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河口,是因為一架水車。水車轉動,浸潤著母親河的養育之恩。

20世紀40年代,新西蘭人路易·艾黎與英國人喬治·何克把陜西鳳縣雙石鋪的培黎工藝學校(以下簡稱培黎學校)西遷至甘肅山丹。為解決學校農場的灌溉難題,培黎學校師生在川口河上架起水車。川口河是古弱水的支流,《山海經》記載:“昆侖之北有水,其力不能勝芥,故名弱水。”說的是這里水沒有任何浮力,即便將一片羽毛放在水面上,羽毛也會下沉到河底。這樣的水,基本不具備航運能力,灌溉是其主要功能。川口河上的水車不僅解決了學校農場的灌溉難題,還成為技術引進的標識之一。經過七八十年的社會變革,當年水車提灌的遺跡蕩然無存。培黎學校的水車技術由蘭州引入,而蘭州黃河水車由明代段續創制,距今已有460多年的歷史。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水車出色地擔當著蘭州黃河沿岸唯一的提灌工具,全盛時期多達252架。
2024年5月,為了尋訪黃河上保存最古老的水車,我們赴蘭州水車園參觀。水車園曾是黃河上水車集聚之地,單輪、雙輪、三輪、五輪等各種形態不一而足,現已仿建成水車博覽公園,蔚為壯觀。參觀完水車園,出蘭州城經109國道西行逆黃河而上,在下川村北200米的黃河南岸,見到了傳說中的下川水車。下川水車,是蘭州境內僅存的清代水車,相傳由西固人劉功及弟子建造于清乾隆年間。水車車體架于基座之上,由馬口、主軸、水車輪、水斗等部分組成,直徑約20米。人站在水車下,高不及基座。平穩的黃河水緩緩東流,卻可以推動高大的水車。據記載,該水車轉動時,每日灌溉田地13余公頃。370多年前,能垂直提升七八層樓高,將黃河水引入良田,并為人們提供足夠的飲用水,養育一方百姓,絕對可以稱得上是創舉。培黎學校校辦農場能擁有耕地1333余公頃的疑惑終于解開。
離開下川村,繼續沿黃河西行,109國道穿過一處車流密集的村落,古風猶存的河口留住了我們的腳步。

河口是莊浪河匯入黃河的口岸,因瀕臨莊浪河與黃河交匯的位置而得名。自然形成的河口渡口北接武威、東至蘭州,是古代黃河上游著名的四大渡口之一,亦是古絲綢之路與唐蕃古道的交匯之地,一座被黃河濤聲浸潤了2000年的古渡要津。因其山環水抱的險要地勢,一度被譽為黃金水道。
自古黃河上游的西北地區多為山巒溝谷,交通很不發達,運輸物資極為不便。山區除少量的畜力車拉運外,主要靠人背畜馱,長途運輸非常困難,可在黃河上用皮筏運輸卻較為便利。《后漢書·鄧訓傳》記載,東漢和帝永元元年(89年),鄧訓任護羌校尉時,眾羌歸順,迷唐羌酋不服,退居大小榆谷,于是鄧訓發湟中兵6000,至歸義城被黃河所阻,遂命兵士“縫革為船,置于簞上,以渡河”,命為“革船簞”。這“革船簞”就是首創于青海貴德一帶黃河上的航運工具一羊皮筏子的別稱。漢唐以來,絲綢之路北、中、南3道皆匯于
下川水車

黃河此段,催生了眾多著名古渡。傳說,唐貞觀十五年(641年),文成公主奉旨與吐蕃松贊干布聯姻。她從長安(今西安)出發,歷經隴山(今陜西、甘肅交界)、秦州(今天水)、隴西到蘭州,由河口渡過黃河,經過3年長途跋涉,終于抵達拉薩。清光緒三年(1877年),左宗棠率兵西征,也是路經河口通往新疆。左公帶領戌邊將士,一路插楊栽柳,在通往新疆的路上種下了一棵棵楊柳,為塞外的荒漠之地點染上綠色。
至清末民初,隨著西北毛皮等土特產大宗出口需求的激增,黃河上游皮筏運輸達到了鼎盛。早在18世紀70年代,沙俄即在嘉峪關設立領事館,并取得了嘉峪關通往河口經商貿易的特權;甘、青、寧的羊毛、皮張、糧油、藥材,多依賴皮筏長途轉運至包頭,再經陸路送往天津交付洋商。據統計,1918年至1927年,僅青海地區每年向外運輸的羊毛約達350萬千克。糧油的外運量也相當可觀,還有木料、青鹽等,河口是必經之地。數據背后是古渡口商賈云集、車船相望、駝隊與筏客接踵,小商販叫賣聲與黃河水聲交織的繁忙場景。河口成了水路和陸路商品的集散地,有時駝隊運送的貨物僅需渡河便可繼續前行,于是有了“羊皮筏子載駱駝\"的奇觀。
河口古渡

河口還是蘭州通往青海、西藏、新疆等地的交通要道,也是重要的國際通道。離開碼頭,漫步古鎮。東街上一棟民宅映入眼簾—“甘肅第一海關”的牌匾悄悄隱藏在雕花的廊檐下。房屋始建于清代,為山西商人修建的秉承我國明清時期典型民宅建筑風格的四合院。在四合院的一面墻壁上,保存著當時甘肅海關的標志。18世紀70年代,英、沙俄等國開始在中國進行經濟活動。清光緒七年(1881年)二月,清政府與沙俄簽訂了《中俄伊犁條約》,俄商取得了從嘉峪關到河口地區的貿易特權。俄商將大量商品通過河口轉通雖然取代了它傳統的水運功能,但這里每一塊青磚都刻著絲路的駝鈴,每一盞紗燈都映著唐蕃的月光,每一聲秦腔都唱著黃河的千年。
登臨鐘鼓樓遺址俯瞰,看夕陽熔金般灑在河面,黃河如游龍劈開丹霞峽谷,對岸蘭新鐵路上的列車正呼嘯而過。遠處的蘭州國際港務區,集裝箱吊臂的鋼鐵弧線與明代長城的古老夯土輪廓在暮色中對話。重新規劃保護后的古渡口,正以另一種方式講述它的故事。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駐足新建的旅游棧道,黃河水依舊滔滔

河口,不僅是古絲綢之路上交通與商貿的重鎮,也是軍事上的天然屏障,故依河口古渡口而建莊河堡。堡,本來是土筑的小城。明朝開始由官府主持修建的堡明確側重軍事防務并兼具商貿功能。莊河堡的建立則是在渡口成熟的水運商貿體系上強化了軍事功能。同時,往其他地區銷售,河口便成為中俄貿易活動的一個重要地區節點。清光緒八年(1882年),清政府在河口設立了專門檢驗、檢查、通關收費的“河口海關”,宣示主權,這便是蘭州乃至甘肅最早的一處內陸海關。河口又擔負起一份國際貿易的責任。
古渡夕照

河口,原本是浩浩黃河上水運繁忙的一點,水路、陸路的交織使它成為金城蘭州向西開放的門戶。現在國道312、109線,蘭海高速公路,蘭新鐵路在此橫穿而過高速發展的現代交東流。蘭海高速上的車流織成流動的光帶,與古渡口殘存的石階碼頭形成奇妙的時空疊印。我知道,這座古渡的故事還遠未結束。它不僅是歷史的標本,更是活著的流量密碼;它曾見證過金戈鐵馬的豪情,也經歷過商賈云集的繁華;它曾在時光中沉寂,如今又在保護與傳承中煥發新生。或許,這就是文明最動人的模樣一它從不因歲月流逝而消失,而是像黃河水一樣,在歷史的河道里不斷奔涌,裹挾著過去,流向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