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離開枝頭,有春泥接著,風雨起自天空,終點是山川河海,可太陽東升西落、旭光與夕曛的輪轉(zhuǎn)被誰記錄?
從拂曉至夜深,日光、月光和星光交錯著,共同組成了具象的時間,只是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到底去了哪里?
童年,我隨外婆住在鄉(xiāng)下,無憂無慮的,只是她過分忙碌,一睜眼便在小院里進進出出。我因迷戀外婆身上的安全感,常常坐在院門口的石階上,守著她,守著只此一份的親情,也守著一次次東升的太陽。
到后來,我才知道那就是歲月,而歲月由故人、故事和故地組成,被風雨沖刷著,最后只剩斑駁的回憶,一如小院門前頹敗的石階。
原來,石階上裝滿了歲月和回憶。它最初承載著的是熠熠的旭光,還有皎皎的月光,鮮靈靈的,一簇一簇穿過密葉,繞過屋檐,落在同樣年輕的石階上。我總是偷拿外婆的燒火棍或者煤塊,刺啦刺啦,在石板上描摹光的形狀,有時是小狗,有時是想象中的遠山。我用凌亂的線條展示小孩子的不安,最后所有迷惘都被那些光芒撫慰。
那時候的太陽光熱烈,石階也不年輕,在青苔和野草的努力下,它最早宣告春天的到來。秋風掃落葉,石階也最先嗅到蕭索的氣息。我最愛斑斕的夏天,石階也變得繽紛,在午后濃蔭里散發(fā)著書香,在日暮黃昏時分等待橘紅的落日,在月光下聽一只蟬唱歌……我安于這小小的天地,一點兒都不寂寞,階上光長,定格了一幀幀快樂。伸手抓不住的光,被石階沉淀成美好的回憶,成為一生的鄉(xiāng)愁。
小院是什么時候開始變老的?大概是自無人居住,也無人到訪開始的,連帶著石階倏地頹敗。離開的那天正是盛夏黃昏,我最后一次回眸,門前沒有站著外婆,階上也沒有絢爛的彩虹,那些皆成過往,變作舊風景,即使是石階上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裂紋。一道道裂紋,原先充滿童趣,后來成了歲月的皺紋。
我跟著父母到阿勒泰之后,因天地遼闊,家家戶戶都有很大的院子,也有極為寬敞的臺階,是水泥板面的,光滑而有活力,我很快融入新生活。我曾以為,這塊新石階是我永遠的精神園地,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的確如此。夏天和我一起在雨中酣暢地洗澡,秋天鋪滿了我最愛吃的曬干菜,冬天讓我感受掃雪的樂趣,就像太陽永遠懸在阿勒泰的天空,我和這塊新石階的故事應該沒有盡頭才對。
可隨著不斷長大、外出,我在它身上留下的足跡越來越淡,而后歸于空無。太陽光照舊灑滿大地,包括這塊石階,只是那一縷縷光的溫度里,不再有人情味,不再有和我有關的歲月。我只好翻出舊照片,久久地愣神:那是二月春風來,野草勁頭十足,旭日尤為熱烈,它們被石階用力地書寫,寫成永不落幕的春天。再沒有那樣的春天,再沒有那段獨屬于年少的歲月,我的心頭只剩留戀。
杜牧說:“青苔滿階砌,白鳥故遲留。”我也想像隨心所欲的飛鳥一樣,飛往舊年歲,甚至永遠停在故事里的石階上。但歲月總是不講道理,或者說是無能為力,小孩子總要長大,最后變老,然后一遍遍回味春天,一遍遍懷念石階上的青春年少。
有趣的是,給我羈絆的是石階,此刻讓我釋懷的也是石階。正如我最初所說,假如沒有石階,年少的光落在哪里?青蔥的歲月又被如何記錄?所以我感念石階,它承載著一段又一段的歡娛,也聯(lián)結著我與故人、故地——到今天,石階做舊,歲月仍新。