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浙江龍泉的青山碧水間,窯火已燃燒了千年。當葉晨曦站在窯爐前,聽著冰裂紋青瓷在降溫中發出如環珮相擊的清音時,他仿佛看見祖父輩的身影在釉光中重疊。這個從景德鎮陶瓷大學歸來的青年匠人,正以手中的刻刀與窯火為筆,在傳統與現代的交織處,書寫著龍泉青瓷的新篇章。
葉晨曦的家族自清代嘉慶年間便與泥土為伴,祖父葉時金是龍泉青瓷界赫赫有名的配釉大師,父親葉小春更以復原失傳千年的冰裂紋技藝名震瓷壇。在葉家作坊里,揉泥的沙沙聲、拉坯機的嗡鳴聲、窯火的噼啪聲,構成了葉晨曦最熟悉的童年背景音。“小時候覺得青瓷就是生活本身。”葉晨曦說,他記得奶奶用青瓷碗盛的扣肉,記得父親在作坊里調試釉料的背影,更記得高三那年春日,母親將青瓷梅瓶置于河畔的場景——淡青色釉面倒映著粼粼波光,遠處青山如黛,那一刻,他忽然領悟了“雨過天青云破處”的意境。
這種浸潤在骨子里的瓷韻,在2019年葉晨曦從景德鎮陶瓷大學碩士畢業時化作一聲召喚。面對都市的繁華與景德鎮的瓷藝活力,他選擇回到龍泉。他說:“這里窯火千年不滅,不是因為泥土被定格在博物館,而是因為總有人愿意俯身和泥土對話。”
回鄉的第一年,葉晨曦就撞了“南墻”——釉色。龍泉青瓷的粉青與梅子青,是瓷土中鐵、鋰、鎵等元素在1 280℃的溫度中幻化的奇跡,而現代礦料成分的微妙差異,讓傳統配方頻頻失準。葉晨曦說:“有次釉色偏黃,父親一眼看出是瓷土中的氧化鐵含量超標,可這些數據在化驗單上根本體現不出來。”于是,葉晨曦開始用身體感知泥土:在礦洞中觸摸巖層的肌理,在溪邊清洗原料時觀察水流沖刷的變化,甚至將不同批次的瓷土編號存檔,建立專屬的“泥土日記”。
更大的挑戰來自冰裂紋的復現。這項曾讓父親葉小春耗時4年的絕技,在葉晨曦手中有了新的可能。他改良了坯體配方,讓瓷胎在燒制中形成更均勻的應力分布;調整釉料厚度,使裂紋如春冰初裂般自然地延展。2021年冬季,當首批冰裂紋茶具出窯時,裂紋如蛛網般在釉面下舒展,遇水則隱,水干復現,恰似《飲流齋說瓷》中記載的“白霧漫漫,鱔血紋隱現其間”。
在葉晨曦的工作室里,一套刻著新石器時代魚紋的梅子青茶具格外醒目。為了復刻半坡遺址彩陶盆上的游魚紋樣,他閉關3個月,在旋轉的坯體上練習刻繪。他感慨道:“在曲面上刻直線比想象中難百倍,刀鋒偏移半毫,整條魚就失了神韻。”最終,他用0.5毫米寬的刻刀,在茶杯上留住了6 000年前的生命律動。
這種對傳統工藝的創造性轉化,讓龍泉青瓷在年輕人中“破圈”。葉晨曦設計的“青原”系列茶器,以泥漿堆疊技法將龍泉山水抽象化,釉面如晨霧中的山巒起伏;與奢侈品設計師合作的“西釉東韻”系列,用西方器型承載東方粉青釉色,在巴黎設計周引發關注。“真正的美不需翻譯,就像冰裂紋的蜿蜒,西方人看到的是自然之力,中國人讀到的是宋瓷哲學。”他說。
“必須在守正與創新中尋找平衡。”葉晨曦說。如今,他的日程表依然以窯爐為軸心運轉:清晨揉泥練坯,午間調試釉料,深夜守候開窯。6年歷練,他說自己只繼承了父親三成功力,但龍泉青瓷的沉靜已滲入他的創作。有次燒制大型雕塑,連續3天守在1 300℃的窯爐前,最后發現作品因重力微微變形,父親卻說:“殘缺何嘗不是另一種圓滿?”這種對“不完美”的包容,讓他在創新中始終保持敬畏。
2025年4月,當“浙江青年五四獎章”的綬帶落在肩頭時,葉晨曦正帶著學徒在山間選土。他指著溪畔的瓷土礦脈說:“龍泉青瓷的DNA就藏在這些石頭里,我們的使命是讓千年窯火在當代繼續燃燒。”遠處,新燒的冰裂紋瓷器在展廳中泛著幽光,裂紋如時間的河流,在釉面下靜靜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