州城所在的河東地區,被山帶河,人杰地靈。蒲州城西邊的鸛雀樓,因王之渙的《登鸛雀樓》而聲名大噪,成為文人騷客登臨高樓、極目長河、賦詩作對的唐詩樓。一本《全唐詩》中,可以找到2000多首吟誦蒲州的詩歌,傳頌至今。還有聳立在城東峨嵋塬頭上的普救寺,元稹以自己為原型,
鶴雀樓

在此動情地寫下凄美作品《鶯鶯傳》。后來,戲劇家王實甫改編為雜劇《西廂記》,讓普救寺成為愛情圣地,至今不衰。柳宗元、王維、盧綸、呂溫都出生在這塊土地上。三國名將關羽,一生忠義仁勇,被尊為中華“武圣”。蒲州永樂人呂洞賓,幻化成仙,鑄就永樂宮的文化輝煌。宋、明以后名士名相如云,曾有“對門三閣老,一巷九尚書”之說。
蒲州城曾為經濟繁華都市。《隋書·文帝本紀》記載:“諸州調物,每歲河南自潼關,河北自蒲坂,達于京師,相屬于路,晝夜不絕者數月。”可見當時商貿之盛況。走馬販鹽,運糧鬻貨,蒲州的商業活動如日方升,“蒲州故里多豪賈”由此而來。
古城與大河休戚與共。蒲州城因黃河而繁榮,也因黃河而沉寂,其興衰系于一河之安瀾與否。如今走在蒲州故城遺址下,觸碰東西門甕城上斑駁的墻磚,仿佛感受到千年前的歷史在此定格。
秦晉鎖鑰蒲津渡
黃河從晉陜大峽谷沖出龍門后,進入了一個開闊地帶,前行至風陵渡轉而向東90度,浩浩蕩蕩向大海奔流而去。這一段黃河河床寬淺,主流東西擺動,諺語“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即來源于此。
“秦晉之好”,交往頻繁,特別是周秦漢唐,蒲州地近京畿,地理位置重要,歷來為西北人晉之捷徑,很早就在黃河上形成渡口,是為蒲津渡,在今山西永濟市蒲州鎮蒲州故城西門外。
《左傳·文公三年》記載,“秦伯伐晉,濟河焚舟”,即取道于此。歷漢、唐至元、明,凡秦、晉間兵事,往往集于此,為戰守必爭之地。
盛唐時,蒲州為中都,蒲津渡在政治、軍事和經濟方面更顯其重要地位。一方面,它是京城長安(今西安)與邊防重鎮北都普陽的重要交通要道;另一方面,山西解縣鹽池生產的潞鹽在這里集結外銷,銅鐵、煤炭、糧草等物資也都通過這條水道運往關中,或轉渭河逆流而上運到長安、咸陽集散,或順黃河而下運往豫西、洛陽等地銷賣。蒲津渡一度是大唐重要的經濟樞紐節點。
山河覽勝,城雄地險,蒲津渡集結了奔流千里的黃河、地形奇魄的中條山,歷代文人多有吟誦蒲津渡的詩文。唐玄宗李隆基在《早渡蒲津關》中寫道:“鳴鑾下蒲坂,飛旆入秦中。地險關逾壯,天平鎮尚雄。\"元代詩人曹之謙曾作一首《蒲津晚渡》:“黃河城下水沄沄,船去船來幾夕曛。老盡津頭垂釣客,柳陰相對白鷗群。”元代詩人陳庾的《題師巖卿蒲中八詠·其一·蒲津晚渡》描述道:“中條山色照黃河,競渡行人晚更多。城上危樓倚霄漢,憑欄有客正悲歌。”

元代時,“蒲津晚渡”為蒲州八景之一,是一幅“晝則船檣林立,夜則燈火萬點”的繁盛景象。明代以后,失去了政治、經濟中心的輻射影響,蒲州的政治、經濟地位逐漸削弱。加之黃河東西擺動,橋毀路絕時有發生,蒲津橋廢行后,通商多有不便,熱鬧的蒲津渡很快“降溫”。特別是在明、清以后,隨著黃河河床淤塞、抬高,河流不斷倒岸,蒲津渡的作用已大不如前。
1988年、1991年,國家組織開展蒲津渡考古調查、科學發掘,出土了大量珍貴的文物,其完整的地層標本采樣和出土文物為研究黃河在小北干流地區河道變遷、黃河泥沙演變、古代橋梁交通、古代冶鑄技術等提供了大量難得的一手資料。蒲津渡遺址規模宏大、遺存豐富,是我國第一次發掘的天型渡口遺址。2001年,蒲津渡與蒲州故城遺址被國務院公布為第五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千年浮沉蒲津橋
從始建到毀滅,蒲津橋在黃河上存續了2400多年之久。
春秋秦晉之好,東西往來互通,渡河采用的是舟船擺渡。魯昭公元年(公元前541年),秦公子針在通往蒲州的黃河上建造了一座竹索連舟式的浮橋,這是史料記載最早的黃河建橋歷史。公元前257年,秦昭襄王命令在蒲津渡正式修建浮橋。據《史記正義》記載:“此橋在同州臨晉縣東,渡河
至蒲州,今蒲津橋是也。
蒲津橋歷史雖久,卻始終是移動的浮橋,這與蒲津渡的地理位置及黃河的河流特性有關。蒲津渡地處汾渭盆地,兩岸無山嶺約束,黃河在此擺動頻繁,河道游移不定,在古代的工程技術條件下,只能采用浮橋形式。
唐代以前的浮橋大多在兩岸用木樁固定,中間以竹索或繩索連接,再將浮船系于繩索之上,成為兩岸往來的通道。秦昭襄王東征趙魏、漢高祖劉邦平定關中、曹操西討馬超、北齊神武帝高歡進攻西魏、隋文帝巡幸河東時,都曾在此架設浮橋。到了唐朝,蒲津橋成為長安通往黃河以東的交通樞紐,兩岸人員、貨物往來不絕。
唐開元六年(718年),蒲州被置為中都。唐開元九年(721年),“增修蒲津橋,以竹葦引以鐵牛”。雖改變了橋墩,此時的橋仍為木樁竹索浮橋,連接船只的還是竹葦。古老的浮橋已經不能滿足軍事和經濟發展的需要,改造浮橋被提上日程。
唐開元十二年(724年),唐玄宗李隆基命兵部尚書張說主持改建蒲津橋,這在唐代堪稱是一項規模浩大的國家級工程。此次建橋,可謂是舉全國之力,來自各地的能工巧匠發揮聰明才智,大批士兵役夫集結蒲州參與工程建設,歷時3年,創造了中國建橋史上的一個傳奇。
工程總體分3部分:一是疏浚黃河河道,減少泥沙淤積,保持黃河主流流路通暢;二是在黃河東西兩岸各修一道曲拱梯形石堤,堤基下設置密集成排的柏木樁,各石條間灌注鐵錠,又以來漿白灰泥黏合縫隙,以抵御黃河對堤岸的沖刷,穩固黃河堤岸;三是在兩岸各鑄造4尊鐵牛、4尊鐵人,并改造纜索,即將竹索浮橋改建成鐵索浮橋。
蒲津橋鑄造物的規模之宏、分量之重、造型之美、工藝之精,實屬罕見,堪稱千古佳作。據統計,蒲津橋的用鐵總量占當時全國鐵年產量的近五分之四。蒲津橋的建筑設計融合了中國智慧,其依據《周易》“牛象坤,坤為土,土勝水”之說,冶鐵鑄牛,象征著鎮河治水,防治黃河洪水泛濫。8尊鐵牛面向黃河,橫向兩排伏臥,呈負重狀,兩眼圓睜,栩栩如生。鐵牛腹下有底盤和鐵柱重約40噸,入地丈余,構成蒲津渡鐵浮橋的“地錨”。牛尾后均有橫鐵軸一根,用于拴連橋索。牛的旁邊各有一鐵鑄人,高鼻深目,炯炯有神,作牽引狀。
蒲津橋融合了冶金、鑄造、雕塑、橋梁、治河等多種技術和工藝,可謂是一件古代黃河橋梁藝術品。其在橋梁功能上,也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成為那個時代耀眼的代表作。唐朝詩人李商隱在《奉同諸公題河中任中丞新創河亭四韻之作》中寫道:“萬里誰能訪十洲,新亭云構壓中流。河鮫縱玩難為室,海蜃遙驚恥化樓。左右名山窮遠目,東西大道鎖輕舟。獨留巧思傳千古,長與蒲津作勝游。”張說在《蒲津橋贊》中說:“域中有四瀆,黃河是其長;河上有三橋,蒲津是其一。”中國著名橋梁專家唐寰澄在其著作中指出:“這不同于揚軍陣、耀帝威的秦兵馬俑,亦不同于宣佛法、炫珍寶的釋迦舍利,也不同于講五行、為厭勝的鎮水石犀。這是一個具體的工程建設,是中國勞動人民對世界橋梁、冶金、雕塑事業的偉大貢獻,是世界橋梁史上的無價之寶。”
可以說,蒲津橋是開元盛世的產物,也是大唐王朝強盛的標志。
唐朝改建的蒲津橋堅固而耐用。北宋嘉祐八年(1063年),河水暴漲,鐵牛沒入河中,正定和尚懷丙利用浮力原理撈出鐵牛,修復浮橋。但令人惋惜的是,金元光元年(1222年),元兵燒毀浮橋。此后,橋廢渡絕,但鐵牛仍在。明洪武二年(1369年),臨時又借浮橋地錨造橋。到了明朝成化至萬歷年間,黃河倒岸更加頻繁,兩岸石堤常常受到黃河河水侵襲,以致“河決關毀”,黃河西岸的4尊鐵牛、4尊鐵人落入水中,“被河所沒”。清朝末期,東岸蒲津渡岸邊的鐵牛和鐵人等也漸漸被黃沙淤埋。至此,黃河鐵牛便消失在人們的視野里,成了一個傳說。
時間到了1988年,永濟考古人員根據清朝乾隆版《蒲州府志》關于蒲津橋的記載,在蒲州城遺址之西開始探尋鐵牛。一年后,位于黃河東岸蒲津橋畔的4尊鐵牛、4尊鐵人等被挖掘出土。
黃河鐵牛的重見天日,讓今天的我們可以穿越到大唐王朝那個異常繁榮的開元盛世,也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那個時代勞動人民的偉大創造精神。
2010年,國家文物局批復了“蒲津渡與蒲州故城遺址保護規劃”,蒲津渡再次迎來高光時刻。它像一位滄桑的歷史老人,站立在黃河邊,向我們訴說著它的過往。
中都蒲州的輝煌,蒲津渡的繁華,蒲州橋上的金戈鐵馬,被歷史的風沙塵封成往事。但蒲州故城的再現,黃河鐵牛的重見天日,蒲津渡擦拭掉千年的斑斑銹跡和滾滾黃塵,矗立天河之濱,煥發出熠熠閃亮的光彩,勾勒出中華民族記憶中最華麗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