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濃,晚霞籠罩下的利津黃河大橋車流如織,這是新時代的利津渡口。與之遙遙相望的是那十里之外的千年古渡一一東津渡。燈光交錯間,一眼千年,跨越歷史長河,我仿佛看到這個“飽經風霜的老人”的前世今生。此渡口位于東營市利津縣城東關外,因地處濟水和黃河的東方,故名“東津渡”,曾是黃河下游的咽喉要道。北魏時,輻重在此卸船;金代,鹽船船帆蔽日遮天;明成化年間,利津教諭章忠作詩《東津曉渡》贊“津河環帶碧流長,舟子清晨渡口忙。縹緲云邊人競渡,汪洋浪里棹輕揚。尋常蕩漾沉波月,來往棲遲向曉霜。幸際政平方系纜,行人猶似喚漁郎”。可見當時東津渡的繁忙景象…葦草拂過殘存的石階,顯現出時間的刻痕:最深者是明清鹽車碾出的溝壑,最斑駁者嵌著1947年船工補船時滲人的血痕,最淺者是蜿蜒至岸邊的“津渡書屋”。古渡石階將千年興衰凝于肌理,從羊皮筏到鋼板橋,古渡之魂從未沉沒,只是化作了黃河的另一種流向。
鹽鐵命脈上的黃金渡口
金明昌三年(1192年)寒冬,永利鎮與東津鎮合二為一,升為利津縣。正是依靠東津渡這一水陸交通樞紐,永利鎮才得以從眾多鎮中擢升為縣。這座以渡為“臍帶”的新城,一落地便吮吸著鹽鐵的乳汁。
漕運鼎盛時,渡口即金礦。元代至清代,利津縣天清河兩岸建有豐國、永阜、寧海等鹽場,產鹽量居山東省之冠。大清河成為鹽船、漕船和商船往來的通道。東津渡口處建有石駁岸,兩岸能同時停靠商船百余艘。山東都轉運使鹽使司在此設“批驗所”,青州、濱州鹽場所產海鹽,經此渡口檢驗北上。《利津鹽法志》載:“歲運二萬引,渡稅倍縣賦。”
清代,東津渡口商幫云集,晉商駝隊載著潞鐵與蒙皮抵渡,換走魯北棉布與海貨。清道光年間,東津渡口擴建“雙棧道”,北棧泊鹽船十列,南棧停商舸百艘,燈火徹夜不熄,人稱“小濟南”“小天津”。清康乾時期,利津人劉學渤作詩《東津即事》,描繪了東津渡口的繁榮盛景:“濟流干曲赴東津,萬壑朝宗匯海濱。岸闊潮平飛野騖,帆懸風靜照游鱗。青齊車轂爭先渡,吳越朦艘列異珍。此地由來似都會,千村河潤澤斯民。”
黃金渡口催生出城市的鋼筋鐵骨。明清時期,利津縣城曾在各富商的資助下多次翻新,青磚城墻“高三丈,環渡七里”敵樓可眺望30里外鹽船帆影。富戶韓士名捐資獨修北城墻一面,被稱為義士。知縣程士范用時3年,以磚廂護了城墻,修建了高大宏偉的城門樓,甕城4座、角樓4座、敵樓21座,“城高二丈,闊一丈五尺,周長七里十八步”。東津渡口也是這次修城的重點部位,修建了長40余丈的石駁岸,船只停靠更加方便,還起到了護城的作用。利津少尹狄培負責督修,“三載馳驅畚鍤見,金湯永固屹如山。南襟河濟通鹽艘,北帶滄濱控鐵關。日落市人爭渡急,帆收估客訝言蠻”,應為其真實感受。利津城由此成為武定府所屬諸縣中最天、最宏麗的縣城。
1987年的東津渡口
東津渡遺址石碑

河運賜予利津富庶,卻也帶來“三年一徙渡,十年一改道”的困局。清咸豐五年(1855年),黃河在河南銅瓦廂決口后,利津古渡北移2里,鹽商斥巨資重修石駁岸,條石縫隙竟嵌進7000兩捐銀的銀錠,只為鎖住這條流金的河。
當最后一批鹽車在秋雨中離開,石板上只余下兩道深凹的車轍,一道盛滿月光,一道蓄著雨霧,靜靜等待后人考古錘的叩問。
烽火記憶中的血色渡口
1947年,黃河重歸故道,東津渡口由此重獲新生,有了較大擺渡船只,成為解放戰爭時期黃河下游交通的重要通道,也是清河軍區和冀魯邊軍區聯系的重要通道。1947年6月30日,當劉鄧大軍千里躍進大別山的號令傳來,黃河下游12處渡口中,東津渡因河道收窄、水流湍急被定為核心突破口。是夜,利津縣200余名船工集結渡口,時任普冀魯豫野戰軍1縱20旅59團團長董正洪指著對岸碉堡群:“拿下它,為全軍開道!”
7月1日凌晨,東岸升起3顆紅色信號彈,船工老王的柏木船行駛在最前面。距對岸約100米時,敵人機槍打裂船幫,河水狂涌。老王一邊吼著:“拆門板!”一邊帶頭搶斧劈向自家船艙門。17歲女隊員李玉英縱身躍入激流,肩扛纜繩牽引船隊。子彈擦過她的發,身后10余名婦女扛門板、抬糧袋她們身后,利津百姓的門戶正次第洞開。經此一戰,59團全員登陸,摧毀敵碉堡27座;船工傷亡46人,王家兄弟等9人身黃河。后續3日,4萬大軍經此渡口跨河南下。華東局和華東軍區機關由鄧子恢、張云逸等帶領,分別從魯中、膠東順利轉移到渤海區的惠民、陽信縣一帶。
戰役背后更藏驚心布局。渡河前月,武工隊假扮鹽商,30次往返渡口,測繪河床暗流。船工將桐油船偽裝成草垛,躲過敵軍空中偵察。總攻夜,利津百姓點起萬盞油燈假扮集鎮,誘使敵軍炮火偏離渡口…千年古渡,上演軍民魚水之情。
當滿載戰士的最后一只船消失在晨霧中,古渡老石階上只剩散落的綁腿布與半袋炒面。滔滔濁浪之下,門板與鐵錨同沉,托起了新生的希望。
風雨變遷中的渡口史詩
利津因河而興,卻也飽受河患之苦。利津城逼河太近,黃河多次在此改道,縣城東南角和東門的甕城屢被河水沖毀。為保護城池,清康熙年間,在大河坐彎處興修石埽。為保證石料來源,官府明令回空船只都要裝載石塊。彼時,大河之內,逆河而上者均為鹽船糧船,順河而下者滿載石塊,蜂擁至東津渡卸載調撥。
水患無情,渡口卻絕非河上冰冷的石堆,它承載著無數來來往往行人的足跡。河流是渡口永恒的脈動,水漫上石階又退去,那浸透了無數腳印的石階,訴說著二者骨肉相連般的依存一一大河以蒼茫水域孕育了渡口,渡口亦以喧騰不息的生命力回饋大河以靈魂與呼吸。
20世紀90年代,黃河進入枯水期,連年斷流,航運被迫暫停。相比之下,柏油公路的暢通使城市變得四通八達,濱海路、永莘路、利禹路繞經利津城。2001年9月,新時代的東津渡一一利津黃河公路大橋建成通車,利津城成為東連山東半島、西接京津唐的重要通道。自此,汽運代替了水運。
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雖然東津古渡繁忙景象不再,但其依然承擔著水運的重任。渡口與河流彼此擁有、彼此成全,在歲月長河之上,共同描畫出一幅流動而恒久的畫卷。經歷了人力搏浪與長橋臥波的文明跨越,這個“飽經風霜的老人”變得更加堅韌挺拔,巍然屹立在大河之畔,用慈愛自送每一輛汽車、每一位行人,于風雨中守護著利津城、守護著母親河。
解碼黃河故事的文脈新渡
當黃河國家文化公園的藍圖繪就,東津渡遺址成為利津段重要坐標。鋼板青磚復建的鹽運碼頭旁,AR(增強現實)投影再現清代漕船云集盛景;掃碼聆聽老船工口述,聲波在手機屏漾起黃河漣漪一一科技讓渡口記憶可觸可感。
2020年,當地政府系統性地開展了東津渡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如創排呂劇《鐵門關》,投資近500萬元建設歷史文化展館等,著力延續歷史文脈。《鐵門關》劇本考證涉及明清地方志17部,歷史文化展館展陳明代漕運文物43件,復原傳統龍舟技藝、培養傳承人12名。
當地政府深入實施黃河文化遺產保護工程,重點對水利、名人遺跡等黃河文物古跡進行全面梳理,圍繞黃河文化主題創作了一批文藝作品,鼓勵學者研究呂劇、泥塑等非遺、民俗形態。自此,老技藝也有了青春表達式,省級非遺黃河號子有了新傳承:中學生將拉纖節奏編成課間操,呼喝聲震落槐花如雪;鼓手用電子采樣混編船工調,在草莓音樂節掀起“黃河雷聲”。黃河號子傳承人李振海笑嘆:“沒想到吼了半輩子的‘呦嘿’,成了年輕人的潮玩!”
黃河岸邊新建的黃河書屋、黃河公園也成為傳承文化的載體。玻璃幕墻倒映大橋車流,室內卻是另一重時空:一層“渡口方志”,展陳清代鹽秤、1947年門板殘片與大橋設計圖等;二層“黃河書屋”展陳沿河9省(區)方志,學者在此撰寫《古渡口生態啟示錄》,孩子朗誦自己寫的詩:“爺爺的槳是月亮銅補的,大橋的索是太陽紡的線…”
這些被太陽紡成的金線,正織就鄉村振興的錦緞。渡口遺址3千米外,村民李紅霞將女兒在書屋寫的詩《棗木舵》印上布包,掛進“渡口盲盒”電商頁面,詩意與生計,從未如此緊密相連。村民演繹民宿沉浸劇《夜渡1947》,游客舉著火把“護送情報”,旅游業與歷史文化深度融合。利津相關部門依托渡口遺址開設游學課,講述老一輩黃河職工的感人故事當古老渡口成為文明路由器,黃河故事正以千兆速率奔向未來。
夜漸微涼,遙望大橋,燈火閃爍如流螢飛渡。指尖再次撫過殘存的石階凹痕一一歷代鹽車的碾軋、革命前輩的足跡更加清晰,與黃河書屋玻璃幕墻反射的流光,在黃河的吐納中交融匯聚成一圈又一圈年輪,在歲月的洗禮中不斷加深。古渡終成擺渡者:以滄桑為舟,載一河星火;以時間為索,測文明之深;以洪峰為尺,量鐵骨脊梁;以泥沙為硯,繪安瀾長卷。
東津渡浮橋近景
暮色中的利津黃河大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