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秉章死了。這個消息傳到京城,也不過是添了幾張訃聞、幾副挽聯,外加幾篇敷衍了事的祭文。人們照例地嘆息,照例地議論,照例地忘卻。大抵所謂“中興名臣”之死,也不過如此。
我偶然看到幾封駱秉章的書信,紙張已經泛黃,墨跡也有些漫漶了。我在燈下細細展讀,竟發現了一個與史冊記載不盡相同的駱秉章。
史書上說駱秉章“性剛直”,然而在給友人的信中,他卻寫道:“弟近日愈覺世路艱難,每出一言,必三緘其口;每行一步,必四顧彷徨。”這哪里是那個在湖南巡撫任上雷厲風行的駱撫臺?分明是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官場中人。他在另一封信中更坦言:“湘中政務,如負千鈞之重,夜不能寐,食不甘味。”這些話,斷不會出現在奏折或公文里。
最令我驚異的是駱秉章與左宗棠的通信。歷史記載二人交惡,勢同水火。但在咸豐六年的一封信中,駱秉章寫道:“季高性情雖烈,然謀國之忠,任事之勇,實為當世罕見。弟每與爭執,不過為國事耳,私交未嘗有隙。”字里行間,竟透著幾分欣賞與寬容。我不禁懷疑,那些所謂“不和”的傳聞,是否只是后人穿鑿附會之說?
駱秉章的家書尤為動人。在給長子的信中,他諄諄告誡:“讀書不在科第,而在明理;做官不在顯達,而在盡職。”這與當時一般官僚教子“光宗耀祖”的論調大相徑庭。更有一封駱秉章給夫人的信:“昨夜夢歸故里,見汝白發新增,兒女繞膝,醒時枕畔已濕。然王事靡盬,不敢遑息,惟有努力向前而已。”寥寥數語,道盡了一個處于亂世的官員的辛酸與無奈。
最令人唏噓的是一封未寄出的信,寫在半張殘紙上,似乎是臨終前所作:“余一生自問無愧君國,然于家未能盡孝,于子未能盡責,于人未能盡信,此心常耿耿也。今病勢日篤,恐不久于人世,惟愿……”后面的字跡已經模糊難辨了。這個在戰場上叱咤風云的將領,臨終前掛念的竟不是功名事業,而是對家人、對他人的虧欠。
我合上這些書信,不禁想起駱秉章曾在一封信中寫過:“人言可畏,史筆如刀,吾輩行事,但求心安而已。”如今,他的事跡已被簡化為史書上的幾行字、奏折里的幾句話、后人評價的幾句褒貶。而這些書信中流露的真性情、真想法,卻被時光掩埋,鮮為人知。
歷史是什么?不過是一具被后人不斷裝扮的尸首罷了。我們看到的永遠是冠冕堂皇的表象,而那些真實的血肉、鮮活的情感,早已隨著當事人的死去而消逝。幸而還有這些偶然存世的文字,讓我們得以窺見歷史人物的一絲真容。
駱秉章的書信,終究會化為塵土。但此刻在燈下,它們確實讓我看到了一個更為真實的靈魂——矛盾、脆弱、充滿人情味的靈魂,而非史冊上那個扁平化的“名臣”形象。
夜已深了,窗外風聲嗚咽,恍若百年前那些未能說盡的話語,仍在時光的長河中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