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舊年,去田間看瓜,灌入耳中的,是遍野的蟋蟀鳴。
白晝,蟋蟀耐不了熱,紛紛躲在洞穴里休息。一俟金烏西墜、玉兔東升,天氣變得涼爽,它們紛紛爬出洞穴,開始覓食、求偶、鳴唱。
瓜田,挨著一條河,土質(zhì)肥沃,莊稼長得好,蟋蟀自然多。鄉(xiāng)間之夜,月光皎皎,照在曠野上,形同白晝。在我的眼前,藍晶晶的夜空、銀閃閃的月光、清凌凌的河水、碧油油的瓜地,構(gòu)成了一幅鄉(xiāng)間夏夜風(fēng)情畫。
“蛐,蛐——”蟋蟀鳴有撫慰人心的妙用。當勞碌了一個白晝,夜間靠在瓜棚竹榻上,守著一盞如豆的燈火,聆聽著如洗的天籟,很能緩解人的疲乏。一夜過去,那蟲鳴仿佛天上的星星,不知什么時候稀落了下來,人也變得輕松了。
西瓜快要成熟的時節(jié),看瓜的人多了起來,煞是熱鬧。我和小伙伴們興奮得睡不著覺,就開始逮蟋蟀。
提了燈,拎了水,大家尋著蟋蟀鳴,躡手躡腳地游走在瓜田,有一種“知有兒童挑促織,夜深籬落一燈明”的古意。當我們靠近時,聰明的蟋蟀馬上噤了聲,轉(zhuǎn)身鉆入瓜葉下的土穴。將狗尾草伸進洞里,撥一撥,機敏的蟋蟀受不了癢,“噗”地跳了出來,被一雙靈巧的小手捂住,霎時,一縷麻酥酥的掙扎,宛如電流穿過掌心,襲向心底最柔軟的一角,讓人忍不住興奮地尖叫起來。
有時,遇到聰慧的蟋蟀,它知道洞外有敵情,就是不肯出來。這難不倒大家,只要將壺嘴對著洞口,將水慢慢澆下去,不一會兒,就有一只濕漉漉、暈乎乎的蟋蟀鉆了出來,被“請”入陶罐。
捉回的蟋蟀,裝入用高粱稈編織的小籠里,懸于棚檐,養(yǎng)以時日,即可用來比賽。對于蟋蟀,根據(jù)經(jīng)驗,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黃。其中,有強壯長臉的,謂之先鋒;方臉闊口的,謂之將軍;面黑腿長的,謂之元帥。
將兩只蟋蟀置于平底陶盆中,用狗尾草稍一撩撥,它們一下子變得像角斗士一樣,威風(fēng)凜凜。其中一只兩須高昂,雙翅豎起,蹬著腿兒,齜著牙兒,連連高叫,似乎在喊:“你來呀,看我不咬死你!”另一只也不示弱,看似呆若木雞,實則有一種“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的大將風(fēng)度,似乎也在叫陣:“還怕你不成,有膽量你就來。”
兩只蟋蟀齊上,混作一團,你撕我咬,互不相讓。惹得周圍觀眾拍手叫好。終于見分曉,贏者,有一種“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氣概,鳴聲高亢;輸者,有一種“虞兮虞兮奈若何”的茫然,神情沉郁。
村里的楊爹爹識文斷字,曾走南闖北,見識不少。清風(fēng)明月之下,于“瞿瞿”的蟲鳴伴奏下,他常應(yīng)邀為大家講故事。有一回,他以蟋蟀為題,講到此蟲為人所用始于唐代,上至朝廷官員,下至市井人家,都以捉、養(yǎng)、售、斗為樂。為了這一只小小的蟲子,有的人丟了江山,有的人雞犬升天,有的人借以消愁,有的人聊以自娛,不一而足,讓人聽了感嘆不已。沒想到一只小小的蟲子,竟成了蕓蕓眾生的縮影,人如蟲、蟲如人呀!
秋天快來了,我們要上學(xué)了,該給蟋蟀放生了。從棚檐取下籠子,打開小門,蟋蟀紛紛鉆出,一躍,就隱沒在瓜田,倏地不見了,只聽見幾聲蟋蟀鳴在田野久久回蕩。
今夜,那些蟋蟀一跳,就跳入我的夢境,又開始了鳴叫,“蛐蛐,蛐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