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禹作為中華文化的代表性文化符號之一,其信仰歷經了從自然崇拜到文化認同的演變。在古代,人們將治水英雄天禹視為能夠操控自然、驅除水患的神明,從而形成對天禹的自然崇拜。隨著時間的推移,天禹信仰的內涵逐漸超越了單純的自然崇拜,成為人們心中對英雄、對中華文化的認同與傳承。
大禹形象神格化演進過程
大禹形象的神格化過程是中國早期“歷史神話化”的典型例子,反映了先民對自然力量認知的深化與文化記憶的重構。在先秦至兩漢的文獻記載中,大禹形象呈現出明顯的層累建構特征,從最初的歷史人物逐漸被賦予神性,最終成為兼具創世神、山川之神與圣王的多重神格符號。這一演變軌跡不僅體現了古代中國政治法統的建構邏輯,也折射出中華水文化信仰體系的形成。
西周至春秋時期的大禹形象:半人半神的初始形象
西周至春秋時期的大禹形象主要見于青銅器銘文及《詩經》等文獻,此時的大禹已呈現出半人半神的特征。西周中期的青銅器銘文中,大禹被描述為“布土造地”的創世者,如《遂公》銘文記載,“天命禹敷土,隨山浚川”,將大禹治水與天地開辟聯系起來。這一時期的“禹跡”“禹績”等詞匯頻繁出現,表明天禹已被視為領土開辟者和山川秩序的建立者。歷史學家顧頡剛指出,商周統治者祭祀大禹,因認定自己的領土源自大禹之手;西周中期,天禹是山川之神,后來有了社稷,又為社神。此時的禹已超越單純的歷史人物,
成為具有神圣性的文化符號。
戰國時期的大禹形象:諸子詮釋下的形象分化
戰國時期,在諸子百家的文字中,大禹形象開始分化,不同學派基于各自的政治理念對大禹進行重新詮釋。儒家如《孟子》強調大禹“聲為律,身為度”的圣王形象,將其塑造為道德典范和治國楷模。而《楚辭·天問》則保留了大量神話元素,通過一系列疑問句式呈現大禹治水的神奇色彩:“洪泉極深,何以寘之?地方九則,何以墳之?河海應龍,何盡何歷?何所營?禹何所成?”這些詩句暗示了大禹與神秘力量的聯系,將大禹治水納人更為宏大的宇宙敘事中。專門研究大禹傳說的學者楊棟曾指出,諸子通過對大禹辛勞形象的理性化詮釋,將其塑造為與夏王朝相匹配的圣王典范。這種詮釋既彰顯了為民奉獻的精神,又賦予大禹“德”的象征意義,使之成為垂范后世的道德載體。
漢代的大禹形象:歷史化與神話化并行
兩漢時,大禹形象的歷史化與神話化并行發展,呈現出更為復雜的樣貌。《史記》對大禹治水的記載,已將神話色彩轉化為歷史敘事。神話中那場肆虐的原始洪水,成了堯舜時代真實的水患,天帝形象被賢君堯舜取代,原本有神性的和禹,也轉變為堯舜麾下,輔佐治水的臣僚。與此同時,《淮南子》等文獻卻保留并發展了天禹的神話維度,如《淮南子·地形訓》記載,“禹乃以息土填洪水”,將天禹與具有神異性質的“息壤”聯系起來。這種看似矛盾的現象實際上反映了漢代知識精英試圖調和歷史理性與神話思維的嘗試,通過將神話“歷史化”和將歷史“神話化”的雙向過程,建構起符合漢帝國意識形態的文化記憶。此時,大禹的形象進一步神格化。
天禹形象神格化演進過程,是中國早期文明對水這一自然力量的認知與文化編碼的產物。通過將治水經驗升華為神話敘事,再將神話敘事歷史化為政治典范,構建了一套獨特的水文化認知體系,而大禹則成為這一體系的核心符號。這一符號不僅承載著先民對水患治理的歷史記憶,也凝聚著他們對人水關系的哲學思考,為后世水文化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大禹信仰的核心要素
大禹形象神格化的符號建構并非單一的神格提升,而是通過一系列具有象征意義的核心要素相互關聯而形成的復雜符號系統。這些要素包括神獸、神器、堵疏治水方法論及劃分九州等,它們共同構成了大禹信仰的認知框架和敘事基礎。
神獸
大禹治水的故事不僅是對古代水利工程的記憶,更通過神獸與神器的敘事構建了一套完整的超凡力量體系。在大禹治水敘事中,神龍、異獸作為大萬的助手與敵手,構成了神話的戲劇性張力。《楚辭·天問》以“河海應龍?何盡何歷?”暗示應龍一一種有翼飛龍對大禹的協助。后世文獻進一步擴展這一設定,稱大禹統領四海龍王導水入海,奠定了龍族的水系權柄。這種敘事將大禹塑造為眾龍之主,其治水行為實則為對自然力量的絕對掌控。與之相對的是以無支祁為代表的異獸勢力。淮河水怪無支祁的傳說(如大禹聯合諸龍與其對戰,最終將其鎮壓于龜山)強化了治水的道德隱喻:天禹代表文明與秩序,異獸象征混亂與蠻荒。這種二元對立不僅豐富了大禹作為正派水神的形象,也將治水升華為宇宙秩序的建立過程。
神器
天禹治水神話中的神器同樣具有雙重象征意義。“息壤”作為核心道具,在《山海經》中被描述為“自長無限”的神土。與大禹皆使用息壤,但結果迥異:因“堙洪水”失敗而遭懲,大禹卻成功疏導水流。這一對比凸顯神話的道德邏輯工具的有效性取決于使用者的智慧與德行,而非神力本身。
大禹治水神話中另一重要神器是后世傳說中的“如意金箍棒”。民間敘事稱,大禹借太上老君所鑄之棒測量水勢,其“隨意伸縮”的特性被賦予科學測量的象征意義。“金箍棒”
后來演變為孫悟空武器的文化遷移現象,恰恰說明大禹符號的開放性一一神器脫離原初語境后仍能獲得新的生命力。
神獸與神器的組合,使大禹形象超越了水利專家的單一維度。神獸敘事賦予其統率自然力量的權威,神器傳說則強調道德與技術的結合。二者共同構建了一個既神圣又理性的治水神話體系,反映了古代中國對人與自然關系的辯證思考:文明對自然的征服,既需超凡力量的介入,更依賴人類的智慧與德行。
堵疏治水方法論
堵塞與疏導的治水方法論是大禹信仰的第三個核心要素。文獻中普遍記載采用“堵”的方法治水失敗,而禹改用“導”的方法成功,如《國語·周語》記載,“墮高堙庫”(削平高地填堵低處)導致治水失敗,而禹“疏川導滯,合通四海”取得成功。這種對立不僅是一種技術路線的對比,更被賦予了深刻的道德和哲學意義。“堵塞”代表違背水性、強行干預的自然觀,而“疏導”則代表順應水性、因勢利導的自然觀,二者的對立反映了古代中國對“道法自然”理念的認識深化。事實上,《山海經》等早期文獻表明,“湮洪水”(堵塞法)是、禹共用的治水方式,是早期治水的常規手段。后世將“堵塞”與“疏導”對立,實為建構敘事:通過治水方法論的對立符號,凸顯大禹的革新性,將其塑造為治水智慧的代表。
劃分九州
劃分九州是大禹信仰的第四個核心要素。《楚辭·天問》問道:“地方九則,何以墳之?”即大禹如何劃分九州。劃分九州將大禹從單純的水利治理者提升為文明空間的規劃者和政治秩序的建立者。《尚書·禹貢》詳細描述了大禹劃分九州、制定貢賦的過程,將治水成功與政治整合聯系起來。大禹通過治水劃定九州的行為,實際上是對混沌水域的文明化改造,將無序的自然空間轉化為有序的人文空間。這種空間秩序的建立不僅具有實用功能,還具有象征意義,它表明大禹不僅是水的征服者,還是文明的奠基者。正如《淮南子》所述,大禹“定九州”的行為使其超越了單純的水神角色,成為中華文化的空間設計師和文化英雄。
大禹信仰的這些核心要素并非孤立存在,而是相互關聯、相互強化的有機整體。神獸助手彰顯神力,神器工具提供手段,堵疏治水方法論對立展示智慧,劃分九州則最終將神力轉化為文明成果。這種多要素互動的符號結構,使大禹形象具有極強的適應性和生命力,能夠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和文化語境中被重新詮釋和應用,從而形成持久而廣泛的文化影響。
大禹信仰的地方性表達
大禹信仰并非一成不變,而是在不同地域的傳播過程中,與當地水文環境、文化傳統和社會需求相結合,形成了豐富多樣的地方性表達。從黃土高原到江南水鄉,從官方祭祀到民間傳說,大禹信仰呈現出“一體多元”的文化格局。
黃土高原地區:“水土共生”信仰
在黃土高原地區,大禹信仰與當地干旱缺水的自然環境緊密關聯,形成了獨特的“王一水”辯證信仰。例如,山西芮城的大禹渡揚水工程,將現代水利設施與大禹文化相結合—工程采用多級泵站串聯提水的方式將黃河水引上旱塬,使曾經的“旱疙瘩”變成良田。“大禹渡”這名字不僅是對大禹治水的紀念,也將現代水利成就納入大禹符號體系。
此外,黃土高原地區對大禹治水的詮釋特別強調“息壤”與當地土壤的關系。文化學者黃飲冰曾提出,“息壤”可能指黃土高原特有的土壤,因其疏松肥沃、易于耕作,象征大禹治水后帶來的土地改良。這種解釋將大禹信仰與黃土高原的地理特性結合,形成了具有地域特色的水土崇拜。
中原地區:“禹跡”地理與夏文化認同綁定
中原地區作為夏文化的發源地,大禹信仰與歷史地理景觀深度綁定。例如,洛陽偃師的二里頭遺址(夏都城所在地)出土了四五千年前的洪水痕跡,印證了大禹治水的歷史背景。當地傳說中,“禹宿谷堆”(相傳大禹治水疲憊時曾在此休息)、“龍門”(大禹劈山導水處)等地理景觀,使抽象的大禹信仰具象化為可感知的地方記憶。
更重要的是,中原地區的大禹信仰承載著區域文化認同功能。由于夏朝的核心統治范圍就在以洛陽為中心的嵩洛地區,大禹不僅是治水英雄,也是夏文化的象征,成為連接古代文明與現代地方認同的紐帶。
江浙沿海地區:大禹信仰與海洋文化、水神崇拜深度融合
在江浙沿海地區,大禹信仰與海洋文化、水神崇拜深度融合。浙江紹興的大禹陵是重要的祭祀場所,當地傳說突出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奉獻精神;江蘇淮陰地區則流傳著大禹與淮河水怪無支祁激戰的傳說,將治水敘事具象化為正義與邪惡的對抗,反映了沿淮民眾對水患的地方性理解。
此外,江南地區的大禹信仰特別強調其水利智慧。民間傳說提到,大禹治水后“測量水的深淺,丈量地的面積”并借助“如意金箍棒”作為測量工具。這與江南水網密布、農業精細化的傳統相契合,使大禹形象更偏向“水利工程師”而非單純的治水英雄。
西南地區:民族交融與災害抗爭敘事
在四川、云南等西南地區,大禹信仰與當地自然環境、少數民族文化交織。例如,汶川、北川等地被視為大禹出生地(“禹生石紐”),羌族史詩《羌戈大戰》中甚至有大禹助羌人治水的片段,顯示了大禹符號在民族融合中的橋梁作用。
西南地區的大禹信仰形式多樣,既有官方祭祀(如禹王宮、禹王廟),也有民間節慶(如羌族農歷六月六的禹王祭)。由于西南地區多山多地震,水患頻繁,當地傳說更強調大禹對抗自然災害的英勇形象,反映了民眾對安全環境的深切渴望。
大禹作為中華水文化的核心符號之一,其形象與精神經歷了從神話敘事到民族精神的升華歷程,最終成為凝聚中華民族水文化認同的深層紐帶。這一文化整合過程不僅塑造了中華文明起源的典范敘事,更確立了“天命所歸”的政治合法性話語體系,深刻影響了后世對中華文明起源的認知模式。在道德層面,儒家塑造的“克己奉公”的圣王典范通過典籍制度化書寫與民間文藝傳播,形成從精英到大眾的倫理投射,其“憂民之憂”的情懷至今影響著現代水利決策;在智慧傳承層面,“疏導”理念發展為“因勢利導”的方法論,從都江堰“深淘灘低作堰”到當代“數字孿生流域”,展現了對大禹智慧的創造性轉化;在精神凝聚層面,從“民族不滅”象征到生態文明時代的“天人共生”理念,使大禹符號超越歷史語境,成為應對環境挑戰的文化基因庫。
來源:四川省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大禹研究中心2024年度科研項目“大禹崇祀與中國的水神信仰研究”(編號:DYYJ202409)。
(作者單位 四川文化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