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說里大情大悲的橋段很多,若論微妙、隱晦,同時也讓人感嘆的,莫過于《倚天屠龍記》第二十七章。文中滅絕師太告訴張無忌,她的師父、郭襄郭祖師的徒兒叫作風陵師太。初讀不以為意,再思之,如有牛毛細針刺入心中,隱隱小痛,卻移不走、撫不平。
直到站在風陵古渡,眺望不盡黃河滾滾東流,才能從迎面吹來的一縷涼風中,追索千百年來中華兒女亙古不變的俠肝義膽、家國情懷。
這座渡口,位于黃河由北向南急轉折彎處,因中條山與秦嶺夾峙迫使河道改向,渭河泥沙堆積形成河灘,成為天然渡口。黃河經過風陵渡時,折而向東。隨著渭河、涇河、北洛河幾條支流的匯入,此處顯得水勢浩大,水流平緩,河道相對比較穩定,成為南來北往商民渡河的最佳地點,過往船只連綿不斷,被譽為“黃河第一渡口”。
清朝《同州府志》記載:“每逢晴日,天小舟船往來于河上,有客船、貨船、游舟,星羅棋布,飄忽無定,煞是繁華壯觀?!?/p>
《神雕俠侶》第三十三回“風陵夜話”描繪風陵渡:“時值二月初春,黃河北岸的風陵渡頭擾攘一片,驢鳴馬嘶,夾著人聲車聲,這幾日天候乍寒乍暖,黃河先是解了凍,到這日北風一刮,下起雪來,河水重又凝冰。水面既不能渡船,冰上又不能行車,許多要渡河南下的客人都給阻在風陵渡口,無法啟程”
風陵渡,不僅是16歲小郭襄“風陵渡口初相遇,一見楊過誤終身”的地方,也是歷史上的兵家必爭之地,見證了無數兵戎相見、戰火硝煙。
《史記·五帝本紀》記載:“蚩尤作亂,不用帝命,于是黃帝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于涿鹿之野?!贝舜翁鞈穑S帝三戰三敗,在第四次大戰時,蚩尤更是命風伯、雨師興法布霧。黃帝大軍迷失在濃霧里,不辨東西、不能作戰,眼看就要再次落敗,黃帝賢相風后受北斗七星啟示,制造出指南車。借助此戰車,黃帝大軍沖出大霧,大敗蚩尤。
此次涿鹿之戰的勝局,奠定了黃帝擁據中原地區的基礎,并起到進一步融合各氏族部落的催化作用,黃帝亦從此成為中華民族的共同祖先,并被逐步神化。諸多歷史學家認為,涿鹿之戰的確為中華民族發軔時期決定日后基本面貌的歷史性戰爭。
遺憾的是,風后死于這場大戰,黃帝在渡口附近的西王村為其修建風后陵,風陵渡便因此而得名。
1960年,考古發掘西王村仰韶文化遺址(距今5600一5000年),出土文物證實新石器時代該地區已有跨黃河交往活動,為涿鹿之戰的傳說提供了有力的史前文化層積證據。
千百年來,黃河緩緩流過風陵渡,共同見證了無數次大大小小的戰爭。風陵渡頭的明月沉默地照耀著這片黃河灘地,在這無數大大小小的戰爭中,有一場歷經3年的戰爭值得銘記,這就是一中條山保衛戰。
翻開陜西69個縣的縣志,總能看到無數抗日戰爭烈士的名字,而許多名字后面都標注了8個小字:“犧牲于山西中條山”。3萬陜西男兒跨過風陵渡,挺進中條山,與日軍苦戰3年。他們用生命守住了中條山,守住了風陵渡,沒有讓日軍跨進陜西一步,譜寫了一曲抗日戰爭史上的壯烈悲歌。
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日軍全面侵華,并迅速占領華北進入山西。
當時的中國軍隊殊死防御,在經歷了忻口戰役、娘子關戰役、平型關戰役和太原保衛戰之后,最終仍是不敵日軍的機械性強天兵力,先后丟掉了天同、忻州和太原等地區。
1938年3月,日軍牛島、川岸師團兵臨山西黃河岸邊的風陵渡,對岸就是陜西的東大門潼關。當時的日軍想要進入陜西關中,就必須先占領黃河岸邊的中條山,然后才能占領黃河的三大渡口蒲津渡、風陵渡和茅津渡,最后經此渡過黃河。
關中危矣!
當日軍兵臨風陵渡進逼潼關的消息傳到西安,時任陜西省政府主席的孫蔚如向陜西鄉黨盟誓:“余將以血肉之軀報效國家,舍身家性命以拒日寇,誓與日寇血戰到底!但聞黃河水長嘯,不求馬革裹尸還!”同時,孫蔚如向蔣介石請戰,并得到了同意。
山西,人稱表里山河。它與西面的陜西以黃河為界,而黃河的東岸有一座山脈,名叫中條山。
此時的中條山,對于陜西、對于西北、對于西南,以及對于當時的陪都重慶都極為關鍵。日軍倘若占領了陜西關中,向西可攻占甘肅、寧夏,甚至新疆;向南可進入四川盆地,進而攻占戰時陪都重慶。因此,中條山無論如何也要死守!
1938年7月,國民革命軍第38軍擴編為第31集團軍,孫蔚如任集團軍長官,下轄38軍(軍長趙壽山)和96軍(軍長李興中)。17師和177師番號保留,師長分別由耿子介、陳碩儒擔任。
隨后,一支由3萬多名“陜西楞娃”組成的部隊,跨過風陵渡,夜渡黃河挺進中條山。
1938年8月8日,日軍牛島師團77聯隊所屬炮兵、坦克、空軍等作戰部隊3000余人,越過重重防線,在今山西永濟市城西街辦西姚溫村、原永濟縣城所在地的蒲州老城一帶,和駐守的第31集團軍官兵展開血戰。從中條山下的西姚溫到黃河岸邊的永樂莊,中國軍隊10多千米的防線火光沖天,硝煙彌漫。為了鼓舞士氣,孫蔚如的集團軍指揮部就設在中條山的最西端、半山腰上的六官村。
黃昏,日軍出動裝甲部隊,天上飛機,地下坦克,向東原陣地撲來。在東原防線指揮作戰的名將孔從洲命令17師補充團團副楊法震帶領一個營的兵力,從日軍后方突襲。楊法震率一營士兵一路沖殺,先后滅了日軍的警戒哨、端了日軍預備隊、炸毀了增援的汽車。一連數日,左沖右突,神出鬼沒,攪得日軍后方大亂,大大緩解了我方守軍主陣地的壓力。
1938年8月15日清晨,日軍調集1200多人,向楊法震的防守陣地撲來。楊法震在指揮打退敵人4次進攻后,與300多名陜西男兒魂歸永濟。
日軍眼見東原防線的主陣地久攻不下,便繞道去攻打中條山北麓的制高點一一堯王臺。在經過一場血戰之后,堯王臺被成功守住。日軍從堯王臺敗退后,又遷回偷襲,一夜之間占領了東南方向的西姚溫、解家墳、萬古寺,使得我方軍隊處在腹背受敵的境地。
此時的永濟城外,日軍已經突破東原防線,兵臨城下。在六官村坐鎮指揮的孫蔚如,急調素有“鐵軍”之稱的教導團去奪回萬古寺。教導團三營營長張希文一馬當先,在收復了萬古寺后,又逆襲西姚溫。戰局瞬息萬變,由于通訊中斷,三營被日軍圍困在了西姚溫。經過一夜的貼身肉搏、白刃相見,該營官兵全部壯烈殉國。
這一戰,為部隊主力及炮兵安全轉移贏得了寶貴時間。
20世紀90年代初,當地政府在修建太(原)風(陵渡)高速公路時,在西姚溫村附近的田地里一次就挖出了600多具尸骨。后經有關部門確認,被挖出的這些尸骨均為當年和日軍作戰犧牲的第31集團軍教導團三營官兵。
1938年8月17日,日軍從東、南、北三面(西面是黃河)包圍了永濟城。團長張劍平帶領全團官兵堅守城池,但在日軍炮火強烈轟炸下,最終城破。城外的護城河被雙方士兵的尸體堵塞,變成一條“血河”。城內的官兵與日軍展開激烈巷戰,就連炊事兵也搶著菜刀殺入敵群。
永濟城失陷,我方500多名官兵為國捐軀。
眼見風陵渡無法渡河,日軍又把目光瞄向黃河上的另一渡口一茅津渡。從茅津渡渡過黃河就是崤山,占領崤山便可以北控山西、東據河南、西進關中。1939年5月29日,日軍開始對茅津渡進行“大掃蕩”。起初戰火規模不是很大,直到6月6日凌晨,日軍數十門山野炮同時響起,對中條山開始狂轟濫炸。
日軍兵分9路,一齊圍攻芮城與平陸交界的陌南鎮,駐守陌南鎮的是國民革命軍第4集團軍96軍主力177師。177師的第一道防線云蓋寺很快被日軍突破,師長陳碩儒率部退守至陌南鎮外。日軍幾十輛坦克又摧毀了鎮外的防御工事,陳碩儒只好退至鎮內,一面頑強阻擊敵人,一面等待38軍增援。
然而,38軍在馳援的路上被日軍包圍封鎖,另一支馳援部隊被日軍圍困在中條山南麓的茨林溝無法脫身。最終,陳碩儒沒能等來援軍,陌南鎮失守,177師被日軍逼到了黃河岸邊。
面對日軍越來越小的包圍圈,年近半百、身材瘦削的陳碩儒硬是帶領一眾男兒殺出一條血路并突圍成功。突圍后的177師趁著日軍主力去追殺其他部隊,鎮內空虛,就又殺回了陌南鎮。之后,陳碩儒帶著隊伍穿插中條山腹地休整數日,以收攏散兵。
風陵古渡

177師突圍時有兩支部隊沒有跟上,他們是新兵團和工兵營,被分別困在黃河邊的許八坡和馬家崖。新兵團有1000多人,都是17歲左右的新兵。小戰士在黃河灘與日軍舍命拼殺,犧牲200多人后,剩余的800多人被日軍逼到黃河岸邊的懸崖上。此時,他們已彈盡援絕。身后是怒吼咆哮的黃河水,眼前是步步緊逼的日本兵,而黃河對岸的關中,是他們魂牽夢縈的故鄉。
一名只剩一條胳膊的戰士雙膝跪地,向著關中家鄉的方向咚咚咚磕了3個響頭,怒喊:“大(爸),媽,兒子不能為你們盡孝了,先走了!”緊接著一躍而下,一頭扎進黃河。
眾人紛紛跪下,齊刷刷向著關中父母所在的方向磕頭后,一起跳入滾滾黃河。
最后跳入黃河的士兵是一位旗手。軍旗已經被炮彈打得千瘡百孔,他仍然雙手高舉旗幟,吼著秦腔《金沙灘》跳進了黃河。
幾乎在800名壯士投河的同時,相距5000多米的馬家崖,177師工兵營200多名士兵也為了捍衛軍人尊嚴而集體跳進黃河。
事實上,當年跳入黃河的,遠遠不止這些人,而是3000人。這3000人,幾乎全是新兵和學生。他們剛剛來到中條山戰場,大部分人連槍支都還沒有領到。
在隨后的黃河灘公祭大會上,將士們臂挽黑紗,面容肅穆。孫蔚如面對黃河,眼含熱淚,緩緩舉起右拳起誓:“此仇不報,我孫某人,自當引頸自戮!以謝國人!”
在之后的戰斗中,李興中、陳碩儒率96軍主力177師殺回陌南鎮,擊潰日軍。孔從洲的46旅從夏縣折回,封鎖了平陸境內的南北通道張(店)茅(津渡)大道。第一戰區司令長官衛立煌應孫蔚如請求,指令黃河南岸的友軍用炮火封鎖了黃河河道。驕狂一時的日軍,終于被我方軍隊四面包圍。之后,我方軍隊向被日軍占領的茅津渡發起全面進攻,日軍全線崩潰。這就是中條山保衛戰中的六六戰役。
此次戰役中,近萬名官兵壯烈殉國。僅黃河沙口灘一帶,被日軍槍殺的士兵和百姓達四五千人,黃河里滿是浮尸。
六六戰役后不到半年,駐守中條山的第47軍升格為第36集團軍,調出中條山,使得原本兵力就不足的第4集團軍更是捉襟見肘,遭遇了日軍的又一次“大掃蕩”。
經過與參謀長陳子堅、秘書長李百川以及趙壽山、李興中等將軍磋商后,孫蔚如決定采取誘敵深入的策略,將日軍誘至平陸東部的望原一帶,設伏兵以擊之。
這次戰斗的主戰場就在望原、淹底兩個山頭。兩山之間有一道深溝,溝底是一條寬30多米的小河一一洗耳河。
決戰的那天清晨,中條山突然迎來一場倒春寒,雨雪交加,狂風怒號。趙壽山趁風雪之夜,調動前線各部兵力,分4路猛攻日軍。一夜間,將望原周圍的日軍打得狼狐逃竄,收復了大部分被日軍占領的村落。當日軍從望原以北的張店據點撲向李振西防守的望原高地時,李振西將一個炮兵營擺在半山腰,5個步兵營排列在炮兵兩側,每隔三五步便有一挺重機槍,形成一條鋼鐵防線,3日之內連續打退敵人的幾十次進攻。
中條山抗日英雄跳黃河殉國紀念碑

在戰斗最危急的時刻,鐵血虎將李振西命令一營營長殷義盛(共產黨員)抽調100名士兵組成敢死隊。
100名三秦男兒齊聲怒吼:“殺敵報國,在此一舉!”
100條陜西漢子吶喊著沖下山去,螳過洗耳河,沖入 敵陣,一排排手榴彈炸起漫天煙霧…
日軍全線潰退,而100名敢死隊員也幾近全部陣亡。
我方軍隊各路人馬,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占領了中條山東部的山頭,對日軍形成包圍之勢。望原的這場戰斗打得昏天黑地,日軍半數以上被擊斃,戰斗持續數十日,以我方軍隊大捷而結束。
孫蔚如的這支陜西軍隊在中條山堅持抗日戰爭近3年,先后粉碎了日軍的11次“大掃蕩”。第4集團軍有2.1萬人犧牲在中條山下、黃河岸邊,令日軍始終未能越過黃河,進人關中。
這就是陜西軍人的中條山保衛戰,后世總有人把中條山保衛戰和中條山戰役混為一談,中條山保衛戰發生在中條山戰役之前。以第4集團軍為主力的我方軍隊,堅守中條山將近3年,官兵同心、軍民一體,讓日軍始終無法越過這條長度約160千米的山脈,無法越過風陵渡,讓日軍占領西北和西南的戰略計劃在這里止步。
千載黃河流不盡,一帆明月渡西洲。站在風陵渡口,千年來的硝煙早已散盡。如果中條山的英靈看到如今的山川無恙、煙火尋常,他們是會頷首微笑吧。
下次你路過,人間已無我。
但我的國家,依然是五岳向上。一切江河依然是滾滾向東,
民族的意志永遠向前,
向著熱騰騰的太陽,
跟你一樣。
——余光中·《歡呼哈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