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年一樣,遠離故土的我,在與父母的通話里,每每談及的話題,除了家鄉的天氣,便是當下天氣下莊稼的長勢,特別是麥田的情形。
麥子在兩百多天的一生里,會經歷播種、發芽、出苗、生根、長葉、分蘗、拔節、孕穗、抽穗、揚花、灌漿、成熟等生長階段。在不同的生長階段,麥子會面臨相應的獨特氣候,并遭遇不同的自然災害。在田間地頭,時常晃動著農夫的身影,他們是一株株會移動的麥子。他們陪伴著麥子共同經歷寒來暑往和風霜雨雪,穿越四季,直到蕭瑟而空曠的大地逐漸變成一片金黃的浩瀚麥田。
時間是有魔力的。麥子在深秋播種后,慢慢地將身體扎入大地,深入土壤,長成一米多甚至兩三米的發達根系,以迎接各種各樣的自然考驗——洪澇、風暴、干旱、冰霜、病蟲害等。麥子只有把根深深地埋進大地,充分吸收大地里的水分和營養,才能抗擊一生中的諸多災難。
對于把一生都奉獻給土地的農民來說,麥子就是他們養育的另一個孩子,麥子的每一次成長都牽絆著農民的心。而對于在鄉村長大的孩子來說,在多年與父母相伴于田間的勞作中,他們早已把麥田里的麥子視為自己的兄弟姐妹。故而長大后,遠離故土的鄉村孩子,在與父母的長途通話中,麥子和麥田是他們總也繞不開的話題:麥子長得怎樣了,該進行哪項勞作了,今年的收成將會如何……隔三岔五地,這些話題在電話兩頭,問了一遍又一遍,答了一遍又一遍,問的人問了又問,答的人說了又說。直到麥子顆粒歸倉,這個話題才暫時作罷。然而幾個月后,待麥子播種,同樣的話題會再次被撿起,周而復始,生生不息,就像田野里一茬又一茬的麥子。
那一年,父親在收割麥子的間隙,用鐮刀抵地撐住疲倦的身體,他望著眼前隨風搖曳的金黃麥田,瞇著眼睛悠悠地說:“人生啊,就是收割幾十茬麥子的事兒,看似簡單重復,每年卻又不完全一樣;怎么從這簡單的重復里,品味出不同的滋味,這就是人生的過程,也是人生的意義。”對于父親的話,年少的我似懂非懂,卻像高懸于天空的烈日一樣,可這些話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里。
長大后,我像故鄉的無數年輕人一樣,在被麥子喂養出茁壯的翅膀后,逃離了成長的那片土地,以尋找更大的世界和舞臺。越來越衰老的父母卻成了守巢的老鳥,年復一年地守護著故鄉的田野和漸顯滄桑的家園。
奇怪的是,在夜深人靜,或身心疲憊時,故鄉的風總是帶著麥田的特殊味道,飛越千山萬水,沖進我的鼻腔,慰藉我漂泊孤寂的心。麥田成了我的兄弟姐妹,每一次成長和變化,都牽動著我的心。
站在門口就能望到田野的父母,他們對麥田的態度卻耐人尋味。澆水、鋤草、打藥、排澇……父母遵循麥子的生長規律和實際需求,不厭其煩地重復著這些農活。豐收的麥田里,麥穗飽滿豐盈,沉甸甸地壓彎了麥稈。父母欣喜地在暑氣蒸騰的麥田里忙碌著,和時間賽跑。在整個麥季里,他們的勞累和困乏會被麥子的清香沖淡。而在歉收的麥田,麥穗稀疏羸弱,猶如營養不良的孩子,一個個都抬起了蒼白的臉龐。這情景似麥芒一樣刺著父母的心,他們能做的,不過是平靜地接受。嘆一口氣后,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能將期望交給來年。也許,他們的心底隱藏著我們無法窺見的悲傷和痛楚;也許,他們早就傷痕累累的心田和布滿溝壑的面容一樣,有著我們無法明了的平靜和淡然。
前幾天,我再次和父母談及今年的收成時,父母說今年的麥子良莠不齊,產量也相差較大。因為在長期干旱的條件下,麥子的收成與澆地的次數和效果成正比,付出多的,收成自然好,誰也騙不了莊稼,誰也騙不了土地。
昨晚,母親欣喜地告訴我,我家的麥子收割了,產量不錯,他們相當滿意。這個收成,是對他們過去半年多來他們勞作的回報,也是麥田給予他們勞作的答卷。他們說期待來年,他們的答卷會更漂亮一點。
有人說,閱讀和寫作會讓人多活幾輩子。因為閱讀和寫作的人,會以獨特的方式體驗和品悟不同的人生。如此說來,我那播種并收割了幾十茬麥子的父母,又何嘗不是在大地上閱讀和寫作呢?他們翻閱了幾十年的大地,并在大地上書寫了幾十年的人生故事。故而,他們早就像一個成熟而豁達的作家,不管豐年還是荒年,他們都坦然接受,因為那是他們人生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